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君昀进青阳院的时候,青阳院静悄悄的,先一步得了信的齐容氏站在廊下,等着归来的儿。
齐容氏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近了的他,看到他在廊下朝她跪下,她眼眶一热,默默地看着一身污衣的儿子缓缓地站了起来,抬脚上了阶台。
“雪下得太大了……”齐君昀上了台阶,站在母亲身边淡道。
雪下得太大,台阶上的雪也厚了。
“您若是出门要小心点,别摔着了。”齐君昀抬手拭了拭她肩上沾着的雪花,淡道。
说罢,又转过话问起了妻儿,“慧慧璞儿他们如何了?”
“都在里头。”齐容氏闭上眼,任由眼睛里的那眶热泪流下,转过身与他一起往主屋走,淡道,“都睡着了。”
齐君昀进去暖阁,一进去,就看到了炕上睡着的妻子,还有挤在炕角的一个大包裹。
他上前看了看炕角,见儿女们挤在一个被窝里相互抱着,脸蛋睡得红扑扑的,他勾了勾嘴角,把搭在他们身上的羊毛毯拢高了些,就走到了她身边,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挥退了下人,朝母亲道,“您也过来坐罢,跟孩子说说话。”
“诶。”
“大夫怎么说?”齐君昀淡问,把手碰上了她的脸。
她的脸有点冷。
齐君昀他想自己这一路在外头冻久了,久得手都僵了,方才觉得她的脸是冷的,他朝嘴里合了口气,搓了搓手,搓久了觉得有丝热气,又去碰她的脸。
“娘?”他转着头,问没有出声母亲。
“说是过几天就好了。”齐容氏淡淡地道。
“嗯……”齐君易碰上她依旧微凉的脸,在怔了一下后,他慢慢把手伸向了她的鼻间。
久久,她的鼻孔都是凉的。
他抬起眼,此时他那双黑得近乎透明的眼看上了妻子那白如薄纸的脸,尔后,他转过头,看向他的母亲,很是困惑地问,“小姑娘死了?”
齐容氏没有出声,也没有表情,只是这时候,眼泪从她的眼角不停地往下滴落,一串接一串,一行复一行。
☆、第197章
“死了?”齐君昀起了身,怕脏了她,把身上沾血的披风解下,低下头拿唇碰了碰她雪白的唇。
随后他起了身,扶着边榻坐了下来,长长地舒了口气。
唇是白的,但还是有着热气的,他碰得出来。
人没死。
齐君昀碰了碰手,低头看了看。
他有好几天没碰水了,手极脏,但他现在也不想去洗,只想坐一会,好好地在有母亲有妻儿的地方坐一会。
“她的嘴唇以前都是鲜红的……”齐君昀回头看了眼她,回头看向母亲,见她满脸的泪,也是一怔,随后,他从怀里抽出他家小姑娘为他绣的帕子,给母亲拭了脸,温和地道,“别哭,她会没事的。”
说罢,他顿了顿,安慰母亲,也安慰自己,“真的会没事的,她舍不下这一切的,就是舍得我,也舍不得孩子,她弟弟们还都没回来。”
齐君昀说罢,看着母亲不停掉着的眼泪,那混钝近乎麻木的心就像被打开了个缺口,他的心渐渐地,密密麻麻地疼痛了起来。
他回头看着脸孔白得就像外面的雪一样的妻子,又喃喃了地道了一句,“她的本嘴是红的。”
现在这样子,真是刺他的眼极了。
“她……她……”齐容氏别过脸,眼泪擦了又擦,还是不断,她干脆起了身,快步走出了门去。
她想跟儿子说,儿媳妇是真的会没事的,可她看着儿子那看似淡定却执拗的神情,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真要是没了,他会受不了的。
“阿父……”祖母走后,一直闭着眼睛的长孙公子悄悄地从被窝里爬了起来。
齐君昀偏头看向他,看了好一会,才看到他的儿子站在那个地方,就站在他妻子的脚旁边,他温和地翘了翘嘴角,站起身来去抱了他,不忘把他放在一旁的小披风裹到了他身上,把他抱了过来坐下。
“我听齐封说,这几日是你在帮着祖母当家?”齐君昀把儿子的小脚也裹进披风里,低头看着那张肖似他的小脸淡道。
“嗯。”
“做得很好。”
“嗯。”齐璞靠着他的胸膛,许久,他哑着嗓子问他的父亲,“阿父,这就是你所说的天有不则风云吗?”
“嗯,是。”
“那我可不可以不要?我不想长大。”他不想顶天立地当个当家的小国公爷了,只要阿娘没事就好,他可以不长大的。
“没事,你娘不会有事,你也会长大……”齐君昀闭着眼睛吁了口气,把在怀里哭的长子抱紧,假装不知道他哭。
“阿父,我想要娘。”小国公爷终于敢哭了,他抓着父亲胸前的衣裳呜咽着,哀求着,“我想要娘。”
他想要娘,想让他娘对他笑,想让他娘问他在书院过得好不好,哪怕他娘骂他打他,他都想要他娘。
他想要自己的娘。
“嗯,改天就给你。”齐君昀拍着他的背,淡淡地道。
小国公爷呜呜地哭了起来,齐望也醒了,他抱着在他的小怀抱里哭得牙齿咯咯作响的小姐姐,转头朝他娘看去。
他很害怕。
他抱着小姐姐坐了起来,安静的眼睛望向他的父亲,他道,“阿父,我怕。”
齐君昀把长子抱了过去,把他塞进了被子里,把三个孩子一起抱到了怀里,看着那静静躺着,任由他们的孩子们哭的妻子,那眼睛红得可怖。
“没事,改天就没事了。”他疲惫地闭了闭眼,打起了精神,“来,阿父帮你们穿衣裳,你们跟阿父去沐房玩会。”
她总说,他不能成天不在家,人的一生是很短暂的,孩子们很快就会长大,他现在不亲近他们,等他们大了他再想亲近,就晚了。
她说他一生就是功成名就了又如何,救了天下的百姓又如何,他死了,就是流芳百世又如何,他又能真得到什么……
他的孩子们在他身上失去的,才是真真切切的,他在他们身上失去的,也才是真真切切的……
他听着,知道她有几分道理,可他总以为自己还有很多时间陪他们,也陪她。
他会把他的一生都给他们的。
可他没怎么仔细想过,她会不会把她的一生都给他。
真是可怜。
齐君昀都有些怜悯起自己来,他一直以为自己总在做最正确的选择,但等现实反过来扇他一巴掌的时候,他才想,其实不是她一直缺不了他,而是他太需要她了。
原来,那个离不开的人,从来不是她。
朝廷一直在杀人,齐君昀在初五那天没离开国公府进宫,哪怕皇帝身边的公公来请。
初六那天,齐君昀从宫里回来,对沉睡的妻子淡道,“你舅父也有点不行了。”
半夜,坐在妻子身边的齐君昀听到她在叫他哥哥,他猛然睁开眼,身子往前倾去……
迷离的灯光下,她的脸依旧毫无变化。
齐君昀手撑着腿,揉了揉脸,这盹是没法再打下去了,他起身去倒了杯温和铜炭炉上面的水,站在桌边吹凉着,想着等会喂她一口喝。
“哥哥。”又有人在叫他。
齐君昀这次没再回头,跟那个在他的梦里叫过他无数次的小姑娘回了一句,“嗯,哥哥在这。”
声音没了,齐君昀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吹着那碗热水。
他曾跟自己说,哪怕犯了杀戮,假公济私,也得护她周全……
到底是他无能了,连个叫他哥哥的小姑娘都护不住。
水终于温了点,齐君昀喝了一口转过身朝榻边走去。
“哥哥。”床上,那有着亮晶晶眼睛的小姑娘朝他叫了一声,虚弱地朝他笑了一笑。
她的嘴唇还是白的,但眼睛是活的。
齐君昀闭了闭眼,再眨开眼时方才提起步子往前走。
走了两步,把手中那半碗水竟晃悠出了水来,溅在了他的手背上。
“呃……”刚醒过来的谢慧齐艰难地动了动头,看着那站在原地不动了的丈夫,疑惑地看着他。
咋不动了?
谢慧齐以为自己做梦呢,转过头看了看,见自己呆的地方是青阳院的暖阁,婆婆的地方,不是他们的鹤心院……
还真是做梦。
一想是做梦,谢慧齐也觉得有点失望了。
她那么努力醒过来,结果还是在梦里,可真够让人难受的。
“唉,哥哥你别愣着了。”夜长梦短,他再不过来她这梦就要醒了,谢慧齐有些着急,觉得腰那块疼得慌。
她这梦做得也太差劲了点,疼得厉害,但人却是傻的。
“哦……”见她催,齐君昀有点发傻,但脚已经极快地走了过来。
“唉,哥哥,我说……”谢慧齐说着发现自己喉咙也有些哑,声音小得不像话,觉得这梦也太对不起自己了一点,同时眼睛不由渴望地望向了他的碗。
齐君昀看到她的眼睛,错愣了一下,随便飞快在榻边坐下,把茶碗小心地放到了她嘴边,见她连喝了几口,他摸了摸他扶着的她那处有点温热的脸颊,把茶碗收了回来,自己喝了一口。
水是温热的,跟他刚刚试的差不多。
谢慧齐才喝两口,见他把碗收了回去,顿时就急了,这人怎么了?对她那么好的一个人,在梦里怎么对她这么吝啬,连口水都不让她喝饱。
“我当年进了这个门就知道,我早晚就是个黄脸婆的命,用过就要被人丢……”谢慧齐嘴里嘀咕着,这话还没嘀咕完,这茶碗就又送到了嘴边,她也顾不上埋汰他的不是了,赶紧喝了起来。
小半碗茶水都入了肚后,国公夫人总算觉得喉口没那么难受了,不忘抬脸下意识就朝人露出个笑。
她是知道自己长得好的,笑起来又特别好看,所以不忘对他老舒展这招,久而久之,这都成了她讨好他的招数了。
齐君昀看着她的笑,轻拭过她嘴边沾着的水滴,眼睛看着她生动的黑眼,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谢慧齐一被亲,眼莫名地就酸了起来了,跟他抱怨道,“哥哥,我腰好疼,肚子也好疼,喉咙也好疼,哪哪都疼,宝宝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你帮我看看……”
“嗯。”齐君昀的眼热了,他低下头去她隆起的肚子上听了听,上来与她道,“孩子挺好的。”
“哦……”谢慧齐低头去看自己的肚子,发现也看不到什么,腰反倒因这个动作更疼了,因是梦中,她也不忍着了,放心地吃吃地喊着疼,跟他尽情抱怨,“好疼的,我动都不动不了,哥哥,我跟你说,那个长得跟你一样的人实在太差劲了,他还拿剑刺我,吓坏我了,我一想要是你真的拿剑要杀我,我就恨得不行,我给你生儿育女还给你管家,天天想着念着你,你还刺我,渣得不行!要换我那年代,这肯定是要被万夫所指浸油锅的你知道不?还有啊,你知不知道你天天不回家有多不好?你真的就不知道我在家里有多着急吗?你这次还连个信都不送,我没被你杀死都快被你气死了,咳咳咳,哥哥啊,我跟你说,你这样真的不行,我知道你心怀天下,可那天下再大,说穿了,这天下能陪你到底,担心你吃喝,担心你热着冷着吗?担心你高兴还是不高兴吗?这天下有我这么喜欢你,挂心你吗?真是的,男人在外头挣钱本来是为了养家,结果你是为了你那些个事把家都搭进去了,本末倒置得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