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老官人呵呵笑:“因为要有个让人修行的地方啊!那些仙人要修行,好更上一层天堂,那些底层的灵,也得有机会变好是不是?人间这趟修行,可是珍贵呀!一天都不能浪费的。”
这一瞬间,四皇子出家的心思都有了,可是想到了苏婉娘,想到了自己爱睡懒觉……接着又意识到这不过是个疯老头的胡言乱语,收敛了心思附和着:“真这么说,人人都该修佛。”
陶老官人笑着说:“要修心!人们来时,心中都有神的良知,身边还跟着上天的护法。但是如果人们被诱惑干了坏事,心中的声音就会泯灭了,人听不到善的提醒,就无法修行了。所以要修心,好好听听你心里的声音。”
四皇子问道:“心中的声音有很多,我怎么知道哪些是良知哪些是别的?”
陶老官人说:“就是个‘私’字。无私的,多是良知,如果人人如此,人间就变好了。有私的,如果人人如此,世间变坏了,肯定就不是。人们来世间,虽然是为了自己的修行,可修行,却是要在行事上趋善避恶、助人利他才是。”
四皇子突然想起那时在黑暗的舱底,幻象中,母亲说:“你若无私意,就能归来……”一时觉得陶老官人一点都不疯了。
陶老官人拿起膝盖上的佛经说:“所以学佛也是个途径。佛陀是个了不起的人,他一生都在与人心的黑暗斗争,就是肉身去了,还留下了这么多经典,千百年来,多少人能凭借着他的大智慧与心中的恶抗衡。”
四皇子不解道:“我以为,学佛是为了摆脱痛苦。”
陶老官人竖起一根食指:“你若觉痛苦,就是心中还有恶,还不明白人生的可贵和你来的目的。”
四皇子被这话震撼,不由得凝眉沉思。
陶老官人笑着打开佛经说:“佛家自己说,佛学是船,是渡人的,不是目的。人生一世若是想不虚度,说白了,就是诸恶莫作,诸善奉行。可是真到了每日行为中,人们会被迷惑,被假象欺骗。佛家就给出了许多指点,助人警醒。这是摩诃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总共才二百多字,可是说出了许多要义。空即是色就是其中著名之句。这里的诸多奥妙,我自己也没有想明白,但是我可以与公子共勉。”没等四皇子答应,他就开始逐句念心经,然后讲自己的理解。
心经很短,陶老官人一会儿就讲到了结尾处,他指着篇末说:“我最喜欢这段: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前进吧!前进吧!修行的人们,一直行进到彼岸,能得到真理之大成就!你听,这里面含着多深的情谊!我妻说,上天给人间送来了许多带着光明的行者,来启迪人们愚昧固执之心,帮助人们修行,你看,这经里,不就是他们的声音吗?”陶老官人激动地挥舞经卷,四皇子恍惚觉得疯老头的眼睛里似乎射出光来了。……
陶承业不安地回头看自己的父亲和四皇子,小声地对张允铭和张允铮说:“你们替我对那位公子说声抱歉。家父变了心性后,不仅生意不想再做了,总说要散了家产,还见着人就大讲什么灵界的事,说人死后会到那边继续活着,这边的得失不要太计较之类的。我说不做生意吃什么?他愣说如果专注修行,死了也是值得的。你们说,这是不是入了魔?他抓着机会就给人讲佛经,自己抄经送人……我都不敢让他与别人见面了。方才那位公子面善,请他多多海涵。”
张允铮摆手道:“他是你爹,做什么都不是你该指三道四的,况且,你怎么知道那边没有灵界呢?别说你爹坏话!”沈汶不就是从那边回来的?
陶承业难得见一个人为自己的爹辩护,虽然被骂了,却觉得张允铮格外亲,忙赔笑说:“公子说得在理,公子觉得我们的茶如何?这是‘天香’,家父和家母共创的茶香。”
张允铮说:“我很喜欢!给我来三十斤吧!”说完把几张银票递给了陶承业:“够了吗?不够说!”
陶承业看着手里的银票吓了一跳:“这么……这么多?够了,哦,我不是抱怨的意思,就怕你用不了,会是一大包呢。”
张允铭问张允铮:“你带得了吗?”
张允铮对张允铭说:“你帮我拿着就行了!”
张允铭瞪眼,陶承业把银票小心地收在怀中,笑着说:“这位公子对弟弟真是关爱,可惜我是独子,没有这样的福气……”
张允铭和张允铮在外面没有被识破过,张允铭惊讶地说:“我们长得像吗?”
陶承业摇头说:“不是长相,是那种劲儿,兄弟一体,哥哥对弟弟护着,弟弟对哥哥依靠。我的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平时打来打去,可真要是一个有个不好,另一个拼了命也要帮的……”
张允铭和张允铮都有些不好意思,埋头喝茶。
陶老官人对四皇子说:“我们有缘,来,这本心经就送给你吧。是我抄的,字不算好……”
四皇子忙礼貌地双手接过,放入怀中,说道:“多谢老丈……”他话音未落,门口砰地一声,半开的店门被踢开。几个人衙役挎着刀走了进来,他们旁边一个平民模样的,进来看了看,指着张允铮说:“就是他!是匪徒!”
张允铮眯眼要起身,张允铭忙伸手挡他,笑着说:“我们都是良民百姓,怎么能说是匪徒?”
衙役抖开锁链说道:“是不是的,先跟我们回衙门!好好问问你们!”
门外有人大声说:“看见没有?!陶氏茶庄收留匪人!大家可别进去!”
陶老官人忙拼命转动轮椅的轱辘,往前行去,笑着说:“各位官爷!怎么能这么说我的客人呀!他们都是好孩子,我老妻说的,他们是贵人哪……”
他到了一张茶桌前,挡住了那几个衙役要往张允铮张允铭那边去的路。一个衙役飞起一脚,正踢在轮椅边上,骂道:“躲开!老疯子!别碍事!”轮椅被踢得倾斜,陶承业大叫一声:“爹!小心哪!”陶老官人下身不能动,只能随着倾倒的轮椅倒向地面,他的头恰好重重地撞在了一张桌子的桌角上,随着陶承业的惊呼,轮椅咣当地倒在地上,陶老官人的半身也摔出了轮椅,他的身体扭曲着,脸上还带着笑容,眼睛慢慢闭上,脑侧汩汩地流出了鲜血,瞬间,就在光洁的地砖上蔓延成了一大片。
陶承业哭叫了一声:“爹呀!”扑了过来,跪在陶老官人的身边,四皇子离着最近,也急忙过去,学着段增的样子,拉起陶老官人的手,笨拙地去号陶老官人的脉搏。他无法找到脉搏,可却能感到陶老官人的手在他的手中变冷了。
陶承业抱起陶老官人的上身,大声叫了几声:“爹!爹!……”四皇子看向他,不敢告诉他陶老官人已经没有脉了。四皇子看见陶承业的国字脸上先是惨白,接着变得铁青,然后涨成了红色。他额上的青筋暴起,眼睛里没了眼泪,转眼瞪向几个衙役,像是要拼命了。
一个衙役说:“看我们干嘛?!他自己摔的!”
陶承业吼道:“你说什么?!”就要暴起,突然,四皇子清晰地听到了一声:“莫起嗔念!”完全是陶老官人的口气,他看向陶老官人,陶承业也愣住了,低头看陶老官人。
陶老官人还是原来的样子,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带着笑。四皇子再次摸了摸他的手,的确是僵硬了。
陶承业转脸盯着四皇子,哑着声音问:“你听到什么了?!”他的眼中带着期待和害怕失望的恐惧,四皇子慌忙点头说:“我听到了,莫起嗔念。”
陶承业脸上的涨红褪去,他深吸了口气,慢慢地低头,对陶老官人说:“爹,我听您的……”
四皇子听见了笑声,接着是:“揭谛揭谛,波罗揭谛……”声音飘渺,不可再闻。
陶承业发了会儿呆,然后抬头对几个衙役平静地说:“你们莫要找我客人的麻烦,我今天就关了店铺,茶园也不要了。我会扶柩还乡,再也不会回来。”
一个衙役指着张允铮说:“可是有人说他是匪徒!”
陶承业说:“若是如此,我就烧了这茶庄!烧了城外茶园!”
领头的衙役耸了下肩,对几个人说道:“那就算了。”一个人对张允铮和张允铭说:“便宜了你们。”几个衙役就要转身走,张允铮突然站了起来:“可我不能便宜你们!”他出来遛街没有带剑,一把抄起了张椅子向几个衙役冲了过去。
张允铭一下没有拉住,张允铮已经到了衙役面前,抡圆了椅子打过去:“杀了人还想走?!没门儿!我今天也要打破你们的脑袋!”
衙役们拔刀的拔刀,挥锁链的挥锁链,几下就把张允铮手里的椅子劈成了只剩了一条腿。可是他拿着个椅子腿,反而更加灵活了,身体腾转间,一下下地狠狠地敲打那几个人的脑袋,不多时就把几个衙役打得头破血流。
旁边的人对外面大喊:“快来帮忙呀!有乱民造反啦!”门口涌进来许多拿着棍棒的人,张允铭叹气,站起身,选了把沉重的椅子,提起来说:“你们敢欺负我弟弟?!也得问问我呀!”也打了进去。
他们两个与人打成一团,陶承业护着自己的父亲,在人群的混乱中大喊:“把茶叶罐都砸了!”
哗啦一声,一罐茶叶打碎了,打架的人中一个喊着:“别砸了茶罐哪!”
陶承业对伙计喊:“你们砸呀!”
两个伙计含着泪,将架子上的茶叶罐一罐罐地砸在了地上。
混乱中,有人说:“出去打!出去打!别在这里打啦!”
呼啦啦人们都往外面跑,不久,屋子当中就只剩下了倒地呻吟的几个衙役和衣衫碎烂头脸青肿的张家兄弟。
陶承业指着后面说:“你们快走吧!对不起你们了!”又对一个伙计说:“把那罐顶级珍香给他们!”
张允铮摆手说:“不要了,是我给你惹了事。”
陶承业摇头说:“是他们要我家的产业。我错了,早该给了他们,不然我爹也不会……”他呜咽了一下,可马上又催促着:“你们快逃走吧!带上那罐茶,那是我爹做的最后一罐,是绝世之品,镇店之宝,够得上你给的钱。”
张允铭知道不能久留,推了下张允铮说:“快走!”伸手把蹲在地上的四皇子拉起来。一个伙计把一小罐茶叶递了过来,四皇子下意识地接了,抱在肘中,被张允铭拉扯着,跟着张允铮从店铺的后门出来,街上已经有人往这边跑来:“拦住他们!”“抓住他们!”……
张允铮带路一通跑,三转两转,竟然又到了城门前,张允铮怕在城中就是甩掉了尾巴,弄不好又让人认出来,就带头冲出了城门。
结果,时隔一日,三个人再次跑到了大路边的土沟里坐了,都灰头土脸,一副狼狈。
三个人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哀悼那个死去的疯老头。
半晌后,四皇子发现自己还紧抱着那罐茶叶,就给张允铮递了过去。张允铮情绪低落,摆了下手,没有接过来,叹气道:“你拿着吧。我是不是毁了他们的生意?那些人是不是认出了我?才去找麻烦的?”
张允铭皱眉:“你干什么了?”
张允铮支吾:“那个,我昨天在城里打了几个人……”
张允铭紧闭着嘴,闭眼吸了口气,再睁眼,对张允铮说:“你不许再进那城了!”
四皇子觉得此时要为张允铮说句话,就说:“他们是去找那茶庄毛病的,不该是认出了谁,不然怎么没认出我来?我昨天也在……”
张允铭怒目四皇子:“你就别掺合了!你在打架现场有什么骄傲的?!你劝架了吗?”
四皇子说:“没有,我觉得他们该打。”
张允铮嘿嘿笑起,张允铭扭头训斥张允铮道:“你笑什么笑?!就是该打也不见得要你去打?你总是自降身份,如果那是条狗,难道你还要去和他对咬?”
张允铮说:“什么叫对咬?如果那是条恶狗,我就得去打它!免得它再咬别人!”
四皇子插嘴说:“那位陶老官人说,在人世是修行……”
张允铮挥拳道:“我的修行就是打架!尤其要替那些不能打的人出气!”
张允铭抱头:“凭什么我要替他操心?!我才二十出头,怎么觉得快一百岁了?!”
张允铮捅捅张允铭说:“行啦行啦,你别胡思乱想!什么不让我进城?一会儿天黑了不还得我去见李官人?你还说我笨,你看看,你来了一天,我们就坐沟里了,我带着他们,前好几个月都没进沟里过!你比我可差多了……”
张允铭气得拍地,腾起一团尘土:“是我起的头吗?是我惹的事吗?”
张允铮瞪眼:“你没听那个陶掌柜说吗,兄弟一体,我干的事就是你的事儿……”
这回四皇子呵呵笑了,他完全肯定张允铭和张允铮是亲兄弟。平远侯府竟然隐瞒了张允铮的身份!他笑的同时又隐隐感慨:看来,平远侯早就防备着父皇了,君臣之间的确没有信任可言……他笑完了,叹了口气。
张允铭问道:“你叹什么气。”
四皇子自然不敢说自己真的在想什么,只能道:“官吏如此腐败骄横,就是北戎不来,我朝也已经沉疴难起。”
张允铮也点头说:“官就是法,法就是官,百姓真的没处讲理。”
张允铭有些诧异:“官不就是法,法不就是官吗?”
张允铮和四皇子很有些得意地看张允铭,张允铮说:“当然不应该,应该是分开的!”沈汶对他们多次唠叨,他们完全了解了这个理念。张允铮对四皇子说:“你来给他讲讲!”
四皇子结结巴巴地讲了下律法机构该和行政权力机构各自独立的道理,张允铭惊讶地看四皇子:“这是你想出来的?!”
四皇子忙摇手:“听……听说的。”
张允铭哼了一声:“说说而已!根本不可能的事!你倒当真了。”
四皇子语噎,张允铮说:“怎么不可能?!我就要去做!日后到那个岛上,从一开始就这么干,当官的就是帮着百姓的,不是个大爷!绝对不能有这种当官的亲戚都敢借着官势欺压百姓的事!”
张允铭啧啧道:“你真能干呀!你以为皇帝是干什么的?你还占山为王了?”
张允铮轻蔑地出气:“皇帝懂个屁!天天就在皇城里忌惮这忌惮那,护着他的位子,他了解什么民间疾苦?知道什么天下?连海都没见过,哪里敢去找一个岛?……”
张允铭眼睛瞥着四皇子,制止张允铮道:“你少说点!皇家也是你能评论的?!”
四皇子也被张允铮的谩骂弄得心惊肉跳――皇帝现在是父皇,日后可能是三皇兄,但是他走了这一路,也深感皇帝不出京城带来的见识狭隘,觉得张允铮字字骂得在理。见张允铭顾忌他,就说道:“皇家的人不出来见世面,也同样想不到许多事。”
张允铮说:“何止是见识,是人品!”
四皇子皱着眉:“见识多了,襟怀是不是就宽广了?”他忽然觉得太子其实挺可怜的,太子被册封时不过十八九吧?比自己和张允铮年纪还小。一个人从十几岁开始明白些道理,二十来岁才几年?懂得什么?哪里有什么行事周全可言?太子行事极端,何尝不是因为他还年轻气盛?……四皇子又叹气。
张允铮不信:“使劲看东西能让眼睛变大吗?”
张允铭比张允铮敏感,觉得还是不要在四皇子面前大讲皇家的坏话,怎么说,那是四皇子的家!皇帝是他爹!太子是他哥!人总是要顾及血缘之亲,不然还是人吗?就改变话题对张允铮道:“你别说什么皇家了,先好好想想现在的事。你要问问李官人他城外的庄子在哪里,让他写个条儿,我们好去过夜,别空口白话的……”
张允铮躺倒在地:“我懂我懂!你又瞎操心!”……
他们等到天色全黑了,张允铮用轻功回了城,到了李耀成的府中,对李耀成说他们要去城外庄子,李耀成忙去写信。然后张允铮让人把沈汶请出来,把日间的情况告诉了她。
沈汶现在已经知道张允铮的脾气,听这种情形,他定是要出头的,只能问:“你没受伤吧?头上有个包。”
张允铮不在意地一晃脑袋:“没事!我头很硬。”
沈汶笑了,她现在越来越喜欢张允铮的性子,真挚而仗义,充满着青春的光和热,能照亮她饱览世情后的沉重。她现在认可严氏的观点了――年轻人,可别那么七老八十的老成样子,她要和张允铮一起成长,张允铮最好一辈子都带着这种活力。
沈汶微侧开脸,腻着声音说:“你下次去打架可得带上我呀!我能给你帮忙呢……”有她给张允铮掠阵,就能保护张允铮吧。
张允铮现在觉得沈汶特别知己!简直和他是天生地造的一对,笑着说:“太好了!我们一起打架,打不过就跑!你跑得那么快,我都追不上,别人肯定也追不上的。”
沈汶吃吃地笑,眼睛弯成月牙:“我不会一个人跑的,我们一起逃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