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以官员的数量来看,勋贵这个圈子的力量相对比较弱小。像张家,除了继承爵位的张老太爷,下面最大的官就是京指挥佥事张老爷了,也不过就是个正四品,比他才大两级。当然,张老爷的能量要大他百倍,但他将来有可能成为尚书入阁,张老爷要想成三品都千难万难。这一来是因为勋贵家的读书种子的确不多,二来无论是一般的大臣还是皇帝,都不希望勋贵人家再出重臣。可要说其他党派能给予他的好处更多,那也不见得。
勋贵人家,历经几朝,姻亲遍布,那种势力底蕴却不是一般的书院派、地方派能比的,诗书传家的另外说,不过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周判官却能这么给他透露,是胡乱许诺,还是真有后台?
前者,以周判官的为人处世看来是真不像;后者……他那后台又是什么?
地方派?
目前看来是这样的,可地方派又怎么会有这样的能量?还是周判官走的是宫里的路子?想到从京中得到的一些消息,高老爷更闹心了。以他的想法,圣上既然无子,身体又不是太好,就该早早过继一个儿子,这样万一有个好歹,也不至于动摇国本。当然,这也是大多数官员,特别是正经考出来的文官的想法。可如今圣上就觉得自己千秋鼎盛,起码能再活个五十年,在有心人的奉承下,对于所有上这种奏折的,要不训斥,要不降职,有的惹恼了,甚至能打出去。
只是上个月,被打出来的言官就有三个。虽然本朝言官以挨廷杖为荣,可这廷杖背后的意思却令人胆寒。
“大明,会走到哪一步呢?”在喝花酒、对月吟诗之余,高老爷也会叹息这个问题。而这一次周判官对他的拉拢,更让他怀疑是不是宫里的奸人已经把手伸到了地方上。
他当然不会附庸周判官的,但对于这样的人他也有些束手无策。首先,周判官的地方基础很好,在江州六年,周判官也算有口皆碑了,虽然说不上什么清天,可大家都知道周大人是能办事的;其次,周判官的领导基础也很好,本来做满了两任,周判官是要调离的,可人家硬生生的留了下来;第三,周判官很会来事,做事情滴水不漏,轻易不会让人抓到把柄。
高老爷扪心自问,只比做官的话,周判官是要比他强的。所以最后他也只能把这边的事写成信,让人送到张家。信是送过去了,现在还没有回信。
一大堆的烦心事在这里等着高老爷,再看绿儿,就没有那么明媚娇人了。绿儿也看出高老爷心烦,要在过去,她要不给高老爷捏捏肩,要不唱个曲,总之是绝对不会再惹麻烦的。现在她却不这么想了。
“妹妹现在是最娇贵的时候。待生了,若是个哥儿,那自不必说,若是个姑娘呢?妹妹不要看杨姨娘如何如何,不是我说的,妹妹还真不能与她比。就算没有二姑娘,她同大老爷也是少年时的情分,再怎么样,大老爷也不会亏了她。可妹妹呢?妹妹应该知道,早先这家里还有一个吴姨娘,就是四姑娘的姨娘,她得宠的时候啊,那真是……啧啧,就算当初我还在老家呢,也是听过的。不说别的,你只要看四姑娘现在的穿戴,也能想到一二。可最后怎么着,说打发出去就打发出去了。所以啊,这颜色再好、再得宠,也只有一时的,要想一世稳妥,总要有些别的。”
吴氏的事在高家是个忌讳,下面虽有人在传,到底不详细。绿儿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能确定的就是吴氏惹了高老爷,然后就被打发到了庄子上,这还是看在她生了舒姐的份上,否则就被发卖出去了。此时听金氏这么一说,她立刻道:“姐姐的意思是……”
“咱们大老爷啊,还有一个妾,不过在京里没带来,那是大夫人的贴身丫头,虽不怎么得宠,却也不会有麻烦。你可知,这代表了什么吗?”
绿儿就算不怎么聪明,此时也明白了。杨氏是贵妾,有往日情分,另一个妾有后台,她若想在这府里呆的舒服,也需要有人。而金氏现在对她伸出了手,就看她接不接。
她很犹豫,她是别人送给高老爷的,这种身份,就算做了妾也是最低等的,是真的需要一个后援。不过她也知道金氏有自己的小算盘,她想不到金氏会想着高老爷的院子――这种不可能的事情让她绞尽脑汁也是想不到的,所以她猜想,金氏大概是想插手家务。要说,这也算在理,毕竟杨氏再好,也是个妾。有正儿八经的二夫人在,她早就该让贤了。
思前想后,绿儿觉得不能放过这个机会,当下拜倒:“以后,绿儿就全靠姐姐了。”
金氏连忙把她扶起:“傻妹妹,我早说了看你欢喜,还来这些虚的做什么?你现在最最要紧的,是得了名份有个自己的院子,否则万一等孩子生下来,难保没有变化,甚至……这孩子能不能生下来,都不好说啊!”
绿儿深以为然,和她一样身份的,鳞波轩还有三个。过去大家都一样,互相捻酸斗法,而现在,那三个竟仿佛隐隐抱成一团了。万一哪天哪个丧心病狂推她一把,她可是哭都没地方。所以现在明知道高老爷不高兴,她还是道:“绿儿知道不该让老爷为我的事烦心,可绿儿是真的……想要个自己的院子。”
“以后自然会有你的。”
“可……”
她还想再说什么,高老爷已经拂袖而去,到了前面,就让人把高二老爷叫来了,高二老爷本在对账,被他慌里慌张的叫过来也有些莫名其妙,再见他脸色不对,当下就提起了小心:“大哥叫我来,是有什么事吗?”
高老爷虽然绷着脸,但还是让人给他上了茶,又指了座,然后道:“老二,这些年我可有对不住你的地方?”
“大哥说的是哪里话,我若没有大哥,又哪有今日?”
“那么,你有什么要求,往日不方便的,今天都可以对我说。”
高二老爷看了他一眼,觉得有些不妥,可想想这是自己的亲大哥,因此搓了下手道:“大哥,你知道的,我这辈子是就这样了,就想着大郎二郎能有出息。”
高老爷点点头:“大郎二郎现在有白先生教着,再过两年就可以去试试灵山书院了。”
高二老爷的两个孩子完全继承了他的资质――平平,虽然很用功,虽然在老家的时候就没少抓紧,但经过高老爷考核,还是比较一般。江州最好的书院灵山书院不是有钱就能上的,就算勉强上了,也是跟不上。高老爷就先给他们找了一位不得意的老举人做西席。这老举人虽然考了几次进士都没能考上,为人也缺乏变通,基本功还是有的,给大郎二郎打基础完全足够。
“这真要大哥多费心了。”
“他们是我的侄子,我自然责无旁贷。还有吗?”
高二老爷有些茫然的摇摇头,他现在的小日子过的不错,江宁繁华,他哥是知州,人人见了他都给几分面子。经营的生意虽然他哥占了大半,但他哥也就年底看看帐,平时很少过问。要说有什么不舒服的,也就是每天身上都会有些金氏留下的印记,但他也习惯了。
“好,你若没有,那我有,管好金氏,家里的事不要让她再插手了!”他咬牙切齿道,本来他是不想说破的,他一个做大伯的说弟妹,不说礼教,只是他读书人的体面都要没有了。可金氏越来越过分,过去在他娘耳边嘀咕也就罢了,现在还怂恿绿儿,再这样下去是不是连舒姐也要来找他说话了?
高二老爷的脸一下红了,嗫嚅着:“大哥……她、她没坏心的。”
“我不管她好心坏心,总之让她少管家里的事,否则你们一家还是出去住吧。”
高二老爷搓着手:“大哥怎么这样,怎么这样说……”
高老爷看着他,心中又是气愤又是悲凉,他不是没有办法收拾高二老爷一家。之所以一直不闹僵,一是因为高老太太;二来,也是同这个二弟真有感情。他还记着失去父亲后,他们兄弟俩互相扶持互相谦让的岁月,也还记得赴京赶考时这个二弟对他的保证,更记得他第一次失败这个二弟站在村口对他的安慰。
因此他虽然觉得账目上有些不对,也依然让他打理生意;虽然他觉得这个二弟变了,也还是捏着鼻子让他住下来了。可现在,他实在是忍无可忍了。眼见高二老爷还是吞吞吐吐,他哼了一声:“你要真下不了狠心,就由我来替你管!”
高二老爷惊诧的看着他,高老爷道:“金氏生了大郎二郎也算有功,就让她在家中给爹看坟。你这边,我再给你找个妥当的。”
高二老爷看出他哥是来真的了,顿时没了声音,不过回去后就把这话给金氏学了。金氏听了那是又惊又怕。惊的是她没有想到高老爷会这么做,在她的印象里,高老爷过去就是读书,后来就是做官,后宅如何他一般是不怎么理会的,只要家中没出事,老太太没意见,他就会和稀泥。
早先高老爷大婚,她随着高二老爷送老太太进京,这些事都是看在眼里的。所以她才会在路上就对高二老爷吩咐好怎么拿着老太太做文章。事后的发展果然像她想的那样,高老爷虽不乐意,还是让他们住了下来。而借着高老爷的这股东风,他们在江宁也过的很不错。所以她更认定了,只要抓住高老太太,别的都不是事。
高老太太虽不太喜欢她,对她却无可奈何――说到底,高老太太就是一个典型的安县老太婆,而她从小生活在这个环境里,看多了婆媳斗法,太知道怎么对付了。
她从来没有想到高老爷会亲自对付她!而高老爷说的法子也实在令她害怕。不过在害怕的同时她又有一股怒气――凭什么?她做什么了?她给高家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一路陪着高二老爷从贫寒走到现在。高老爷去科举的时候,这家里不就靠她打点吗?现在就为一个院子,就说让她回家看坟,这是什么由来!
当下她就对高二老爷又抓又挠,一边扑腾一边哭:“我知道,我知道你嫌弃我了,觉得我老了,没姿色了。这院里的丫头你是不是真想收一个进屋?你收啊收啊!也别把我一个人赶回去,把我们娘四个一起赶回去才好呢!让那新来的小蹄子再给你生儿育女,看看能不能生个带把的儿子来!”
高二老爷一边挡一边道:“你胡说什么呢,我要有这个心思还等到今天吗?”
“哼,你过去没有,只是你没这个机会,现在你哥给你机会了,你还不想?”
“我怎么会想?”
“不想?你怎么不一口喷回去,这是当大伯该说的话吗?”
“你也别气了,大哥的意思就是让你安稳些,只要你不再惹事,他也不会赶你。那院子,我看你就别再想了,咱们现在住在这里不也挺好吗?”
“那是你说的,你天天在外面,哪知道我的苦?不说别的,就连我想请几个知交过来喝茶,都找不到合适的地方。你不要觉得我是为自己。你看看大郎多少岁了,现在还不得相看人家?早早的说一门好亲事,一来能稳了他的心,二来也是个助力。”
这倒也是实情。虽然要办宴席的话家中自有花榭亭台,可宴席哪能经常办?平时内宅之间的往来还只是互相走动。高老爷想了想,道:“那要不,咱们就去大哥说的那个院子里住?”
他话音没落就被金氏提起了耳朵:“你长不长脑子啊?住在这里,谁不知道咱们是江宁知州的亲戚,大郎二郎是大老爷的亲侄子?搬出去,就算外人知道,也能看出是隔了一层!何况老太太还在呢,咱们有必要分家吗?”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到底要怎么办啊。”
金氏沉着脸:“我有办法。”
三天后,九月初一。高老太太带着舒姐金氏一家外出烧香,本来说杨氏母女也去的,但因安姐有些着凉,就没有去。临走前金氏拉着杨氏的手:“妹子真不去吗?说不定你去给菩萨烧根香,二姑娘的病就好了呢。”
杨氏有些犹豫,不过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就不去了,赶明儿我们母女再去好好给菩萨烧香。”
金氏还想说什么,见她态度坚决,最终还是先走了。她们走后,安姐被勒令躺在床上,杨氏拿了个活计坐在她床边陪她说话。毕竟有些不舒服,说着说着安姐就有些想睡,就在似睡非睡的时候,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一个惊慌的失措:“不好了不好了,绿儿姑娘肚子疼了!”
☆、第65章
第十七章
这声音凄厉,但杨氏只是手停了一下,见安姐睁开眼,给她掖了下被角:“睡你的吧。”
“好像不太对。”安姐皱了下眉,虽然那个绿儿天天是有状况的,可这次的声音也有些太不寻常了。
“能有什么不对的?”杨氏一边说着一边叫来卷秋,“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若绿儿姑娘真有什么不妥,就照老规矩办。”
因为绿儿出状况的时候实在太多了,高家也形成了一套流程,简单来说就是:一,找高老爷;二,找戴郎中。卷秋去了,过了一会儿有些慌张的回来:“好像真有些不妥呢。”
说到这里她看了眼安姐,见她闭着眼,就趴在杨氏耳边道:“说是,已经见红了。”
杨氏皱了下眉:“戴郎中来了吗?老爷呢?”
“说是已经去请了。”
杨氏点点头不再言语,但手里的活儿却怎么也做不下去了。绿儿已经有七个月了,现在见红,又是什么症状?安姐睁开眼,就见她站在窗前,怔怔的看着外面。
就在这时,鳞波轩一个丫头连滚带爬的赶了过来:“姨娘姨娘,郎中说绿儿姑娘好像要发动了,您快去看看吧。”
杨氏脸色一变:“老爷呢?”
那丫头有些迷茫:“不知道啊,姨娘您快去看看绿儿姑娘吧,她叫的太吓人了。”
“你个糊涂的!”卷秋道,“姨娘去了又有什么用?快去请稳婆啊。绿儿姑娘的稳婆不是早打听好了吗?这时候还不赶快去请!若那婆子不在家,就快去请别人。”
那丫头本来六神无主,听她这么一说就连忙跑了出去。卷秋倒了杯茶来到杨氏身边:“姨娘也别太操心了,这事啊,您是沾不得的。”
杨氏低着头,没有说话。卷秋又道:“既然姨娘一开始就撇干净了,现在还是离的远些好。何况,姨娘去了又能做什么呢?”
杨氏叹了口气:“你先下去吧,我再想想。”
卷秋退了下去,杨氏回过头,就见安姐已经睁开眼了,当下苦笑道:“早知这样,还不如去给菩萨上香呢。”
“姨娘现在去也可以。”
“你这孩子。”杨氏当她说笑,连连摇头。
“我说真的,后面不是有个小祠堂吗?姨娘不如现在进去拜菩萨,就说为绿儿姑娘祈福了。”安姐认真道,这事明摆着就有蹊跷。高老太太虽然信佛,可也不是次次初一十五都会去庙里上香的。而金氏同她们这边一直都有些冷淡,没找过她们什么麻烦,却也不是多热络。而今天却拉着杨氏的手让她上香,再加上现在绿儿的事,要是再想不透才是真傻呢。
杨氏没有说话,安姐看着她也不再说什么。杨氏身上有很多的东西,但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好人,而好人,往往就是高标准要求自己,哪怕明知这件事对自己没好处,甚至有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害,也还是会去做。
想到这里她坐起身,开始穿衣服,杨氏道:“你做什么?”
“没事,只是在床上躺着累了,想活动活动。”
“你先前还说要睡呢,活动什么?”
“姨娘也说先前了,现在我也没了睡意。而且我还有些饿了,不如让厨房下碗面来吃,就做个清汤面吧,昨天卤的鸡不错,不妨再撕几块肉进去,再让厨房烫个青菜,也不用加别的,直接摆在面上就好了。”
杨氏虽觉得她是有别的意思,但听她说饿了,还是让卷秋去厨房吩咐了。那边面还没端过来,这边绿儿的丫头就又慌慌张张的跑了过来:“姨娘姨娘,求求您去看看我家姑娘吧,王婆子说她要生了,求求您,求求您,姨娘,我家姑娘一直叫你呢。”
她说着跪倒在地,抱着杨氏的腿大哭起来。对绿儿她不见得有多少忠心感情,但此时的事真的吓住她了。全家上下又只有一个杨氏在,就希望她能去震震场面。
“起来吧。”
“姨娘,我家姑娘真的流了好多血好多血好多血……”
“起来吧,我去看看。”
“姨娘……”那丫头还要再说什么,听到这一句突然怔住了,这边杨氏已经让卷秋拿衣服了,卷秋本不太愿意,但见她一脸坚决,还是给她了件小披风,“姨娘小心些。”
杨氏笑笑,那边安姐已穿了棉褙子:“我同姨娘一起去。”
杨氏皱着眉想要拒绝,但见安姐的表情就知道是说不通的:“你这孩子,插手这样的事做什么?”
“我去长长见识。”
杨氏摇摇头,不再说什么。一行人向外走去,还没到鳞波轩,就听到里面一声声的尖叫,喊痛,喊高老爷,还夹杂着喊杨氏。而鳞波轩的妈子丫头看到杨氏,一个个都面露惊喜:“杨姨娘来了,这下总算好了。”
“杨姨娘快去看看绿儿姑娘吧,郎中先前说情况不太好呢。”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杨氏一来,鳞波轩的人都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杨氏看了周围的人一眼:“戴郎中还在吗?”
那边过来一个四十几许的矮个郎中,只见他穿了一件灰色的小花褙子,留着山羊胡,人很精瘦,走上前对杨氏行了个礼:“见过姨夫人。”
“戴先生不必多礼,情况如何?”
戴先生并没有和杨氏见过几次,但也知道目前高家是她在主持中馈,当下就道:“不是太好,绿儿姑娘是提前发动,有些……凶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