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口的茶桌上,摆着一盆兰花,宝珠右手的尾指卷着那细长的叶子,如果让送花的人看到,大概会心疼一下,这种“金沙树菊”,莲瓣兰,是两千年后的新品,真正的天价极品。曾经炒到过四百多万一株。
宝珠抬手把桌上的书翻了一页,楼梯上响起声音。
门一开,乾启说,“人到了。”他侧身靠在门板上,一脸笑的赵平,手里抱着两个大盒子走了进来。
宝珠站起来,“路上顺利吗?”楼上的书房这两天被乾启加了张波斯地毯,踩上去无声而柔软。
赵平说:“开车能有什么事,又不是坐飞机。”
盒子打开,东西被放在桌上,一个青花缠枝,一个粉彩双耳……赵平说,“车上还有两个小的,我去拿。”这瓶子,是宝珠两周前亲自去景德镇看着他们烧的。
“唉……”她叹了口气,“乾四爷,现在还玩清三代的瓷器吗?”
乾启大笑起来,拿起那瓶子细看,“赵平说你曾经关着房门,对这批东西不知道做了什么?”他靠近宝珠,“给我说说。”
宝珠拿书作势扇了扇凉快,也不管现在都十月中转寒了,她懒洋洋地说:“既然都关起门了,肯定是见不得人的勾当,怎么可能告诉你。”
乾启放下瓶子,抽过她手里的书,“元青花,你看这个干什么?”
宝珠低头看了下腕表,说:“老袁那元青花的大罐,不知道为什么外面没人认,那天我在景德镇,赵老三打电话问我,说这应该是传世的好东西,可如果没一个权威专家认,就没法出手,去拍卖行,因为又下过土,算是出土的东西,人家还不拍。”
乾启看她走去衣架那里拿大衣,现在天已经凉了,早晚温差特别大,“所以呢。”撑着衣服给她穿。
宝珠说,“我让他送到电视台去,那里张纷老师在,还是挺靠谱的一个人。他约的今天,我跟着去看看。”
“那我陪你。”乾启转身去挪桌上的东西,准备收好了放柜子里。
宝珠扣着扣子说:“你早晨去接赵平,累了一天,我自己去就行。这瓶子你让薛利改天自己来挑一个。”
乾启转身惊讶地看着她,“他让你帮着买礼,就是想送个真东西,不想花了钱还被外头人骗。你怎么能给他一个高仿?”
宝珠打开旁边的柜子,里面镶着一面小镜子,她对着照了照,“我这是在帮他,行贿古董是犯法的,你让他尽管拿这个去,保证对方验不出真假,这种明清的东西,拍卖行也都认,如果他想做的好看,回头我们帮他去拍卖行过个手。”她关上柜门,把腰上的腰带一系,扎出好看的盈盈细腰。
又说:“你想,既然对方无法得知真假,我们为什么一定要送个真的去?”她拿起手袋,从里面摸了几下,拿出一个发卡,别在今天盘发的后面。
乾启走过来,帮她正了正。
宝珠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说:“你明着和他说就行。这样万一出事,他也方便摘的清。”
乾启说:“这样说倒也对。”转身把东西极快地收到柜子里,“我陪你一起去电视台。”
“今天只是初选。”宝珠说,走到门口等他,“我们上次去走了关系,连初选都没参加。”
“初选是干什么?”
“大概就是几个专家初步看一下真假,太离谱的东西也不能弄电视直播上去。”
俩人说着话就下了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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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台,因为是初选,人比宝珠想象中要多的多,大家都排着队,看不到尽头的前方,才是一张大长桌子,远远可以看到几个人坐在桌后。
宝珠不知道会不会见到张纷,上次那事情之后,张纷还特地打过一次电话给自己,旁敲侧击地和她解释了一通,人倒是真的不错。
老袁说:“我让俩儿子在那边排队呢。”
“你两个儿子?”乾启问。
老袁说:“是,还有个小孙子。”他们家就是因为人现在越来越多,房子不够住,才想起变卖家里的东西,要不然,这罐子肯定还扔在屋角专门放雨伞呢。
“我们来的早,已经快轮到了,我真怕你赶不及。”老袁走在前面带路。
一共五条队伍,得从人流中间顺着往前走。
“人真多。”乾启把宝珠拉到身边,左右都是人,不知道该护着左边还是右边。宝珠想到第一次去平安坊,笑着对他说:“我第一次去平安坊那天,也是这样,站都没处站。心里只想着,怎么这么多人?”
乾启温柔地看着她,她对他说话的样子,和她对任何人都不同,这样笑容明媚的样子,猝不及防就能一下击中自己,令自己有种冲动,把她包起来,不要给别人看。他伸手碰了碰她的脸,“以后就咱们俩的时候,你再这么笑。”
宝珠呆呆地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立刻扭头不再理他。
走到老袁排队的位置,一看,没几个人了,老袁对宝珠说:“我特别挑了这个队排。”他指着前面的专家说:“这个李尚明李老师,我听人说是安城瓷器界的权威专家。”
宝珠看了一眼,是个四十多,还是五十多的小老头,也没兴趣细分析,就知道是个不认识的,又顺便看了另外几位,忽然奇怪起来,“怎么不是以前的那些专家?”她问乾启。
“我怎么知道?”乾启笑着把她又拉到身边,怕人挤了她,低声说:“要不你打电话问问,有人肯定知道。”
宝珠立刻伸手去拿手机,乾启面无表情的伸手,很随意地从宝珠手上交接了她的手机,顺手装进了自己大衣口袋。
宝珠:“……我其实只是想上网查一下而已。”
“哦,”乾启忙把手机拿出来,装出手忙脚乱的样子递给她。宝珠被逗笑了。
宝珠看了看专家席位上的名字,在网上翻了翻资料,片刻让乾启看,“还真的是专家。”
“到我们了。”老袁对他儿子说,小心地把包袱放在桌上,打开来,依旧是带着忐忑的心情,但因为前面有人说了真,他现在已经坚信自己这个是真货。不免心情微妙地还隐隐带着期许,期待可以在专家脸上看到惊喜的表情。
“器形有偏差,发色也不对。现在到处都是青花,这个还不错,可以放家里自己玩,但没什么收藏价值。”李尚明说。
“您的意思,这是假的?”老袁脸色一下微变。
“当然,现在哪里那么多青花,存世也才三百件,还大多在博物馆里,普通人想遇上元青花,还不如去买彩票。”李尚明开着玩笑说。
“可这不是我买的,是我家传下来的。”
李尚明笑了,“每个人都这么说,好了,你要不相信,可以再找别的专家看。但是上节目还不行。”
老袁不知该怎么办,怎么就这样打发自己走了,自己从中午排队排到现在。要不是有儿子,厕所都不敢去。
忽然想到,还有帮自己掌过眼的宝珠,一看,赵老三常说的大姑娘此时也正沉着脸。
“好了,东西可以拿走了。”李尚明示意他腾地方,每个人其实都是等了好多个小时。老袁求助地看向宝珠,宝珠也没料到,这专家一口就给否了,而且用的是器形不对和发色不对这两点。”
她走前一步“请教”道:“李老师,这器形哪里不对?”
李尚明原本等的有点不耐,后面还那么多人呢,可一看是好看的姑娘,不由多了点耐心,说道:“元青花中,我们现在公认的就是――至正型元青花。”
宝珠说:“我知道,我也查过,这说法来自英国达维德基金会的藏品,他们收藏的青花云龙纹象耳瓶上有题记,所以和这件青花器物特征相符的,就被称为至正型元青花。”
李尚明点头,对旁边的专家说:“做了功课才来的,不错。”
却见对面的女孩摇了摇头,“我功课做得还不足,所以有两个问题还要请教您。”
“你说。”
“元至正十六年的时候,那时候景德镇地区的窑工,农民,都拥戴于光起义抗元,那么在元末天下大乱的时候,朱元璋成气候之前,这么长时间,难道景德镇那时候烧的青花一定也要是至正型的特征?”
李尚明笑了笑,“元青花,首先有一点,一定要用进口的苏麻离青。这个人人都知道。”
却见那女孩也一笑说:“可元至正十六年以后,元朝在景德镇的统治都被推翻,国家正乱的时候,难道一定要用进口的苏麻离青?这个大罐颜色发暗,可洪武青花不是一样颜色发暗?”
洪武是明太祖朱元璋的国号,从元至正十六年,到朱元璋称帝,整整十三年,这个时期烧制的青花瓷,是应该靠近前面元朝的特征,还是后面明朝的特征?这是一个没人能够说清的问题,但是漫长的十三年,景德镇难道没有进口苏麻离青料,就不烧别的青花了,苏麻离青只是能够令青花发色鲜亮,却不是不可替代的东西。
顶多烧出的东西花色暗一些,可也不能说人家的东西是假的。
这种争论经常有,李尚明早有见怪不怪,也不生气,也不和她分辨,说道:“我们只鉴定没有争议的藏品,任何和已知藏品特征不符合的东西,我们大都认定为仿品,这也是为什么,我们一定要收藏者提高自身的鉴赏能力,只收藏看得懂,见过的东西,千万别碰,自己都没见过的!”
宝珠气极反笑,“你没见过,不代表别人也没见过!自己没见过的东西就不认,这事简直荒谬!”
第130章 夏听音
听到收藏者嘴里说出“荒谬”这个词,李尚明立刻变了脸。
旁边的专家说:“我们提醒收藏者,收藏没有争议,已有定式的藏品,也是希望大家少打眼。元青花全世界才300件,普通古玩爱好者不能有侥幸。”
就见对面的姑娘摇摇头,“300件的统计中,土耳其40件,伊朗32件,英国博物馆19件,我们只有28件……我们考古界每年都有东西出土,凭什么这么肯定,只有三百件,而且统计出这数字的,还是个外国人吧?”
李尚明此时已经完全没了耐心,“这些都是收藏界大家有争议的事情,没有必要在这里讨论,当然,有争议的东西你要自己欣赏,收藏也完全可以,但是如果要讨论市场价值,大家都是只认没有争议的藏品。”
翻译成另一种说法,就是说你自己想孤芳自赏也没人管,但要变现,到了市场上,那就得跟着大家来。
宝珠对这专家深深地失望了,“这是一种变相的垄断,青花是元朝的一种主流花色,除了景德镇难道别的窑口都不烧制?87年没有秘色瓷之前,大家也说不清秘色瓷到底是什么样,按照您这种理论,幸好那时候是在法门寺地宫出土的,如果换成民间发掘,岂不是根本没人信,因为谁也没见过实物做参考?”
李尚明没想到她会这样说,和已知的真品对比,是鉴赏的基本方法,但现在她用秘色瓷的事情做比喻,他竟然觉得自己无言以对。
秘色瓷87年才被正名,以前,大家也是争来争去,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他恍过神来,说道:“收藏是非常个人的事情,我们没有时间,你看,后面大家还都在等着……”意思让宝珠快点停止纠缠。
旁边另三个专家也停了手上的鉴赏,大家都看着这边,元青花从拍出两亿的天价之后,是古玩界人人都知道,追捧,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看到元青花,现在就没人会当是真的,他们也遇上过各式各样的收藏者。
但因为这个收藏者年轻也好看,所以,一位帮腔劝道:“买错了不要紧,以后多练练自己的眼力,鉴别元青花的时候,看清楚几个重要特点,胎土一定是麻仓土……”
另一个说:“没有争议的东西才有收藏价值。自己要多学多看。”
又是这套理论,就是他们看到过一种这种特征的,就定成了标准,凡不符合的,都通通列为不是,宝珠看向他们问道:“各位老师就没有打眼的时候吗?”
几个人笑了,李尚明摇摇头,对着老袁说:“把东西包起来,觉得不相信,再找别人去看看。”老袁看着宝珠,她抬了下手说:“包起来。
又看着对面的李尚明,她忽然伸出三根手指,“老师――从今天开始,三个月内,小心打眼哦。”
说完一扭身,带着人走了。
李尚明望着那芊芊背影,对着旁边的专家小声开玩笑说:“太任性了。”
老袁和两个孩子垂头丧气跟着宝珠,宝珠走在前面:“不要丧气,东西先好好放着,回头就有转机!”
老袁顿时来了精神头,“还会有转机?”
宝珠低头在包里去拿手机,“当然,你信他们做什么?一辈子坐在那里写书搞学问,看过几件真品。”她拿出电话看了看屏幕上的短信,装起来说:“这事交给我,你先回家等消息吧。”
老袁不知是不是应该相信,但她说的这样斩钉截铁,而且,死马当活马医,现在他也没有别的选择。看到他们离开,宝珠也向电视台外面走去。
大门外面,乾启靠在他白色的法拉利侧门上,正在低头发短信。
宝珠感觉到手机在包里响,走过去踢了他的皮鞋一下,“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
乾启忙侧身给她开车门,“我怕耽误你的事。”
“这话怎么说?”宝珠站在门边不动。
乾启轻推她,“你这性子,怎么会为了真假特意去和别人争论,一定又想干什么。我一合计,万一别人认出我是乾世礼的儿子,看到你认得我,该说是你仗我的势,回头给你坏事。”
宝珠笑起来,“有眼色。”抬脚上了车。
乾启从另一面上来,拉着安全带说:“你想干什么?”
宝珠扣上安全带说:“不干什么,这行争论真假,能有什么结果,我要的,证明他们会犯错就行!”
“这有什么用?”
宝珠说:“不懂了吧?他们错了,就是我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