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景何其熟悉,在别院书房中也发生过。起初她只是个默默无闻的小丫鬟,留在他身边做事,毫无怨言,勤勤恳恳。唯一有一点,就是时常偷看他。
她以为他不知道,黑眸时不时瞥向他,带着两分小心翼翼。杨复自然察觉得到,只是不拆穿罢了,偏偏有一回他回头,她傻了一般直勾勾地盯着他。大抵是这双眼里盛载的情绪过重,他忍不住问出口:“为何偷看我?”
她跟旁人不一样,别的丫鬟若是被他这么问,早红透了双颊矢口否认了,偏偏她坦荡荡地说——
“因为我喜欢你。”
大约是从那时关注她的,杨复敛眸一笑,她撞入他的心扉,以极其蛮横的手段。
淼淼不知他在想什么,理直气壮地回应:“才不是偷看,我是正大光明地欣赏。”
言讫瞅一眼窗外,天尚未亮,院内被黛色淹没,她纳闷不已,“王爷为何醒这么早?”她醒得早,是因为心里装事睡不着,那他是为何?
杨复神情忽一顿,拿起床头搁置的衣物,“今日要去宫中一趟。”
淼淼跟着坐起身,不清楚他话里深意,下床意欲为他穿衣,正要抬起手臂时,忽地醒悟左手已不能动了。她懊恼地咬着下唇,踅身便往外走,“我去叫人进来。”
丫鬟早已在室外候着,服侍四王洗漱完毕,齐齐退至一旁。
淼淼扶着他坐到轮椅上,推着往外走,随口问了句:“王爷去宫里做什么?”
杨复握着扶手的手紧了紧,许久才轻声:“圣人有言,不得不去。”
门口立着两人,就着廊下微弱的灯光一看,原来是府里另外两名侍卫。乐山乐水不在,便有他二人近身保护王爷安全。
杨复停住,“不必送了,回去吧。我午时便会回来。”
淼淼一只手推着轮椅很是吃力,她固执地摇头,“我想把王爷送到门口。”
杨复拗不过她,握住她的右手带到身旁,“你陪着我走。”说着偏头,对身后一名侍卫道:“推本王过去。”
侍卫忙上前取代淼淼的位子,他身强力壮,推起轮椅毫不吃力,可比淼淼轻松多了。
能同他多待一刻都是好的,淼淼笑眯眯地站到一旁,“我听王爷的。”
杨复无奈轻笑,她哪里是听他的,他只是顺着她的意罢了。小姑娘看着很听话,实则心里比谁都倔,决定好的事,任谁说都没法改变。
一直将他送到王府门口,看着他坐上车辇,淼淼才慢吞吞地挪回溶光院。
迈入垂花门,因是清晨,抄手游廊下有不少丫鬟过往,见到她都免不得好奇地多瞅两眼。看着看着,目光便落到她的左臂上,袖筒里的胳膊一动不动,看着十分木讷,不得不让人多想。
淼淼低头看了看,是挺怪异的。
她抿了下唇,故意加快脚步回到院内,继续睡起回笼觉来。然而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睡不着,脑子来来去去的,一直是那天晚上做的一个梦。
梦里场景同现在有五六分相似,只是没那么严重罢了……那是不是代表迟早有一日,她也会躺在床榻上,浑身溃烂不能动弹?
实在太可怕了,虽然不是自己的身体,想想也十分不安。
何况对这个身体的主人……她既感激又愧疚,若是下一世,希望那个小丫鬟能一生康健,平安终老。
*
蒙头昏昏欲睡许久,一直听到有丫鬟唤她,声音时远时近,时高时低。
“淼淼女郎?女郎……”
淼淼疲惫地睁了睁眼,果然看到一个紫衣丫鬟站在床头,面带局促:“您总算醒了……”
淼淼趺坐起身,揉着眼睛问道:“怎么了?”
丫鬟似乎很焦虑,说出口的话更是让淼淼吃惊,“快别睡了,皇后娘娘方才来府上,指明说要见您!”
这一句话有如平底惊雷,轰得她霎时瞌睡虫全醒了,错愕地睁圆双目,难以置信道:“皇后娘娘要见我?”
见丫鬟严肃地点头,模样不似说笑,她手忙脚乱地弯腰穿鞋,一时间手足无措,“为何要见我,我、我从没见过她呀……她有说什么事吗?”
丫鬟摇摇头,“婢子也不知晓,您先去看看吧。目下皇后正在正堂,若是等长了恐怕不好。”
淼淼越着急便越慌乱,她一只手根本穿不好绣鞋,“你帮我穿一穿鞋子,我穿不上……”
丫鬟自然是注意到她的手臂,便没二话地替她穿上了,又另外给她整了整护领,“女郎随婢子来。”
淼淼一路跟着她来到正堂,路上惴惴不安,猜测了无数种皇后找她的可能——
不对,她这会儿最该想的,应当是皇后为何知道她这个人。
眼看正堂便在跟前,淼淼却步不前,把那个丫鬟急得团团转,“女郎,您再不进去……”
深吸了两口气口,淼淼才小步踱入屋中。她低着头,只看到前方官帽椅上坐着一人,葱绿色妆花织金裙襕映入眼睑,华贵精美,尽管看不到面容,气势业已压得她透不过气来。
何况此人是四王的生母,淼淼对她自然更加恭谨客气。
“婢子淼淼见过皇后,皇后凤体安康。”她右手握着左手叠于身前,欠身行礼。
室内除了卫皇后身旁两位宫婢,再无旁人,静了许久之后才听一声和缓女音,“起来吧。”说罢赐座,让她坐到手下一张椅子上。
淼淼摸不准她的意图,低头坐到一旁,始终没敢抬头看她。
直至卫皇后问她:“你可知本宫为何唤你前来?”
淼淼形容拘谨,老老实实地摇头,“禀皇后,婢子不知。”
看着倒是十分规矩的人,只是不知用了什么手段,能让老四对她死心塌地。卫皇后探向她,看着她垂下的左手,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
若不是府里她特意命人注意四王府动向,恐怕不会知晓,原本早该离世的丫鬟,如今居然活生生地坐在她跟前。
四王便是为了她拒婚?且不说她身份古怪,但凭家世相貌,便配不上她的儿子。
☆、第六十九日
丫鬟端上热茶,洞庭君山茶香袭人,卫皇后不疾不徐地浅酌,似在思量如何开口。
“听闻这几日你一直在四王院中?”她觑向下方,直言不讳。
淼淼猛一激灵,不知是谁传的话,她既然这么问了,必定是有十成把握。“……是。”
停了停解释道:“王爷腿脚不利索,婢子为了方便照顾,便暂居在溶光院内,并无越矩。”
“没有越矩?”卫皇后扬了扬眉,旋即板下脸,厉声质问:“每日同睡一张床榻,难道不算越矩?”
淼淼惊诧地抬眸,迎上她愤怒的面容,未有多想便跪倒在地,“皇后息怒,婢子……”
话未说完,被她打断,“你的手臂怎么回事?”
卫皇后一脸不悦地盯着她的左手,从她进来时便察觉不对劲。那只手仿佛假肢,僵硬地垂在身侧,就连她方才跪下恁大的弧度,也只随着身体轻晃了晃。
情知瞒不住,淼淼低头坦言:“没有知觉了。”
……
那便是废了,卫皇后面上出现一丝裂隙,握着盖钟的手一紧,险些失态。老四究竟看上她哪儿?人不漂亮,更不机灵,如今连身体都不健全,她委实是不能接受。
卫皇后稳下情绪,继而问道:“一个月前你不慎落水,连宫中御医都束手无策,本宫记得清清楚楚,圣人下旨准你厚葬……”她话锋一转,眸光犀利,“为何如今却好端端地活着?”
彼时她得到消息,道是四王与太子起了争执,再一细问,竟是为了四王府一个丫鬟。两个都是她儿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惩戒哪个都不是,后来是圣人下旨,罚太子闭门思过一个月,此事才算罢休。
当初四王为这个丫鬟萎顿了好些日子,好不容易从中振作,如今又陷了进去。
卫皇后得知面前的丫鬟与一个月前那个是同一人时,心中可谓百感交集。来之前卫皇后尚且想过,既是个丫鬟,抬举她做姨娘未尝不可,然而这只手……说出去委实折煞皇室颜面。
淼淼敛眸道:“婢子食用了一味药,该药有起死回生之效,这才救活了婢子。”
世上竟有如此奇药,卫皇后本不相信,但看她一眼,又不得不信。
今日来四王府上,本就是趁着杨复被圣人叫去,她来见一见这位深藏不露的丫鬟。人是见到了,可惜跟她想象中大相径庭。卫皇后叹一口气,如此更不愿意成全她跟杨复了。
她搁下盖钟,路过淼淼身旁时淡声:“你同本宫走一趟。”
淼淼不明所以,偏头看着她离去,这才扶着八仙桌站起来,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
一直到了王府门口,门外停着宫舆,目送着卫皇后踏入车厢,她僵立在旁不知所措。倒是一旁宫婢看不下去,推了她一把道:“皇后娘娘有命,你还愣着做什么?”
淼淼踩着黄木凳上车,车内端坐着卫皇后和另外两名宫婢,她不敢多言,规规矩矩地坐在最角落。
车轱辘缓缓推行,车内十分平稳,两名宫婢时而同卫皇后谈话,越发显得淼淼孤单。
大抵是她模样太可怜,卫皇后睇向她道:“你不必害怕,本宫不会拿你如何。”
淼淼抬头,水眸怯怯,“皇后娘娘,您要带我去哪?”
卫皇后收回视线,“回宫。”
回宫?皇宫?淼淼倒吸一口气,她还以为皇后要将她扔到哪个荒山野岭,从此再也回不去王府……可她带自己入宫做什么?本欲再问,卫皇后已经不再看她,淼淼按捺下好奇,不再发问。
*
入了宫门,车辇行至永嫮宫门口停下,淼淼随着卫皇后走下车辇,一路走入庆禧殿。
皇宫不比王府,处处透着规矩严谨,连宫婢走路都要轻上几分。淼淼瞥了两眼周遭光景,朱甍碧瓦,明光程亮。她在殿外驻足,等了好片刻,卫皇后换了身常服出来,“你过来。”
话是对着淼淼说的,淼淼三两步跟上,想问她去哪,但被周围气氛感染,最终把疑惑咽了下去。
宫内廊庑曲折,只记得拐了许多道弯,淼淼生怕一不留神跟丢了,聚精会神地跟在她后头。前方视野渐次开阔,园内月季争相绽放,粉白花瓣,簇拥成团。
皇后这是带她赏花来了?淼淼不由得纳闷,园内除了月季,更有其他娇妍花朵,衬得整个后花园有如一片花海。循着往前看去,只见葱葱郁郁的银杏树后,影影绰绰有两道身影。
一红一百两道身影立在池边,再走近两步,便能听到女子的娇怯低语。
“上回在山庄是阿兰失礼,扰了王爷清净,对此一直心怀愧疚,特此给王爷赔不是……”
他们站在一处拐角,对方看不到此处光景。
此话一出,淼淼便那里站的是谁,她诧异地抬头看一眼卫皇后。这是什么意思?特意把她带来这里,便是为了看这一幕?
杨复似是说了什么,姜阿兰眼眶一红,跟着他走了两步。
这一幕落在外人眼中,倒有些四王欺负她的意思。姑娘巴巴地迎上去,他倒冷着一张脸,对人爱答不理地,看得卫皇后忍不住喟叹。
“齐瀚同本宫不亲近,这些年为了他的婚事,本宫同圣人没少费心思。京城多少大家闺秀,他一个都看不上,拖到现在也没有成家。”卫皇后偏头乜来,不知是不是淼淼错觉,那眼里竟有些埋怨她的意味,“姜阿兰是太傅嫡孙女,品行端正,相貌姣好,是本宫同圣人一并相中的。本以为这事八九不离十,可惜好说歹说,他始终不同意这门亲事。”
淼淼扶着左臂,眼睛骨碌碌地转,皇后同她说这些做什么……
然而皇后下一句话,让她整个愕住,“本宫同你说这些,是想让你回去劝一劝他,让他早日答应与姜家的婚事。届时本宫再同圣人商榷一番,或许能抬升你为姨娘,也未尝不可。”
淼淼瞠目,“让我劝王爷娶她?”
卫皇后睨来一眼,不必开口,已有宫婢代话:“放肆。”
淼淼粉唇抿成一条线,总算明白了此行目的,凛然道:“禀皇后,婢子不会这么做。”
卫皇后蹙眉,“你要忤逆本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