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月一愣,旋即喜不自胜,“婢子是。”
他又问:“你同淼淼同住多久了?”
高月数了数,“已有半个多月了。”
“既然如此,应当有些情分。”杨复淡言,替她安排,“太清湖寒冷,你便过去陪她吧。”
高月吓得腿脚一软,“王爷饶命!”
她以为杨复是要取他性命,登时瞠圆双目,恐惧袭上心头。
杨复不为所动,“下去。”
她试图反抗,但看王爷模样不容置喙,绝望地往回走。
待出了屋,旁人不住问她情况,她却像傻了一般,失魂落魄地。半响双腿一软,无力地跌倒在地,捂着脸颊低声哭泣。
*
室内一天一夜没有动静,丫鬟更不敢进屋打扰。到了用膳时间,便悄无声息地送上饭菜,再默默退出来。通常下回来收拾的时候,桌上饭菜一口未动,连茶水也一样。
四王整整一天不吃不喝,就搂着小丫鬟的尸身守在屋里。
天色放晴,惠风畅畅,旭日高照。说来也奇怪,屋里没有任何腐臭味儿,这都春天了,尸体怎会保留得如此完好。小丫鬟除了脸色惨白,没有任何变化,更像是沉睡的模样,可惜已无生命迹象。
这事儿传到圣人耳中,当朝四王为了个丫鬟,与太子当街反目,伤了对方十余人,目无尊长。太子岂会善罢甘休,添油加醋地跟圣人说了,更将他和淼淼的关系描述得绘声绘色。
圣人大怒,当天便下旨埋了那个丫鬟,再大发慈悲一点,好好地安葬她,为她做法超度。
宫里来人时,杨复尚且在屋里,一同前来的还有太子与姜太傅。姜太傅是泰半皇子的尊师,看着他们长大,教导他们为人。一把年纪了,仍旧精神奕奕。
宫廷侍卫多半在院外守候,杨谌领了四五个人进屋,尚未见到杨复,便怒气冲冲地吩咐:“给本王拿下他们!”
几人受圣人之命,挑开床榻帷幔正欲捉人,便觉寒气扑面袭来,冷光闪过,脖子上被驾了一把长剑。
杨复跌坐床内,怀中揽着一人,持剑冷目:“放肆。”
不怒自威的架势,震慑了一干侍卫,一时间竟无人敢上前半步。
杨谌急火攻心,“还愣着做什么?忘了圣人怎么吩咐的?”
一句话唤回他们神智,一人近身便要动手,“四王恕罪,属下是奉命行事。圣人有话,要将淼淼女郎安葬,请您别为难属下。”
不待杨复开口,便要夺取他怀里的人儿。杨复抱着小丫鬟纵身避开,袍裾飞扬,他立于槛窗跟前,眉目清冷,“谁都不许动她!”
杨谌笑了,“四弟莫非打算抗旨么?”
场面僵持着,到底是皇子,侍卫不敢轻易动手。杨谌大骂一句废物,夺过身旁一人长剑,架势狠厉地逼近。他们幼时都学过工夫傍身,是以拿剑对皇子而言轻而易举,杨谌招招下狠手,不余遗力地截杀他。
那天在太清湖杨谌受了屈辱,至今耿耿于怀,每每想到便气得肝疼。
今天既然有机会,无论如何都不能放过他!
他举剑一刺,杨复抱着一人,行动终归有些不便,肩膀硬生生受了他这一剑。杨复攒眉,利剑穿透骨肉,撕裂的疼痛传来,他踉跄着后退两步。
杨谌以眼神示意,侍卫得令,趁机上前抢夺他怀中的人。
到了这地步,他仍旧不肯松手,目中染上红丝,言辞铿锵:“退下,谁敢碰她?”
杨谌出声:“谁敢退缩,本王取他狗命!”
侍卫两边为难,其中一个劝说:“四王,圣人是为您好,属下只是将她下葬罢了……”
杨复充耳不闻。
“属下冒犯了。”
他们近身,企图从杨复怀里夺取小丫鬟。杨复身上负伤,不住地流出血来,浸透了月白长袍,瞧着触目惊心。他眉宇冷然,一剑刺入其中一人咽喉,血花溅在月白长袍上,像一朵盛开的瑰丽花瓣。
这一回,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松手。
*
平静的内院一隅,一人悄无声息地跃入,只见白光晃过,无人留意。
卫泠手握血石,出现在溶光院正堂外。
☆、第四十日
室内混乱,卫泠停在窗口,脚边是被他敲昏的丫鬟。
透过绡纱,看到四王背对着他而立,怀中抱着的小身子……
淼淼!
卫泠眸色一黯,正欲出手,忽而察觉不妥。那个丫鬟面色发白,毫无生气,俨然死人模样。他驻足观望,室内除了杨复,还有另外二人。听他们对话,其中一位应当是当朝太子杨谌。
卫泠想起前几日淼淼的话,照这情形来看,她是被太子认出来了?那个丫鬟又是怎么回事?
这两日他一直联系不到淼淼,血石应当被人夺去了。本以为有杨复在,能够保护她周全,然而左思右想,仍旧不能安心,是以才连夜赶回京城。
事情比他想的还复杂,卫泠攒眉,目光落在那个小丫鬟身上。她不是淼淼,身上更没有任何淼淼的气息,那么淼淼目下在何处?处境是否危险?
杨复一人应战四五人,侍卫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哀哀呻.吟。
姜太傅上前劝说:“四王,您又何苦如此……圣人是为您好,这位女郎能得圣人金口,好生安葬,也是她的福分。”
杨复轻笑,“这等福分,淼淼并不需要。”
姜太傅一时无话,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以前最得意的门生,聪慧机敏,博闻强识,八岁便名声轰动京城。可惜不知受了什么打击,越长越平庸,他一直认为这样的人才,是在韬光养晦,对他寄予厚望,是以才默许姜阿兰同他接触。然而今日,他竟为了个女人……太傅摇了摇头,不无失望。
杨谌心中更气,好端端的小美人儿,人没有得到,反而成了具尸体,他前面所作所为功亏一篑,一腔怒火憋着无处发泄。昨日又当众被杨复驳了颜面,对他可谓恼恨非常:“四弟,你应当知道圣人最忌讳什么?你目无尊长,可有想过下场?”
杨复敛眸,好似没听到一般。他重新走回床头,小心翼翼地将“淼淼”放在床榻。
杨谌被忽视得彻底,目露狠色:“她从太清湖打捞上来便没气了,你以为是本王害的?”
音落,只听窗外一声动静,他警惕地回头:“谁?”
卫泠破窗而入,眨眼间便来到他跟前,没等他反应过来,便一手擒着他脖子质问:“是你做的?”
没头没脑的一句,听得杨谌莫名其妙:“你是谁……竟敢对本王无礼?”
说着扬声唤人,可惜屋外守候的人都被他敲昏了,其余人在王府门外,根本听不到他的呼救。
卫泠手上一紧,他便没了声音,脸色涨红:“你……你是何人……”
地上侍卫倒地不起,姜太傅一把年纪了,根本帮不上忙,在一旁急得干瞪眼:“大、大胆!快放开太子殿下……”
卫泠淡声逼问:“你还对她做了什么?”
杨谌近乎窒息,此人力道极大,他根本不是对手。只觉得呼吸愈发困难,眼前的视线都模糊了,“你、你竟敢……”
淼淼那个傻丫头,不但被他捉去了,还至今下落不明。卫泠眸光一冷,差一点就拧断了他的脖子,念在他是太子的份上,最终还是手下留情了。卫泠手一松,杨谌软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呼吸,模样狼狈。
只消一想到他对淼淼动手,卫泠怒火便忍不住上涌,抬脚踩着他胸口:“她的血石呢?”
杨谌惊愕地睁大眼,“你怎么知道?”
卫泠微微一笑,“那是我送的东西。”
床头杨复微滞,清冷的眸子睇向他。
杨谌始终不肯交出来,卫泠没有耐心,索性在他身上搜寻起来。只是找了一遍都没有,杨谌得意地笑,“本王说了,不在身上。”
他怎么可能贴身带着,肯定是留在府里了。
卫泠直起身,没有多言,竖起手掌在他脖颈处砍下,他行将啊一声,翻了个白眼软倒在地。室内总算安静下来,卫泠偏头看向床榻,杨复立在几步开外,面无微澜。
卫泠拾起地上长剑,一步步走近,最终架在他肩上:“把这丫鬟交给我。”
杨复肩膀受伤,方才跟侍卫交战时,身上多处大大小小的伤痕,月白长袍都被血水浸透了。他唇色苍白,饶是如此,仍旧一动不动:“休想。”
卫泠眯眸:“你将淼淼害得如此,连死后都不能让她清净么?”
他是故意拿话刺激他,情知他的软肋在哪儿,非要往他伤口上撒盐。果见杨复脸色一白,眸中悲恸,连卫泠的剑刃逼近都未曾察觉。
锋利的剑尖划开皮肤,殷红血液顺着伤口流出,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卫泠冷笑,趁他没有防备时,并起两指在他肩胛一点,“我不打算取你性命,只不过淼淼,她是我的。”
这是他头一回大方地表明决意,杨复不能动弹,黢黑双眸却紧紧锁着他。
卫泠抱起床上的人,路过被吓傻的姜太傅身旁,语气颇有几分愉悦:“老东西,告诉你们圣人,这丫鬟我带走了,安葬一事,不劳他费心。”
言讫从槛窗一跃而起,眨眼便没了踪影。
*
自打发生落水事件后,太清湖这几日甚是冷清,百姓都不敢到跟前来,以免发生无妄之灾。
更有甚者,传言湖里有水怪,这几天都能听到幽幽歌声从水底传出。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便分外渗人,有些胆大的特意去水里找过,除了鱼儿什么都没有。事后才知是想多了,湖对岸才开了一家秦楼楚馆,一天到晚莺歌燕舞,夜夜笙歌。
这一天长空如洗,明月皎皎,街上行人大都回家歇息了,只有少数痴人,还在留恋温柔乡。
太清湖里颇为清冷,以往还会有画舫停泊,雕栏朱窗,弄玉吹箫,画面和谐;如今湖面仅剩一小舟,飘飘荡荡,甚为孤寂。
舟上的人一身斗笠蓑衣,他撑着竹篙缓缓前行,时不时往水里看一眼,轻唤道:“六水?”
湖里找了一大半,也没得到回应。卫泠把小舟停在岸边,此处靠近柳树林,是上元节那晚淼淼带他来的地方。他立于船头,摘下斗笠,从袖中掏出血石,拿在手心慢慢婆娑:“去哪儿了?”
话音将落,便听脚下水声一动,淡淡涟漪从船底漾开,哗啦一声,从水下冒出个湿漉漉的小脑袋,“在这儿呢!”
卫泠下意识后退,凝视前方的人。
淼淼披离而出,双臂攀着船头支起上身,乌发水藻般浮在水面,皎洁月光照在她桃李般的小脸上,明眸皓齿,秋水盈盈。下半身鱼尾露出水面,懒洋洋地拍打着水花,她见到卫泠很是惊喜,“你怎么来了?卫泠,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这两天的烦恼一扫而空,好像看到卫泠,所有的麻烦便能迎刃而解。
卫泠坐在船上与她平视,“我到王府去了一趟,猜到你应该还在此处。”言讫,皱了皱眉,“你和那个丫鬟怎么分开的?”
淼淼总算找到人倾述,她气愤地握了握拳头,“还不是那个混蛋太子!”
一壁埋怨一壁将这几天的事说与他听,从王府到太子府,还有和尚符水一干琐事,她都毫无遗漏地说了。提及昨日船上一事,她至今都窝了一肚子火:“他忽然把我推进水里,还不许人来救我,真不知安的什么心……我也不知怎么的,当时身上疼得厉害,好像皮肤在剥落似的,等到清醒时,已经跟那丫鬟分开了……”
卫泠以手支颐,若有所思,“他还喂你喝了符水?”
淼淼颔首,仿佛还能闻到那股灰味儿:“我不愿意喝,太子就硬灌着我喝。”说着气鼓鼓地撅嘴。
卫泠拍了拍她的脑袋,心中大约清明:“应当同那符水脱不了干系。”
淼淼抿唇,忍不住问:“那我还能变回去吗?我……我还没到九十天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