一段冗长的梦后,阿妩睁开了眼。还是金丝织的帘,紫檀雕的榻,魂儿出去游了一遭,人却还在这里。
原来她没死,但也不像活着。脑中无物,神思恍惚,已如沉睡千年,醒来刹那只有空洞。
伤处正隐隐作痛,缓过神后,阿妩咬牙侧身。突然,她惊觉身边有人,心弦立刻紧绷。
阿妩小心翼翼借着帘边明珠漏出的一点光亮,看清了他的眉眼。
和五年前的一样,他睡着时五官如墨画,微挑的眼角敛了几分邪气,想来也奇怪,这般无二俊容竟然从没令她心动过。阿妩伸出食指轻轻触及他的眉心。这任性时最爱皱起的地方,如今终于
有了纹,原来他也老了。
有些可悲,不是吗?她的好年华几乎全都费在他身上,看似是对鸳鸯,其实不过是场互惠互利的交易。
阿妩扬起一抹自嘲似的笑,闭上眼继续睡着,听到身旁有动静,她也假装不知。
荣灏睁开眼时,枕边人儿依然无起色,苍白的病容,微弱的气息,真像是死去一般。
刚才他做了个梦,梦到她醒了,结果睁开了眼,又是一场落寞。
他凝视着她的睡颜,情不自禁伸手抚上。还好身子是温的,她还活着。
荣灏长吁了口气,起身穿上绛紫色的袍,走前不忘将锦衾盖实,到了帘处又回望一眼。
轻寒料峭,出了宫门荣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东方曦阳刺眼,他连忙拿手遮住额头。
福佑见状立即取斗篷披上他肩头,又命人移华盖蔽光。
“陛下,这天微寒,您得小心龙体。”福佑吸着红通通的鼻,鞠身而道。
荣灏颔首,闷声入了轿辇。
后宫之事不胫而走。这新君上位,波折接连不断,底下老臣颇有微辞。荣灏为平种种不顺,特意挑黄道吉日祭祖消灾,至于皇后一事,他先未多说什么,祭祖归宫之后,他便下令其迁入别宫
休养,留了她一条性命以表仁德。
妾似胥山长在眼,郎如石佛本无心。
圣旨下,皇后已无泪可流,她本想到一刀了断,最终还是下不了狠心。之所以这般,还是因为心疼他,怕自己一死再为他沾上恶名。但是见自己落败,皇后心有不甘,离宫之时,她仰天愤然
怒喝:“看那妖孽横行到几时!”话落,便是一阵悲凉且无奈的苦笑。
离了华宫的皇后不再是皇后,也没人敢把这话告诉荣灏。
过了几日,荣灏再去玉坞宫时,阿妩醒了,然而他未露出欣喜之色,见了她只是淡淡问道:“醒了?”
“嗯,醒了。”
阿妩也是淡漠,病怏怏地倚在榻上,眼皮也懒得抬下。他们如同两个不怎么熟络的人,偶尔打个照面,然后假惺惺地寒暄。
荣灏静默片刻,低头摆摆手。众侍默声退下,拉起紫纱帘,闭紧宫门。
闲人退散,荣灏坐到榻前,携起她的手裹在掌心。阿妩的手像是覆了层冰,刚刚触到不禁有些刺痛。荣灏忍着,又伸上另一只手攥紧。
“是我的不是,麟儿死了,我该多陪你。”
阿妩抬头,直勾勾地看着他,似乎没料到他会说出这番话。她的目光略迷茫,似懂非懂的模样。片刻,她吸深口气,故作淡然地笑道:“你有麒世子,还有几十个妃子,怎能只陪我一个人?
阿妩知分寸,也知你忙得抽不开身。我不怪你,你也不必说这话。”
话虽如此,味道却难以琢磨。
荣灏再次沉默,他面色如常,然而那双桃花凤眸中悄悄泛起无数悲痛怒恨。极快极快,如同花火瞬间爆发,他突然猛扑过去,将阿妩压在身下。
阿妩猝不及防,力道冲撞在伤处,差点痛晕过去。她不自觉地伸手挣扎,在他脖处抓拉出几道红印。
荣灏丝毫不觉,他怒目而视,眼珠瞪大如铜铃,两手掐上阿妩的喉咙,似要取她性命。
也不知这令人胆寒的怒气从何而来,阿妩终于见到老虎露森森尖牙,狰狞不堪。她想逃,可是身子被他死死地摁住,她挣扎,卡在她脖子上的铁手就掐得越紧。
“你想让我怎么样?我还有哪一处对不起你?”
他在她耳边低吼,咆哮她对他的不公。阿妩被他掐得说不出话,苍白的脸变得通红。她极力抓住他的手,拼尽力气挣扎着。
终于,荣灏在她脸上捕捉到了鲜有的惶恐。他满意了,如戏弄一只猫儿似地,一点一点松开了手。
阿妩得到一丝残喘之机,情不自禁地弓起身,大口喘息。寒气灌入,喉咙发痒,她忍不住猛咳起来,一不小心牵动伤处,咳出了口血。
荣灏看着,似无动于衷。阿妩摸索到枕边白巾,狼狈地擦去血污。她始终低头隐在暗处,吸着声仿佛在哭,待半晌,顺上气之后,她突然又笑了起来。
“陛下何必生气?你对我也不是无情无义?想到了就来找,玩腻了就到别的温柔乡去。阿妩只不过是你手里的一只雀儿罢了,你用不着稀罕……”
话音未落,又是一阵咳。
荣灏抿起嘴,侧头移开目光,想说的话在嘴里含了半晌,过良久,终于一吐为快。
“在平洲很好,我们不应该回来。若不回来,麟儿也不会死。”
他还是想着麟儿――他们两人之间唯一的牵系,他知道他走了,她的情也就没了。提及此,阿妩难过显而易见,她强忍着、硬撑着,好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柔弱。
“冥冥之中有天定,如今到了这一步,也是天意。”说着,阿妩拿起枕边拨浪鼓,左右摇了几下。“咚咚咚”的,仿佛麟儿还在。
荣灏无奈轻问:“为何我们不能好好相处?”。
阿妩淡然回道:“我们姻缘不合。”
荣灏听后发出两声毛骨悚然的冷笑。
“或许你说得有理,但是你得记得,你终究是我荣宫里的人,我把你从周王手里救走,我也能把你送回去。”
作者有话要说:嗯,写到这里了,说明离完结又近一步了。
☆、第83章 我是曙光在望的第83章
乐清山处于王陵北,远望过去如同苍劲石碑,半隐在云雾之间。
此乃王家之地,无人能近。一顶红纱软帏小轿落在山脚下,守卫看到王令,这才放人通行。
小轿到半山腰就停下了,福佑隔帘恭敬而道:“娘娘,轿子抬不上去,得请娘娘下轿步行。”
不久,一只玉手伸出帘外,福佑见之抬臂扶上。紧接,五彩丝鞋跨出轿,他又连忙小心叮嘱了句:“娘娘小心,底下石子多。”
阿妩莞尔,下轿之后,她不由抬头望去。山侧间,青砖黛瓦若笼罩在烟云之下,犹如仙境若隐若现。
“这还真是个好地方。”她轻笑道,话未说完便提裙而上。
福佑随之身后,苦笑几声又摇了摇头。这是比冷宫还冷的地儿,也不知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到了乐清居,这事也算是办完,福佑指着几个老奴,道:“娘娘有事使他们就成。每月吃穿用度,会有人送来,娘娘不必担忧。不过有件事娘娘得知道,陛下下令,您不得离开此处,若违旨必当重罚。”
说罢,福佑一鞠就离了此处,像是沾不得这里的阴森,下脚如飞。
墙面斑驳、木柱漆落,可供使唤的奴都老得快入土。阿妩在偌大空旷的堂屋内缓缓地踱了圈,扫了眼简之又简的家什。
他还是没能狠心下手杀她,所以才把她关在这个没人敢来的地方。仔细想想,这样也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阿妩安心在此住下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从春呆到夏,又夏呆到秋。冬末元宵欢腾,乐清山依旧冷清,张贴的那几张门神年画都如褪了色般。
入夜,爆竹声声,从山中能见一簇又一簇绚烂花火,耀红天际。
一边清冷孤寂,一边繁华似锦。灯火阑珊之后,两处皆归于夜色。
宴散。荣灏独自回了寝宫。廊檐下,一袭赤金袍的背影略显寂寥。起风时,福佑悄悄地将手中披风奉于他,荣灏垂眸见到披风里衬绣得一朵梅花便摇头摆手。
“下去吧,本王想一个人静静。”
福佑收起披风,鞠身退下。空旷之处只剩下荣灏独自徘徊。
月色撩人,皎如圆玉。去年此时,身边的人是谁?
荣灏沉思,每至想到深处,都像是触到某个弦,一动心就跟着痛。他仰天长吸一口气,寒气丝丝入喉,他一下子醒了神,忍不住开口问:“乐清居可好?”
福佑从暗处疾步到他面前,鞠身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妩妃娘娘安好。今早小的已前去探望。”
“她有说什么?”
荣灏口气听来平常,可惜没能掩住其中期待之意。
福佑眼珠子骨碌转了圈,想好了才回:“娘娘说多谢陛下圣恩。”
荣灏闻后不语,过半晌才摆了摆手让福佑退下。
福佑见他闷闷不乐,斗胆说道:“陛下,这一年快过去了,早已风平浪静。陛下何不把娘娘接回宫中?”
荣灏凝神,眼中闪过一道清亮灵光,似乎是动了心,然而过了片刻,他又摇起头,拂袖道:“没你事了,下去吧。”
福佑闷声、收声退下。荣灏依旧立在原处,抬头望着一轮皎月,略有所思。
头一年,他还这般问,后几年就再也没从他口中听见“妩妃”二字。阿妩像是成了荣宫里的忌讳,没人提及。
这几年中,后宫无主,曾有人立荐梅妃,结果被荣灏狠骂了一通,说是:“立后是本王内事,何时要别人来说三道四?谁有胆再说,本王就叫他人头落地!”
话落,他打碎了手边的景蓝梅瓶,一枝红梅落地而碎。
龙颜大怒,让周遭人吃了一惊。没多久,这话也传到了梅妃耳里。梅妃不语,拿了一粒长生果,小心剥去上头红衣,送到麒世子的嘴里。
没过多久,宫里又来了一批貌艺双佳的秀女,溜须拍马的奴才们又找到了能为自己铺道的新主子。
世事变幻无常,君心更是难猜。到了第三个年头,阿妩就被忘得一干二净,每月吃用都无人送上。几个老奴接连西去,最后还是她为他们建的坟。一奴辞世前,好心劝道:“在这里的都是罪人,娘娘何不说些好话,让陛下放你回去?”
或许荣灏就是在等她屈服,可阿妩偏偏不愿这么做。这里不是她的家,荣宫更不是,若说回去,她也要回丹兰。
这一天她在等、玉暄在等……他会不会也在等?
阿妩想起潘逸,不知他过得如何。自从来到乐清山,她便与世隔绝,找不到孟青,更别说打听到潘逸的消息。每当思至心痛,她会执笔写出几行,看完跃然于纸上的思念之意,她再将它扔入盆中付之一炬。
耀目火苗吞了“相思”二字,他在千里之外以月寄思。
这么多年,他过得同样艰难。情心火,灼烧心肺;忠孝如山,压得他难以喘息。好在一道圣旨削了他的官衔,将他发配至平洲守关,他才能稍松口气。
别人看是劫,而潘逸看是福。他等的都快老了,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再见。若是一声令下,他定是扑向沙场,为此做个了断。
也许天有意,没过多久,战事爆发。也许是周王没了耐心,也许是荣灏挑了事端,总之,荣周两国再无交好可能。
潘逸心无旁物,跨上青鬃马,提起红缨枪。他一入沙场,就像入了魔,连性命都不要了。正因如此,潘逸屡战屡胜,到后来荣灏都不得不赏赐他,以表其军功。
可惜阿妩听不见,也不知有人为了让她早日回家,正在浴血奋战。
一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到了第十年,妆镜斑驳,她都看不到镜中的人儿是何模样。
他不仅夺了她的年华,最后把她的面容也夺去了。
奇怪的是,阿妩一点也不恨,这十年的清净实在难得,若不是心有挂念,她愿意永远呆在山里,不被世间俗事打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