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乐远远的望见了邱思明。
在陈宽和另一个弟子的陪同下,他缓缓经过大厅中间的过道,时不时停下来,跟年轻医生们打个招呼,寒暄几句,倒也显得气质卓然,派头十足。
家乐也看到了沈蔓莉,她没有跟老公走在一起,却驻足在一台牙椅后面,微笑的看着女儿。
在邱副院长到场的压力下,带教老师也闻弦音而知雅意,不得不退远一点,留出空间给公主。
邱心婷正在看一位拔牙患者,打好了麻药,问患者,“――嘴唇麻不麻?舌头呢?”
患者摇摇头,“只有一点点。”
邱心婷有些不悦,但还是勉强笑道,“你平时一定经常喝酒吧?”
“额,喝的很少,其实不常喝。”
“喝酒的人就是对麻药吸收不好,我们再加点。”邱心婷淡定的说,随即用眼神示意附近的钱护士,让她再去拿麻药。
钱护士大约四十多岁,跟沈蔓莉差不多岁数,但显然没有后者保养的好,有些犹豫,“再等一下吧,有的人五分钟才起效。”
邱心婷注意到老爸有在往这个方向看,郁闷之下也放弃眼神了,“你是医生还是我是医生?我让你拿,你就去拿――你们这里的麻药效果咋这么差,针头也粗,完全没有进口麻药注射器好用,连肾素都要靠自己加。”
听到女儿的话,沈蔓莉也狠狠的瞪了钱护士一眼。后者只得默默去拿来药剂,“给,我放桌上了。”
大学医院的实习科室,跟民营诊所不同,并非每个医生都能配备一名护士,钱护士给邱心婷准备了局麻药剂,就被另外的医生叫去帮忙。
邱心婷等了一下,耐着性子问,“有比刚才麻一点吗?”
患者摸摸嘴唇,“没有,还是只有一点点――我以前也打过麻药,打下去半边脸都麻了,怎么这次不一样啊?”
“怎么可能每次都一样,”邱心婷注意到不远处老爸的目光,似乎惊讶于女儿这么久连个麻药也没打好,于是拿起旁边的针筒,“我刚刚打的不多,再给你加一点,来,张大嘴――”
针筒里的液体不是很多,邱心婷有些嫌弃的把它推到底,心想一定是那个钱护士故意使绊子――大概是更年期到了,对她这样的年轻漂亮小姑娘看不顺眼吧,三番五次针对她,还好老爸今天看见了,等她回去要跟老爸哭诉,把这种人赶出护士队伍,省得闹心。
“现在呢?”
“好像……有一点麻了”,患者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不好意思的笑笑,“我可能太紧张,心跳都有点快了。”
“有什么好紧张的,打个麻药而已。”
这时邱思明走过来,“拔牙的患者?”
邱心婷嗯了一声。
邱思明看了看病历,“有拍片子吗?”
邱心婷一愣。
见女儿一脸茫然,邱思明忍不住皱眉。
沈蔓莉注意到老公的表情,连忙走上去对患者说,“来,我带你去拍片,正好让麻药发挥一下作用。”
她打个圆场,倒造成了一种错觉,仿佛是邱心婷故意利用统筹法,合理安排时间。
“好。”患者走下牙椅。
此时,家乐正在不远处的大厅门口,跟护士长申请借用微创拔牙器械。
她填了表格,护士长让她等一下,去找领导签字,再去仓库取。毕竟是有绿色通道的vip诊室,还算顺利。
家乐百无聊赖,虽然跟公主离得近,但也没细看公主那边的动静,只想领到工具赶快走人。
沈蔓莉领着患者往拍片的地方走,倒是没有院长夫人的架子。而不远处,邱思明无言的盯了女儿一眼,邱心婷连忙追过来,跟上老妈和自己的患者。
他们经过家乐面前。
沈蔓莉在前面开路,说,“我们快一点,免得拍片的人多要排队。”
虽然过道足够宽敞,家乐也本能的让了让,顺便看了那位患者一眼。
她发现患者抓着胸前的衣服,脸色有点发白。
家乐有些疑惑,正要开口,就见那患者两眼一翻,直挺挺的倒了下去。
咚的一声,引起周围的人一阵惊呼。
☆、57|6.14|
那位张姓患者是个四十出头的男子,不算瘦弱,倒下去的时候声音不小,不光惊动了附近的医生护士,就连等在外面的家属都被这动静吓到,纷纷围了过来。
他老婆是个同龄的中年妇女,本来在外面等的百无聊赖,玩手机看微信,听到大家一声惊呼,抱着看热闹的心情来围观,却没想到是自家老公不省人事的摔在地上,于是惊恐的扑上来叫着老公,又怒目望向沈蔓莉和邱心婷,“怎么回事?他才进去几分钟就变成这样了?你们是医生?你们对他做了什么――”
邱心婷见患者在自己面前直挺挺的倒下,吓得手足无措,被患者老婆一吼,更是魂飞魄散,情急之中只想溜之大吉。
但是她的胳膊被人拽住。
沈蔓莉死死抓住女儿,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
难得被老妈这样警告,邱心婷也清醒过来――这患者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她要是就这么急吼吼的跑了,岂不是……做贼心虚?何况老爸就在后面不远处,要是她真的逃跑,在老爸那里岂不是会降成负分?不管怎样,老妈在场,处变不惊,也让她稍稍安心,仿佛有人为她撑起了保护伞。
沈蔓莉之所以镇定,稳住女儿,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见过这种场面,能够处理。
――就在不久前,在女儿实习的诊所,她就围观了类似的例子,那位患者严女士还是她朋友,同样是在邱心婷注射麻药之后晕倒,她还记得当时许家乐是怎样镇定自若、有惊无险、化干戈于无形的。
她记得当时许家乐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放平牙椅,然后坐等严女士自行醒转。
这有什么难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么?
于是她也镇定下来,对张先生老婆喝道,“别吵,让你先生就这样躺一会儿就好。”
然后她也开始坐等。
家乐也是最先镇定过来的人之一。
她本来不想插手这件事的。
她根本不想跟邱家这三人扯上一丁点关系。
这件事本来也跟她无关。
她不过是江城的编外人员,刚好下来借个器械,刚好旁观了这一幕而已――说得难听一点,不管这患者是死是活,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何况这里不是艾文迪的诊所,这里是大学医院,一屋子都是医生护士,她学的是牙科,不是急救医学,又何必出这个头?
但是,沈蔓莉的乱指挥让她无法忍受。关键是周围的小医生小护士碍于她副院长夫人曾经的资深护士长身份,居然把她的话奉为金科玉律,呆呆的围在旁边一动不动。
不管于公于私,家乐都看不下去。
于是她一把推开沈蔓莉,后者踉跄了几步,被女儿扶住。
“你们让开一点。”家乐对围观人群说。
大家这才醒过来,哦,对,不能光顾着看热闹,围的这么水泄不通,病人连呼吸的空气都没了。
“这位……张先生,能听到我说话吗?”家乐跪在患者身边,拍他的手,“告诉我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在她的呼唤下,患者睁开眼睛,一脸痛苦,胸口上下起伏,自知情况严重,努力组织着语言,“刚刚……忽然一下子,什么都看不见了,头很痛,一跳一跳的,还想吐……”
家乐将他上半身小心扶起来,让他侧靠在旁边的隔板上。
患者老婆病急乱投医,抓着家乐就问,“医生,我老公怎么了?”
家乐按着他的脉搏,微微皱眉:头痛、恶心、视力模糊……
“他平时血压多少?”
患者老婆一愣,“体检过一次,说是血压有点偏高,150还是160,但他平时也没在吃药……”
家乐连跟邱心婷求证都省了,公主肯定又忘了问这个。
这时护士长正好取回器械要交给家乐,看到这场面也愣住了。
家乐不管那微创拔牙器械了,“护士长,赶快打急救科电话……这里有血压计吗?”
沈蔓莉被她当众推开、抢走主导权,很不甘心,“你别乱动,要是出了问题,你负得起责么?”
但她的话现在已经没人理会了。
钱护士拿来血压计,帮忙调整患者的姿势体*位,给他量了血压,表情凝重,“――210,130。”
不仅家乐心中猜测得到证实,在场几个有点临床医学底子的医护人员也后知后觉的明白了,忍不住低呼一声,表情严肃起来。
收缩压和舒张压都远超标准值,再结合患者表现,这已经是高血压危象的症状。
相当危重的急症,必须立刻实施急救,不然任由血压保持这么高的水平,轻则对心脑器官造成不可逆损害,重则猝死。
――根本不是沈蔓莉以为的,只要躺平了坐等,就能像严女士一样好转。
大厅人很多,医生护士患者家属行走其间,门口的动静被人挡住,要过一会儿,邱思明才发现不对,连忙带着陈宽跑了过来。
迅速了解了目前的情况,听到钱护士报出的数字,他脸色一沉,拿出手机打电话,“喂,急救科吗?口外,一楼大厅――”
放下电话,他立刻抓来护士长,“有没有快速降压药?给他来一片。”
“心痛定可以吗?”护士长见他点头,连忙去拿药。
服下药,张先生的情况稍微好上一些,急救科的人也在往这边赶来。张先生老婆惊魂未定的抓着老公的手掉眼泪。
邱思明转头盯着邱心婷,“你没问病史?”
邱心婷战战兢兢,壮着胆子说,“他自己没说……再说他看起来又不老,哪来这么多老年病――”
家乐在旁边听的一阵无语。
今日世界,三四十岁,正是各种心脏病高血压糖尿病脂肪肝的多发阶段。这张先生地中海啤酒肚,一看就是中层小领导模样,可想而知平时饭局酒局少不了,完全是高血压会青睐的族群。就算他自己不清楚,或者讳疾忌医,至少也要在打麻药前亲测血压。
邱思明一脸的恨铁不成钢,本能的带出了教训学生的口气,“你们口外老师是哪个――你不知道患者有高血压,就敢给他用含肾上腺素的麻药?”
沈蔓莉忍不住站起来,狠狠的掐了一下老公的手,才让他明白自己失言,此时并非教训女儿的最佳时机。
家乐大概清楚了这张先生的情况是怎么来的。
肾上腺素有收缩血管、升高血压的作用,平时按一定比例用在拔牙局麻药里,可以起到止血作用,以及延长麻醉时间;但对于已经存在高血压的邱先生来说,再升压等于是雪上加霜――高血压根本是肾上腺素的禁忌症。
――只不过,光是打麻药时加的那一点肾上腺素,有可能造成如此严重的高血压危象么?
钱护士这时走过来,手中拿着个空的针管,皱眉问,“邱医生我刚刚没注意,你用哪管药给他打的?”
邱心婷已经一整个茫然,连眼神都无法对焦。
邱思明一见钱护士手中的空注射器,脸色一沉。
沈蔓莉虽然不明所以,但心知不妙,迅速岔开话题,“钱护士,那个知情同意书,你拿来给患者签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