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饼很硬,没有水简直难以下咽。不少人盯着士兵腰间的水囊,眼冒绿光。终于有人忍不住扑上去,无力的身体被坚硬如铁石的栏杆拦回,随即便是一顿鞭子猛抽,那人不得不缩回因为渴望而怒张的手指,指头上缠绕的鞭痕像斑驳的蛇身。
“来,吃一点。”把面饼掰碎,沈寒香分了一小抔饼渣给小孩,那孩子比沈柳容还小,脑后一绺小辫因为干燥的天气而发黄卷翘。
“老夫人,您也吃一点罢。”靠在栏杆上的脑袋吃力摇晃了两下,她的嘴唇干裂出血,唇色深紫。
沈寒香没有多劝,没有水,这饼子下去,于老人不啻于死刑。她安静地坐着,像仓鼠一般细细啃食手里的面饼。
天刚亮不久,日头就毒辣地照在众人脸上,耳朵更是被晒得像要烤熟了一般。
“小姑娘,你是哪里人?”下午时候,老太总算有了点精神。沈寒香冒着被鞭子抽的风险,向一个看起来和善的士兵讨来一点水,但也只有一点,老太刚喝了一口,那士兵已举起了鞭子。沈寒香忙塞上塞子,将水囊还给他。赶在士兵发怒之前,必须得示弱,否则这一群老弱病孺,坚持不到驻扎下来,就会丧命。
“听口音,像是京城来的罢。”男孩扶着他奶奶坐起身,然后安静坐在一边捡稻草辫蚱蜢。
“我是梦溪县人。”沈寒香小声说,艰难地吞咽唾沫。
“老身听着也像,这么年轻,作孽啊……”老人的手摸着孙子的头顶,目露哀痛。
沈寒香知道她并非只是在哀叹她,也是在哀叹自己的孙子,这里被抓的年纪最小的大概就是眼前的男孩,只有六岁,年纪最大的除却这位老太,还有个九十多岁的老头,前天饿死在路上,被胡兵以长矛挑了出去。
还没有到达真正的荒漠,这里还有浅薄的植被,也许有人放牧可以救下那老头,也或者,他已经死了。
茫然的目光浮向苍白的天空,除了一轮耀眼的太阳,天空中连一丝怜悯这群人的云都没有。
到了夜里,每架囚车会得到一张脏污不堪的毛毯,起初还有人嫌弃那东西发臭,随着行程深入,昼夜温差加大,开始有人争抢。
沈寒香被抓时的薄被还在她手里,塞外的兵军装很厚,他们本就带着严实的兽皮。正因为这样,沈寒香还能保有孟良清用来保护她的那袭薄被,她解开围在腿上的薄被,为了严实,她用身上系着装饰用的彩绳去系。
这时候她展开被子,把男孩裹得严严实实。
老妇人在第十日午后,喝完水之后,沈寒香手脚并用从栏杆边爬回来时,角落里爆出一声嚎啕。
当士兵的长矛扎入老太的遗体,怀里抱着的男孩死死咬着沈寒香的胳膊,沈寒香胳膊抖了抖,一手紧紧抱着他防止他跑出去,另一只手一下一下安抚地摸着他的头。
干燥的气候让他没能哭太久,他的脸上全是皴痕。沈寒香以袖子给他擦干净脸,听见自己发问的声音有点哑,“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的眼珠在日光里有点发棕,像是隔夜的茶水,他抽了两下鼻子,咬着嘴唇不作声。
沈寒香也不勉强,把他抱在怀里,用薄被围着他。
白天总是无比漫长,夜晚这群被俘虏的人就像是需要时时警惕狼群的羊,偶尔士兵们会架起篝火,他们围火烤肉吃酒。
被从囚车中拉出去的漂亮姑娘可以得到肉和酒,但往往伴随着绝望的哭声和声嘶力竭的尖叫。
早在第一天晚上,沈寒香就把自己的脸涂黑,身上的短袄是此前死去的男性同伴身上扒拉下来的。她两只眼睛颜色一深一浅,在黑夜里警惕注视着不远处的军队。
这队人竟有两三百之多,囿于深宅的沈寒香不知道,忠靖侯出征之后,战事一度恶化。安居乐业的中原人并不知道,关外已经狼烟四起。
这不是她们需要关心的,也不是老幼能轻易获悉的。战场和国事属于这个朝代的成年男子们。
这时候怀里的小脑袋动了动。
“你还不睡。”男孩不满地拽了拽被子。
“我不困。”顶着黑眼圈的沈寒香不要脸地睁着眼睛说瞎话。
“你睡,我来放哨。”
沈寒香嘴角弯了弯,“你知道放哨?”
“我知道。”男孩抿着嘴,坐起身来,真的像个哨兵一样小心翼翼又紧张地监视不远处的军队。二十辆囚车被铁链锁在一起,晚上没有士兵乐意伺候这群活“羊”,大小解都得在车上。
沈寒香观察了这么些天,被俘的多是有钱人,兴许那些外来者是要用他们去换取赎金。每辆车有一个角落用来撒尿,夜晚很冷,骚臭味并不明显。但这还是让女人们难以忍受。曾经有个容色艳丽的少女提出不能这样,士兵仿佛听了什么笑话,一把将她拽了出去。
那场凌辱持续的时间沈寒香记不清了。
但从那之后,女人们都成了温顺的羊。男人们为了保命,个个装聋作哑,只有那女子的哥哥,在照顾她三天三夜之后,黎明来之前,周围人发出惊叫,他们已经成了两具僵硬的尸体。
妹妹是被掐死的,哥哥则咬断了自己的腕子。
他们很安宁,最后被叉出扔在路上。沈寒香最后看见那对兄妹的样子,是他们像两个缝得不太成功的布偶,歪在那天清早因为下雨有点泥泞的道路上。
“你快睡。”男孩的语气十分不耐烦。
“你叫什么名字?”沈寒香凝视着他的眼睛。
那十秒钟似乎男孩在考量她是否值得信任。
“也许我们中的谁会早死,谁会活下来,我告诉你我的名字,我叫沈寒香,是京城梦溪县人。你要是活下来,逃了出去,得替我去梦溪县报丧。”沈寒香顿了顿,她怀疑这六岁的小孩能不能懂什么是报丧,但还是把话说完,“你能办到的,对吗?”
男孩的眉毛难受地拧在一起,“你怎么这么……非得死不可吗?”
“万一呢?”沈寒香坦然道。
“我叫孙严武。”小孩拉起她的手掌,在她的掌心里写下自己的名字。随即沈寒香也依样画葫芦,在他手心里写她的名字。
“你是哪里人?”
“庆阳郡。告诉你也没用。”孙严武不耐烦地摆摆手,“我是不会死的。你最好想办法活下去。”
沈寒香嘴角抿了起来,她疲倦不堪地合上眼睛,心里却涌动起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在这样的境地里,如果孤身一人,很容易就选择放弃,但连个小孩都这样坚定,她也得活着。
被士兵猛烈的鞭子声惊醒时,沈寒香迷迷糊糊睁开眼发现天还没亮。孙严武趴在她的怀里,也刚醒来。
“下车下车,快,你们这群死羊,快点下车。”随即鞭子猛抽在人或车身上。
沈寒香抱着孙严武矮身钻出囚车,这是连日来他们第一次下车,没有人想逃跑,或者说,没有人能逃跑。四周都是兵士锋利的刀尖对着,俘虏们又渴又饿,严重睡眠不足,个个身歪足痛,根本没法逃跑。
“站好!”粗鲁的士兵将孙严武扯开,推到另外一队人中去。
“男人女人分开站好,不许交头接耳。”喝令声生硬,外来者本来说的话并不是这种。
沈寒香的视线跟着孙严武,直至看不见他了,才转过头来。她的脸被自己抹得很黑,经过了这么多天行军,所有人都灰头土脸。她舒展开背脊,浑身酸痛带来活着的真实感。
紧接着所有人集合完毕,从刀锋列队之中走出来个像长官的男人,厚厚的毡帽掩盖着他三分之一的脸。
皮毛之下的鼻梁高挺,嘴唇刻薄,肤色黝黑,皮靴一直包裹到他的小腿之上,那壮实的腿脚让人觉得只要被踹上一脚就会当场毙命。
沈寒香垂下眼睫,心想,也许要到达军营了。
那男人走到队列之前,开口竟然是流利的官话——
“我们是西戎的部队,还有三个时辰,你们就会到达我们的大都。之后我们会奉上纸笔,请各位写一封‘家书’,只要听令行事,我们不会伤害各位。”
人群中开始窃窃私语。
女人们则惶恐地左顾右盼,沈寒香与旁边的女人匆匆对视一眼,她看得出,女人很害怕,嘴唇一个劲抖颤,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她面黄肌瘦。也许洗掉脸上的泥土,她也是这副模样,干燥的风沙早已经带走女人们雪亮的皮肤和润泽的嘴唇。
“那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有个童声问。
冷汗从沈寒香额头上滋出来,她禁不住皱了眉头,手掌紧攥成拳。
很快,士兵们找到发声的人,那瘦小的身体被推搡着带到人群前面。他的个子还不到敌人长官的腰。
孙严武倔强地仰着脸,带着初生牛犊的勇气,唯独一点细微颤音泄露出他内心一点就着的恐惧。但他又问了一遍,“你们什么时候放我们回去,回我们的家去,我们不是牲口,你们不能用鞭子抽我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时间在下午两点。(づ ̄3 ̄)づ╭?~
☆、九十八
短暂的静默之后,苍天下爆出一阵大笑。
离得近的众士兵笑得直不起腰,孙严武扭动着手臂,却挣扎不出。
那长官一声咳,士兵们立刻肃立,不敢再笑,显是军训甚严。
“你说得很对。”皮靴每靠近孙严武一步,沈寒香的拳头就多握紧一分。这个关头不应强出头,但那还是个孩子,十余日的同吃同住俨然已让孙严武成了她的亲人。
“但最后一句不对。”长官伸手,立时有卫兵恭敬地将鞭子放在他手中。孙严武少不得要吃一顿鞭子了。
就在这时,众人本以为那长官还会说些什么,猝不及防的时刻,长鞭横扫而出,只一瞬就在孙严武的薄袄上划拉出一条口子,白的皮红的肉翻卷出来。
接连十鞭落下,每一道鞭响,人群里都有人随之瑟缩。
到第十鞭上,孙严武满口咬出血,却没叫出声。他从地上爬起来,破破烂烂的薄袄挂在身上,被血水浸润。
“你们不是牲口,但我们仍然可以用鞭子抽你们。你们是安于平原享福太久,早已经忘记什么叫做弱肉强食,这才是世间万物都要遵循的法旨。”男人握住带血的鞭子,士兵一左一右将孙严武架了起来。
“绑到杆子上,就地驻扎。”
男人的声音如同雷鸣,令行禁止,接下来的几天不用赶路了。然而孙严武要被绑几天沈寒香不知道,每当吃饭的时候,她把自己的那份剩下一半来。
第一天傍晚天刚黑时,沈寒香将一个窝头和一小陶罐清水带到孙严武被绑着的地方。
那是一根笔直的木头杆子,被烈日晒得雪白,孙严武小小的身子就被绑在上面,他闭着眼。一股慌张笼罩住沈寒香,她几乎抓不住手里的东西。
直至她摸到孙严武的鼻息,微弱而顽强。
沈寒香松了口气,手掌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醒醒。”
孙严武吃力地掀开眼皮,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又歪过脸去。
沈寒香把窝头掰成小块,先给孙严武喝水。
孙严武扭了扭头,紧皱的眉头是无声的拒绝。
“你怎么回事……”试了两次,沈寒香才看出来,不是没法吃,孙严武就是故意不吃,他在拒绝这些食物和水,沈寒香声音冷硬,“你自己说会活下去,不吃东西怎么活下去?我竟不知道小爷你就修炼成仙了?”
孙严武看了她一眼。
沈寒香灰头土脸,脸乌漆墨黑,手背却很白,脖子缩在领子里,她眼神直愣愣的,发起了呆。
“喂,女人。”
听到孙严武的声音,沈寒香眼里掠过一丝光亮,她高兴了起来,喂他吃东西。孙严武艰难吞咽着难以下咽的粗食,他看到她眼底的血丝,她的眉目是很清丽的,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娘。他的奶奶没了,家里不知道怎么样,他得活着。
泪水从孙严武眼角滚出来的时候,沈寒香举袖给他擦了擦,但装作没看见,也没问他什么。她收拾起碗和陶罐,起身时膝盖发麻,扶着木杆站了会儿,好不容易稳住身形,想了想,她从袖子里摸出来一块巾子,沾着没喝完的一点浑水,给孙严武擦了擦脸。
“那个外族的将军要用你威慑大家,但他不会杀了你,你只是个小孩,如果杀了你,这些人也不会相信他说的不会伤害大家。人多死一个,他们就少得到一份钱。所以别怕,他会放了你的。我估计是三天。”沈寒香捏了捏他的脸,趁着夜色,低着头蹑手蹑足离开。
然而她的预感并没灵验,三天后军队开始撤离,孙严武还被绑在木杆上。似乎有意遗忘了那孩子,在被驱入囚车之前,沈寒香遥遥望了一眼,两个士兵在孙严武跟前站着,一个拍打他的脸。
另一个解开了裤带。
已经踏上囚车的一只脚缩了回来,鞭柄警告地顶住她的脖子,身后的士兵已经在叽叽咕咕骂些什么。
沈寒香看见孙严武的衣服被扯开了,绑着他的绳子随之解开,他被翻了个身,因为无力反抗,被按在那根木杆上。
俘虏们神色麻木地从旁经过,有几个年轻人脸上浮现出愤怒,但他们什么都没做,最终握拳低头畏畏缩缩地被驱赶上车。
鞭柄又在沈寒香的脖子上顶了两下,如果她再不走,这可能会换成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