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之南是有多少缺点就有多少优点的女孩子,只要她愿意,就能讨得长辈喜欢。
太夫人果然很喜欢这个活泼开朗又善言的女孩子,坐在一起闲话家常,不时被柳之南引得开怀地笑。
叶浔什么都没问过柳之南。竹苓不免奇怪,“您不问问表小姐么?”说着话联想到了上次徐夫人的事,“徐夫人的事,您也没问过太夫人和侯爷吧?”
叶浔只是道:“问了不也没什么用么?徐夫人的事,要等太夫人告诉我原委。而之南的事,是不能问――她若是没那个意思,岂不是要怪孟宗扬胡说毁她名声;若她有那个意思,总能捕捉到蛛丝马迹。”
竹苓想想也是,笑道:“奴婢到底还是好奇心重,不免心急。”
柳之南在府中各处转了转,便回到房里,静心抄写《楞严经》。比之以往,她这样安静,有点儿反常。
这日,杨文慧和徐阁老之女徐曼安不请自来,前者要见的是叶浔,后者要见的是太夫人。
郡主、县主联袂而来,自是不能拒之门外。叶浔得了太夫人的允许之后,将两人带去说话。
见到徐曼安的时候,叶浔还是有些惊讶的。之前听说过徐曼安自幼患有腿疾,走路诸多不便,想象中,那应该是个病态苍白的女子,见到的人却大相径庭。
徐曼安坐在轮椅上,身形丰腴――不属于女孩子婴儿肥,是满脸横肉的那一种。看身量,应该是女子中少见的高大。
又高又胖,坐着都像座小山似的。
到了太夫人房里,杨文慧寒暄几句,便起身笑道:“太夫人,我此次前来,是要和长兴侯夫人说几句体己话,还请您不要怪我失礼。”
太夫人望向叶浔,见她怎样都无所谓的样子,便笑道:“那你们就去花厅说话。”
两人称是而去。
杨文慧坐在花厅的透雕椅上,望着窗纱上的花树暗影,苦涩一笑,“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我要委身侯爷,是家父家母的意思?”
叶浔笑而不语。
杨文慧叹息一声,“不是那样,是我自己的意思。可你们这些人,全然不肯相信我对长兴侯一见倾心……最可悲的是,他听了流言蜚语,怕是也不会相信。”
叶浔依旧保持沉默。是杨文慧自作主张,还是杨阁老指使,都不重要。闺中女子荒唐行事本无妨,但若分寸没掌握好,便会不可避免地卷入官场争斗,被人无情利用。不是人们无情,是有些错误犯不得。
杨文慧的笑容衬得她容颜愈发娇柔,眼神却透着讥讽,“你那外祖父,为了给你撑腰,却将我的一辈子毁了。是你求他这么做的吧?以往人我也听过传言,说你性子桀骜孤僻,与双亲不合,做出这种事,倒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是跑来自以为是的。叶浔扯扯嘴角,不屑地瞥了杨文慧一眼,“你倒是看得起自己,不过是顶着个郡主虚衔、德行有亏的人,也值得谁出手么?只是你恰好生在杨家,有点儿利用价值罢了。你不留在家中反省,毫无累得家门为你脸上无光的愧疚,却跑来跟我说这些有的没的,真是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杨文慧竟也不恼,“反省、愧疚又有何用?照他们的意思定亲出嫁就是了。今日过来是想求你口下留情,有些事还是别跟外人提了。外人说一万句,抵不上你说一句。就算你我不能深交,却不一定要结仇,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我自来不算话多之人。”叶浔漫声应着,愈发地看不透了――要是杨阁老指使、提点女儿这般那般,这种父亲已经到了可怖的程度;要是这些事都是杨文慧自己的意思,城府未免太深了些,实在不容小觑。
杨文慧笑了笑,道:“长兴侯那样的人,任哪个女子见了,都不能无动于衷。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偶尔我真是替你头疼,要怎样才能看住他,才能避免他不会变成跟你兄长一样的人。”
叶浔轻笑,“不劳你挂心,有这闲情,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也是我多事,你有柳阁老撑腰,他怎么敢。”
话是一句比一句刺耳了。这是什么心思?得不到就诋毁?还是根本就希望她能将宫中那日的事宣扬得满城皆知?
叶浔笑得云淡风轻,话锋一转:“徐阁老二弟若是能娶你,倒是般配得很。说起来你也算是有福之人了,原本不过是要做个小妾甚至通房,给人填房的话,算起来你还赚了呢。”她促狭地眨一眨眼,“你兴致这么好,就是因为这件事吧?”心里却是清楚,杨家若是要在徐寄思、宋清远当中选择,必然会选择后一个――女儿给人做填房,实在是太丢人,宋清远便是名声再差,也要比徐寄思强。况且徐、杨两家交好多年,根本就不需要用亲事稳固关系。
“谁说我要嫁到徐家了?”杨文慧终于绷不住了,脸上飞起羞恼的绯红。
“你能对我家中的事品头论足,我就不能说说你的事了?既然你不喜徐家,那我就恭祝你嫁到宋家。”叶浔依然笑盈盈的,“我倒是很喜欢与你说话,你不似寻常小姑娘,说话百无禁忌,日后可要多多上门。”
杨文慧低头喝茶。已经领教了叶浔惯于话里藏针,自己又是任人奚落的处境,也就不再自取其辱了。
叶浔怎么看怎么觉得杨文慧有些失望。这样看来,是真希望她把宫中那日的事宣扬出去,坐实她自甘堕落性子轻浮的传言,从而让名声更差,惹得徐家、宋家打死也要避免娶她。这是真豁出去了?
杨文慧又坐了一阵子,才回去见太夫人。
太夫人与徐曼安正对坐无语。
徐曼安神色复杂,困惑、忐忑、失望。
太夫人安之若素。
两个女孩各怀心思,又都很失望,没了兴致,对个眼神,道辞离去。
当晚,秋围的结果传到府中:叶世涛博得头筹。而皇上起了兴致,要在外多逗留几日再回宫,裴奕等人自然要陪在左右。
过了两日,宋清远与杨文慧订了亲。宫里传出话来:皇后听说了此事,说是不错的一桩姻缘,但愿今年冬日就能听到成亲的喜讯。
皇后一直是放一两句话出来,并没真正做过什么,宋家与杨家却只能硬着头皮筹备婚事。
转过天来,裴二奶奶过来了,她有事找太夫人。叶浔见礼之后,便找了个托词回房了。
裴二奶奶是听说了叶浔接柳之南进府的事,为此来询问太夫人:“她这是打的什么主意?成婚没几日,怎么就往府里接女孩子?”
太夫人听着这话有些别扭,笑着解释:“表姐妹两个本就情分很深,家中人口又少,阿浔是将柳家小姐接来与我做伴的。”
裴二奶奶目光微闪,“真是只为了找个人陪着你?”语声顿了顿,期期艾艾地问道,“这段日子,暮羽房里添新人了么?”
太夫人微微蹙眉,“你想到哪儿去了。”
裴二奶奶却道:“这高门大户里面,不就是这样么?不说别的,只说叶家那位大少爷,可是收了好几房妾室……我乍一听柳家小姐到了府里,可不就多想了些。”
“荒唐,胡说什么?”太夫人面容转冷,“你想怎样就直说,别给柳家、叶家的人泼脏水。”心里真是怀疑这人脑子有毛病――任谁会想到那方面去?
裴二奶奶讪讪的,“那我就直说了。我找了两个姿容出众的丫鬟,你抽时间看看?等时日久了,让暮羽收了她们两个做通房,如此,你也算是安排了人手在正房,她们在大事小情上也能帮你看着媳妇,免得当家做主的权利都落到了外姓人手里。这些事你可不能一味大度,若是儿子媳妇不孝顺,你跟谁哭去?”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太夫人听得眉毛险些打结,“你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起来,不可再提!孩子房里的事,断没有我干涉的道理。至于侯府的事,你别跟着瞎操心!”
这斩钉截铁的语气,让裴二奶奶知道,自己是白算计了,很有些扫兴,甩了甩帕子,站起身来,“我这一番好心,你不领情就算了,来日你那媳妇在府中横着走的时候,可别找我诉苦!”
太夫人冷冷一笑,“我自来就不是诉苦的人。”
“那是啊,你多厉害呢,孤儿寡母到如今,过得风生水起,这些我是再清楚不过的。”裴二奶奶眼珠子一转,又笑起来,“得了,既然你把暮羽媳妇当成宝,我自然也不敢怠慢她,往后竭尽全力地巴结她就是了。放心,也不会忘了说说你这些年有多不易。多年前那些事,我也会跟她好好儿念叨念叨,我一直不清楚的事,多与她提提,她兴许就能给我查出个结果来。”
“是该如此。”太夫人笑着端了茶,“我就不留你了。”
裴二奶奶悻悻的走了。
太夫人细品了品裴二奶奶的话,转身去了叶浔房里。
叶浔正在小书房里习字,闻讯后,连忙出门相迎,“娘怎么亲自过来了?有事命人唤我过去就是了。”
太夫人携了她的手,走进小书房,“过来与你说说话。”
☆、第54章
进门后,太夫人遣了房里服侍的,在窗下的椅子上坐了,对叶浔道:“给我找两本你觉着能陶冶性情的书,等会儿我拿回去看。”
“是。”叶浔踱步至书架前,心里直犯嘀咕:她认为好的,太夫人未必也这样认为,不能直接说想看什么书么?这犯难的功夫,太夫人的语声再度响起:
“有些事我不提,你不问,却不等于你心里没数。那些事也理当告诉你。”
叶浔想要转身,又忽然意识到,太夫人哪里是要看什么书,只是想维持这样的状态,便于倾诉罢了。是因此,她没搭话,视线在书籍上漫不经心地游转。
太夫人喝了口茶,语速和缓:“你与暮羽成婚之前,我便有意让他告诉柳阁老,但他是男子,所思所想与我不同。不需想也知道,你没细问原由,他也不曾细说。想想也是,那些话只能由我说,他其实说什么都不大妥当。”
叶浔随意抽出一本书,心不在焉地翻阅着。
“裴家门第不高,有过几位先辈考取功名做过官。我父母走得早,先后病故。我十几岁的时候,我大哥随军行医,我二哥、三哥出门做小本买卖,所谓书香门第,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过是徒有虚名。我一个女孩子,独自留在家中,总是让人不放心。我大哥便将我托付给了姨母,让她给我张罗一桩亲事。没多久,姨母选中了一个人,说他父母皆已不在,我嫁过去便能当家,安稳地过自己的日子。最重要的是,那人是个读书人,很有才华,又年长我几岁,遇事定能处处忍让于我。”
叶浔翻书的动作停下,静心聆听。
太夫人还是那样的语速,言语间却是再无一丝情绪,只是淡漠地叙述:“如今回想,我竟记不清楚那时是怎样的情形。反正亲事定了下来,并且在那年冬日出嫁了。有段日子也算过得如意,起码不记得有什么心烦的事。直到有一天,那人对我说,他最想要的是荣华富贵,而这些,是我和裴家给不了也帮不了他的。他说他要去京城,他说京城中有人记挂着他,差人来找他了。便是再年少,我也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我问他,若是我有了身孕,他还会这般绝情么?他说,那就只能委屈我们母子寄人篱下了。我知道自己嫁了个衣冠禽兽,再说什么都是多余,从速与他办了和离文书,他心急如焚,事情一办妥,立即赶赴京城。”
“他走了之后,我心如死灰,甚至动过出家修行的念头――在十几年前,和离的人是异数,很被人轻视。而最要命的是,他离开一个月后,我才知自己竟一语成谶,有了身孕――问那句话的时候,不过是想看看那人能无耻到什么地步。”太夫人说着,苦笑着摇了摇头,“我再怎样,也受不住这种事,完全不知如何是好。幸好还有大哥,他得知之后,只怪自己所托非人,误了我一生,随即找人带我离开了家乡,搬去别处居住,对街坊四邻只说是夫君暴病而亡。有将近十年,二哥、三哥不曾返乡,我们一家人断了音讯。后来几经辗转,才又找到彼此下落,偶尔相互帮衬彼此一二。我与两个嫂嫂情分浅薄,两个哥哥倒是自心底向着我,这些你要记在心里。”
叶浔轻轻嗯了一声。
太夫人又道:“我一心盼着暮羽成才,并不是要他报复谁或是跟谁示威――全无必要,不值当。如今他与那人同朝为官,那人又最重名利,少不得不厌其烦上门,做着让暮羽认祖归宗的美梦。自你嫁进门来,来得算是频繁的,也只有一家人,想来你已经猜出来了。”
叶浔回眸望向太夫人,“徐家?徐阁老?”
太夫人点了点头,“徐夫人身边的下人,当年曾去我家乡寻找徐阁老,连带地见过我――这也是你们成亲当日,徐夫人失态的缘故。她那次入夜前来,昨日县主到访,都是为了证实暮羽到底是不是徐阁老的骨血。”
叶浔便是不解:“徐阁老想让侯爷认祖归宗……难道他要将他当年的龌龊行径公之于众?”
太夫人苦笑,“怎么可能?他自然是想做些别的文章,要说服我配合。”说着摆一摆手,不想再多说那家人,“我只是要你知道,我们母子多年来都与徐家毫无瓜葛,日后更不会愿意和他们扯上关系。明日起,我就将对牌交给你,家中的大事小情你做主就是。那家人若是再上门,就不必知会我了。”
太夫人能做到云淡风轻,叶浔却是听得满心火气。想做些别的文章……徐阁老是无耻到了什么地步?这种人怎么还没遭天打雷劈?她费了些力气才压下火气,应下了太夫人的吩咐。
太夫人又说起裴二奶奶,“与你来往时,说话若是没个分寸,你别往心里去。”
“您放心。”叶浔应声后又问,“二舅母不知道那些事吧?”
“她不知道,便是你二舅都没见过那人,不太清楚原委,更别说她了。她只是心里存着疑影儿,那人有些精明的过了头,什么事都想掺合。若是做得过了火,你也不用容着她。”
叶浔称是,心说有这话垫底就好办了。
太夫人交代完了,也就回房去了。
叶浔回想那一席话,发觉婆婆从头到尾都没怨气,更没抱怨诉苦――根本就将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的经历揭过去了,只字未提。
再细想,不论前世,还是今生至如今,外祖父、皇上应该都不晓得徐阁老早年间这桩下作事,否则别说别人,皇上就首当其冲地不能容他。双方都刻意隐瞒避之不提,外人实在无从知情。
这才明白,前世裴奕为何亲自上奏弹劾徐阁老,让那人失去了手中一切。
徐阁老这样的人,怎样惩戒都不为过。
那么今生呢?裴奕是怎么打算的?
这是她无从揣测的。
这时候,柳之南过来了,“表姐,我要出门一趟,你让外院的人给我备车吧?”
叶浔不动声色,“行啊。你想去哪儿?我陪你。”
柳之南意外,“你就别去了,我也就是闲逛一番。”
“那我就更要去了,正有些烦闷呢。”
柳之南撇撇嘴,“那还是算了,等表姐夫回来再说吧。你陪我出门,再遇到事情可怎么办?”
叶浔暗自松一口气,“就听你的。”她让柳之南落座,“坐下说说话。别整日抄经书了,又不是方外之人,适可而止就好。”
柳之南却道:“这你就不知道了,经文中有大道理。”又心虚地笑,“实话跟你说,我是想去城西书院,请祁先生为我讲经。”
“请祁先生为你讲经?”叶浔一字一顿地问。
“是啊,他潜心于佛法,小有名气的法师都不及他。”
“但你一个女孩子家,去找男子说什么都不大妥当吧?”叶浔显得很头疼的样子,“书院那种地方,又最是人多嘴杂,还是少去为好。”
柳之南一脸无辜,“可是,只有他给我讲经,我才听得进去。”
“一心听人讲经做什么?真听到了心里去,你哪日闹着去寺里清修都未可知。”叶浔显得提心吊胆的,“罢了,改日我与外祖父说说,让他免了你抄写经文。他要你静心,可没让你沉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