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句话她藏在心里不敢说,她只有九十天时间,她想每天都见到他。
乐山在一旁没能忍住:“同王爷说话要客气。”
淼淼这才恍然大悟,低头乖乖地立在一旁,“婢子知错了。”
这模样怎么看怎么可怜,配上她无辜的表情,教人不忍心责罚。杨复不以为意地示意她起来,走到桌案后坐下,同昨日一样开始看书。
淼淼事情做完了,便守在他身旁等待吩咐。杨复不喜人多,便让乐山乐水在屋外守候,是以内室仅剩他们二人。
他看书看得认真,好似全然忘了周遭环境,淼淼偷看几次没被发现,便开始肆无忌惮地凝视他。从眉骨到下颔,长睫挡住黝黑沉静的双眸,鼻梁高挺,唇瓣菲薄,执卷的手指修长匀称……他什么都不必做,只需静静地坐在窗前,雪融后白晃晃的光芒照在他身上,举世无双的气质足以让人心驰神往。
淼淼不知不觉看痴了,连他抬头都没察觉。
杨复看累了略作休息,正欲唤人置备茶水,偏头恰好迎上小丫鬟直勾勾的目光。他怔然,她眼里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欢快,添了几分复杂情绪,仿佛拼尽全力要记住眼前人的模样,眸中盈着粼粼微光,眨一眨便要落下泪来。
眼神里的爱慕溢出目眶,绝望而渴望……杨复眸色转深,轻叩两声桌面,唤回淼淼的神智。
杨复直言不讳:“为何偷看我?”
淼淼回过神来,偷看被抓了个现成,她觍颜露出赧色,鬼使神差地答道:“因为我喜欢你。”
☆、第三日
明里暗里偷看四王的姑娘不少,但从未有像她坦荡承认的,是以杨复许久不发一语,黢黑双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淼淼被他看得越发心慌,她是不是不该这么说?为何他连眼神都变了?
面前小丫鬟手足无措地回望,杨复淡淡收回目光,不动声色地翻了一页书,“你才多大,懂得何为喜欢?”
“……”
淼淼想说她的年纪一点也不小,她当然懂得什么叫喜欢!可是一对上杨复波澜不惊的面容,便蔫蔫地耷拉下脑袋,闷闷地回应:“我十五了。”
然而杨复不予回应,他连头都没抬一下,“昨日你脚伤未愈,不适宜工作,先回去吧。”
淼淼不甘地挣扎出声:“我是真的……”
杨复抬头,眸中平静:“回去。”
若换做别的家主,此时必定将她狠狠惩戒一顿,道她不知天高地厚。但杨复不会,他只用那双能洞悉一切的黑眸看着你,便能将你看得无所遁形,自惭形秽。
淼淼失望地垂眸,听话地转身离开。眼睛酸涩得难受,好似有液体要溢满眼眶,她抬手狠狠捂住,拼命阻止不让其掉落。他们的泪水跟旁人不一样,一旦掉下便会凝结成珠,是以即便她想哭的要命,也得忍住。
乐山乐水并未听到里头声响,见到小丫鬟紧咬下唇从里头走出,均是一愣。她眼眶憋得通红,大眼里盛满一泓秋水,仿佛下一瞬便会夺眶而出。纤瘦的肩膀微微颤抖,小拳头在袖中紧握,低头默不作声地从他们身旁经过。
两人对视一眼,无不疑惑,王爷对她做了什么?
*
淼淼被拒绝得彻底,反正四王叫她好好休息,她便索性留在房中,怏怏不乐地发起呆来。
她跟岑韵同住一间下人房,岑韵比她大三岁,平日里很照顾她。夜晚岑韵回屋漆黑一片,摸索到烛台点燃,火光骤亮,她被角落的人影吓一大跳,哆哆嗦嗦看清之后才松一口气,“淼淼,你既然在,为何不点灯?”
淼淼抬眸可怜巴巴地望着她,“我心里难过。”
她声音里带着颤抖哭音,听得人蓦地一软,再一看她并未落泪,只是眼眶红红地,瞧着真是委屈到了极致。岑韵本打算早些休息,目下不忍弃她于不顾,上前坐到她身旁,“你若是愿意,便同我说说为何难过?”
淼淼偏头,水汪汪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将她盯着,“岑韵姐姐,你喜欢过人吗?”
这话问得突兀,岑韵脸上腾地烧红,“你问这个做什么?”
淼淼蜷缩着身体,双手环住膝盖,“因为我喜欢四王,我这么跟他说了,他好像很生气。”
这话带给岑韵的震惊,可比刚才那句话大得多了。她不可置信地睁大眼,上上下下将淼淼看了一遍,“你说什么?你喜欢王爷,还告诉他了?”
不明白她为何如此震惊,淼淼嗯一声,“很喜欢,很喜欢的。”
岑韵瞠目结舌,看疯子似的看她。
又是这种眼神,为何他们都喜欢用眼睛说话?淼淼十分不理解,她被看得不安,后知后觉地询问:“不可以吗?”
“不可以,当然不可以了!”岑韵恨不得将她摇醒,从这小丫鬟进来的第一天便觉得她傻,岂料竟是傻到了如此地步。“王爷是何等尊贵的人,岂是你一个丫鬟能染指的?你们身份首先就差了一大截,王爷听了这话没将你赶出去,已是万幸了!”
淼淼听得惘惘,她不懂人类的门第一说,但是听懂了岑韵话里阻拦意味……她心疼得无以复加,静了静希冀地问:“那他没有赶走我,是不是接受我了?”
这丫头是彻底绕进了死胡同,岑韵同她说再多都无用,头疼不已。
房内光线昏昧,墙上照出两道影子,一室静谧,许久才听岑韵长长喟叹一声。她今日在外头听得闲言碎语,知道淼淼原来在后院受人欺侮,究其原因,竟是她在睡梦中念出了四王名字……一个小丫鬟胆敢肖想四王,真个痴人说梦!此事在后院早已不是秘密,年长的丫鬟借机威胁打压她,将重活全交给她一人做,还险些害她丢了性命。
岑韵既心疼又气恼,“如今你在瀚玉轩当职,此事迟早会传到四王耳中……到那时,我看你怎么应付。”
淼淼咦一声,“我以前也喜欢他?”
“什么他他的,那是王爷。”岑韵恨恨点了点她的额头,“这是你自己的事,我如何清楚?”
淼淼捂着额头哎哟一声,身子软软地倒回床榻上,呆愣愣地觑向房梁。
那天两个丫鬟将这具身体的主人扔到湖中,当时还说了好几句话,其中有一句淼淼本没放在心上,现在听岑韵说起,不得不重新正视。
“毕竟做了那种事,任谁都没脸活下去。”
是说梦见四王这事吗?原来她,跟自己一样……淼淼鲤鱼打挺从床上一跃而起,一改方才愁容惨淡,重新恢复活力,笑眯眯地回应岑韵,“岑韵姐姐,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现在一点也不难过了!”
她想通了,以前一个小丫鬟尚且能坚持下去,她为何不行?她来岸上走一回,为的便是同他多相处一阵子,他拒绝与否,都没太大关系。
*
有些事不知道还好,一旦引起注意,便觉得无处不在。
杨复从云晋斋回到瀚玉轩,傍晚用膳后管事在一旁汇报今日情况,别院本就没什么大事,几句话草草了事。管事欲言又止,几番张口都囫囵咽了回去,直到杨复觑他一眼,“说罢。”
袁管事轻咳一声,“前天调来的小丫鬟,不知做事是否尽心尽力,王爷对她印象如何?”
杨复拿起巾栉拭了拭白玉般的双手,脑中出现淼淼活力十足的笑脸,以及她今日离去时沮丧的模样……动作一滞,“做事挺勤快,就是有些笨手笨脚。”
袁管事松一口气,没做出格的事就好,“老奴会让岑韵好好教她,一定不给王爷添麻烦。”
他担忧的表情太过明显,教人没法忽视,杨复问道:“管事究竟想说什么?”
袁立据实以报,将后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言讫收声,静候他的反应。
杨复端坐官帽椅中,静静思索管事的话。难怪那个小丫鬟如此瘦弱,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原来是在后院受尽排挤……她说喜欢他,并非一时兴起。
真不知该说她胆大或是天真,杨复拇指缓缓婆娑云纹扶手,旋即勾唇轻笑,“本王知道了。”
袁立不能琢磨他的心思,惕惕然应一声哎,躬身退下。
待他走后不久,杨复让人唤来后院管事的婆子。那婆子几年见不得四王尊容一次,猛地被传唤,既是忐忑又是惊喜,扑通跪倒在地:“婢子见过王爷,王爷贵体安康。”
杨复让她起来,他待人素来温和,缓声询问:“前几日后院险些闹出人命,你可知晓?”
婆子猛一僵,刘嬷嬷曾经找过她,她自然知晓。以为四王是要问她的罪,惶恐地重新跪倒在地,“是婢子管教不周,求王爷息怒。”
杨复无意处罚她,待她平静下来才开口:“听管事说,是两个丫鬟自作主张企图毁尸灭迹,她两人目下在何处?”
那两个丫鬟分别叫楚衣霞裳,平常就她们将小丫头欺负得最厉害,仗着比旁人多几年资历,终日横行霸道目中无人。得知小丫头没有死,更因祸得福到四王跟前伺候,别提多么嫉妒。
婆子曾告诫过她们几回,奈何两人屡教不改,她无权惩罚,是以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目下四王问起,便将两人名字说了,“正在后院洗衣裳,王爷若要见她们,婢子这就将人带来。”
“不必了。”杨复起身,院内染落一地红光,云蒸霞蔚,“我府上不需要这种丫鬟,你让她二人今夜收拾行囊,从别院离开。”
婆子迭生应下,见四王没别的吩咐,这才起身退出正室。
*
冰雪消融,天朗气清,阳光暖融融地照在身上,使人不知不觉便懒怠起来。
然而淼淼是个例外,她活络两下脚腕,已经不再疼了。天未亮便从床上坐起来,洗漱穿衣,早早地来到云晋斋干活。杨复的每一句话她都记得牢牢,今天放晴,她得把阁楼里的书拿到太阳底下晾晒,傍晚再一一摆放回去。
是以杨复行将踏入院中,便见一个小身影忙忙碌碌地来回,不知疲惫地搬书运书,再仔细将书铺展在方凳上,每一本都小心对待。天气仍旧很冷,她却忙出一头汗来,晶莹汗珠挂在额头上,她抬手拭去,余光瞥见此处,霎时一僵。
淼淼昨天才被他训斥一顿,颇有些不知所措,直到他来到跟前,才小声唤道:“四王。”
本以为他不会理她,未料想他竟然问道:“还剩下多少书?”
淼淼忙道:“还有一小半,我一会儿便能搬完了!”
杨复眸光微转,落在她一本正经的小脸上,“先去休息一会儿,剩下的让乐山乐水去做。”
说罢不待淼淼反应,举步走入阁内。淼淼盯着他的背影片刻,下意识跟了上去。
☆、第四日
阳光透过绡纱打入室内,星星点点的尘埃在空气中跃动,清冽晨风从窗棂卷入,吹开了案上书卷,书页婆娑声飒飒作响。少顷风止,室内归于平静,杨复立于槛窗前,如玉肌肤剔透无暇,眉宇平和,一如仙姿玉质的画中人。
淼淼一时忘了来的目的,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直到对方回头,才依依不舍地垂下眼睑。
她眼里爱慕的光芒太盛,杨复有所察觉,想到昨晚袁管事说的那番话,顿时好笑地勾唇。他半侧着身,另一半掩映在冬日银白暖阳中,“听说你半夜睡着了,梦中都在念我的名字?”
哪知他竟然说这些,淼淼一时错愕不已。
那才不是她说的,她从来不会做梦……不过既然占了人家的身体,淼淼便认命地颔首,“是。”
杨复不似昨日那般冷淡,他笑道:“当真喜欢本王?”
淼淼一点迟疑也无,嗯嗯两声点头不迭,“喜欢!”她明亮双眸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纤长的睫毛忽闪,像振翅欲飞的蝴蝶,灵动活泼。
杨复意味深长:“为何?”
喜欢一个人还有为何?这可难倒了淼淼,她喜欢他,从还是一条松叶锦鲤的时候开始。每天偷看他成了必不可少的事情,若是哪天他没有到湖心亭去,她要难过一整天。为此卫泠不止一次骂她没出息,可淼淼想,她大抵这辈子就这么没出息了,谁教她满心满意都装着他。
这些话,她不能跟杨复说,一番话千转百回堵在嗓子眼儿,淼淼最终低头:“没有为何。”
方才还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目下便蔫头耷脑的,杨复凝睇她,“那便是一时兴起了。”
淼淼连忙摇头,着急得不得了,“当然不是,我很认真的!”
小巧五官端的一本正经,引人发笑。从没见过这么大胆的小丫鬟,胆敢肖想家主便罢了,还得寸进尺地跟他讨价还价,真个稀罕。杨复深沉的眸子端详她片刻,踅身坐到翘头案后,不露声色地转了话题,“你以前在后院做事?”
淼淼怔了怔,气势顿时弱下一大截,“是的。”
杨复摊开桌上河图,淡声问道:“旁人欺负你时,为何不同管事说?”
淼淼双手背在身后,十指无措地绞在一块,嗫喏不已:“我,我不敢说……”
天知道以前的小丫鬟是怎么想的,但仔细想想,无外乎几种原因,胆小懦弱,不想惹事生非。淼淼纠结的模样将她的为难表现得淋漓尽致,杨复动作微顿,拇指在卷上婆娑,“没什么不敢的,日后若再有此事,但说无妨。”
淼淼掀眸觑向他侧脸,期期艾艾:“可以跟你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