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一声沈寒香往大婶身前一跪。
大婶吓得后退半步,慌里慌张看了看眼前蓬头乱发的女人,生怕她是个疯的。
沈寒香身一矮,头触在地上好一声响,她抬起身,一个血印出现在额头上,她的嘴唇干裂出血,那股绝望震住了在场众人。
沈寒香道:“大婶行行好,乡亲们行行好,我丈夫被水淹了,快不行了,求各位让大夫先给看看,要是他能活,我给各位当牛做马,求你们了……”话音未落,她又弯腰磕头,心中隐约觉得,也许磕的头越多,就是给孟良清积福,也许他就会醒了。
鲜红血液从额头流下,划过她的眉,粘在素白的脸上,扎眼得很。
“行了行了,说清楚就行咧,咱也不是不讲理的人。大夫,您给她丈夫先看吧,快起来,弄得咱好像为难个小辈儿似的,咱也不是不讲理咧,这不是你们没说清……”大婶嘀咕着让开道,牵着自家闺女站到一边。
本跪直身的沈寒香,在身前的胖大婶让开之后,竟像被人抽去脊梁骨一般,软坐在膝上。
那个瞬间,沈寒香忽然没法听清陈川在和大夫说什么,也听不清大夫说了什么,只见他给孟良清把脉,头摇个不停。
沈寒香呆了半晌,猛然从地上站起,像个疯子似的在大堂里走来走去,隔着窗口抓住里面抓药的伙计。
“给我笔……”
伙计被吓得不行,大张着嘴。
“给我纸笔!”
伙计忙递给她纸笔,沈寒香伏案奋笔疾书,片刻后,书写满密密麻麻小楷的纸递到大夫眼皮底下,打断了正在为药方抓耳挠腮的年轻郎中。
“这……可有两三味算是毒药啊。”郎中指了指沈寒香写下的药材:“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你确定能用?”
沈寒香抿了抿嘴,点头:“这是我丈夫平日里吃的药,我确信,这三味药一定要有。”
郎中不相信地叹气摇头。
“姑娘,可不能想不开谋杀亲夫啊。咱可这么多人看着呢!”抓着女儿站在旁的大婶忍不住插嘴道。
众病人纷纷念叨:“是是。”
沈寒香盯着那大夫:“就用这些,要是吃出问题,我陪他一起死!”
身后众人纷纷没了声息。
陈川一直看着她,她的眼里却半点看不到任何人,直到大夫摇头捏着她默出的方子走进去叫人抓药煎药,沈寒香才坐在孟良清身前的凳上。她的手抚过他的眉眼、鼻子、嘴唇,扑簌簌的泪珠落了满脸,手势却温柔又小心。
陈川一时不想再看,默默走入后堂,帮着大夫看火煎药。
孟良清被移入医馆后院,药还滚着,沈寒香便拿出两个碗,反复把药汁从一只碗翻到另一只碗中,她的眼睛因为一直撑着尽量不眨,眼内充血。
“可以了。”陈川道。
沈寒香点点头,一口一口亲自渡给孟良清,足足花了半个时辰,才将不多的一碗药喂完。陈川拿来了蜜饯,她含着蜜饯,死死盯着孟良清。
“可能不会那么快……大夫说了,还有得救。”陈川没什么说服力地说,大夫的原话是:“要是早两个时辰兴许有救。”
沈寒香没说话,反复搓着孟良清的手,除了他的手心,其他部分的皮肤都很凉,她使劲搓孟良清的手,把他的手搓得发红发热,才放下左手,改换右手。只有让他热起来,她才觉得他是活的,才敢相信他能安然度过这场劫难。
然而大半个时辰后,孟良清一只手被搓热,另一只手又凉下去,这样的轮换让沈寒香双目干枯,就在陈川想让她开口说些话时,沈寒香呆呆看着孟良清,忽然嚎啕大哭,扑在孟良清心口,双拳用力捶打他的胸膛:“你别死,小宝还没有名字,你要是死了,我不给他起名字,他这辈子都没有名字。你答应过我不死的,你还没有娶我为妻,你答应要为我好好保重,你说的话都不算话了吗……”泪水钻进嘴里,沈寒香干呕两声,手劲越来越大:“我不许你死,你不要死,孟良清,孟良清,孟良清!”她使劲喊男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好像这样能令孟良清醒来。
沈寒香抽抽噎噎,吃力地睁着肿起的眼睛:“我不许你死,你听见没有,要是你死了,将来我不会认你,到了地下我不会认你,小宝也不会认你。我会嫁一个臭男人,他会虐待你儿子,孟小宝一辈子都叫孟无名,不,我不会让他姓孟,他会跟别人的姓,死后也不会认祖归宗,不会给你上一炷香,喊一声爹。你听见没有……”
就在那刹那,沈寒香的手被握住了,她睁大婆娑泪眼,分明看见孟良清张开了眼睛,却犹自不信,使劲眨眼,眨下泪水来。
孟良清用尽全力握着沈寒香的手,但全力也没多大,就像松松以手掌圈着沈寒香的手一样。
“你要嫁给谁?一女多嫁是犯法的你知道不知道。”
“你都休了我了!”沈寒香哭着笑出了声。
孟良清看着她不说话,沉默只让沈寒香笑了片刻,滚烫的眼泪就沾湿了她满脸。
“你别看我!”才想起此刻自己灰头土脸的沈寒香忙叫起来,迅速站起,孟良清却抓着她的手不让她转过身去。
“松手,我要理仪容!”
“好看。”孟良清温和地说。
沈寒香瞪大眼:“不可能!”
孟良清抓着她的手摇了摇:“你过来,我告诉你有多好看。”
沈寒香将信将疑低下了头,孟良清捏住她的下巴,就那么亲上她错愕的脸,他吻着她咸涩的嘴唇,品尝她的泪水,那是为他而落的泪,他心里是甜的。他吻她额头的伤口,那是为他受的苦,他心里是酸的。他吻她腮上显示狼狈的尘土,尝到难以形容绝不好吃的土味,那是为他奔波劳累,他懵懵地望着沈寒香,她的脸红得胜过三月桃花,低垂的眼睑轻颤。
“寒香,你一定爱惨了我。”孟良清说,嘴角缓缓扬起笑,将含羞带怒又想捶他的沈寒香双手捉住,囚在自己怀中,她顾忌着孟良清的病,不敢乱动,因为害羞而发热的脑子勉强听清了孟良清的话:“阮氏一系与西戎人勾结的证据已在我手,他们以为烧光一切就可以,却不知证据我已于前夜递上天听。再等等,虽然我一刻也不想再等……”孟良清将沈寒香看着:“都结束了,什么时候,我能再娶你过门?”
沈寒香愣愣的,眼圈发红:“什么时候?”
“越快越好,我们选最近的好日子,我要让全凤阳的百姓,让满朝文武,都知道你是我孟良清今生今世唯一的妻子。”
沈寒香笑看他:“好。”
刚醒来的孟良清精神支撑不了太久,只说了一会话,就又昏睡过去。沈寒香静静坐在窗前,看着医馆伙计给孟良清盖上被子,陈川起身看她:“可以走了。”
沈寒香轻轻“嗯”了声,她洗过了脸,梳了个妇人的发髻,傍晚的霞光将她的侧脸染成金色,她折身亲了亲孟良清的嘴唇,睡梦里的孟良清轻柔回应。
“这么做值得吗?”走出门后,陈川忍不住问。
“只要他能活下去,什么都值得。”沈寒香说,她背对陈川,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挺得很直的背脊。
“就算他活下去,也不会快乐。”陈川又说。
沈寒香脚步不停往外走去:“有小宝,有命,为了小宝,将来他也会有个娴淑温柔的妻子,这一辈子,我比许多人得到的多,赚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在国内玩成了时差党【手动笑cry
嗯,虽然是今天了,但这是昨天的更新哦,明天估计也会很晚,尽量早……
☆、一二七
那晚上在沈宅镇宅石兽前,沈寒香下马,将马缰丢给陈川。
陈川坐在马上,看着她走到石阶下,她敛衽坐着,犹如一尊望夫归来的石塑,陈川翻身下马,阴影被夕阳拉得很长,笼罩着沈寒香。
“真的不用我跟着去吗?”
沈寒香摇了摇头。
“那你自己能回来吗?”陈川问她,在她身边坐下,二人像年少时候,陈川偶尔到沈家来,给沈寒香带东西,并排坐在一起,刚开始是一大一小的两盏影子,后来沈寒香长个子了,渐渐就成了姑娘家和小伙儿家,再后来,他们坐着的位子之间,被时光拉扯出一条裂缝,就算谁也不看谁,中间也隔着那道缝。
“陈大哥,以后你给小宝当师傅吧,他要是不听话,你别责罚他,好好说他,他能听话。”沈寒香说。
陈川扭过头去,落日将他的眼孔染得发红。
“这就是不回来了?”陈川问。
沈寒香想了想,忽然说:“被西戎人掳去以后,我到过大都,住过他们最华美的宅子,九河待我很好。况且,你一个人,也打不过西戎那么多人。我不想你冒险。我们好聚好散,就在这里散了吧。这一世,上一世,你帮我的太多,谢谢了。”沈寒香站起身,恭敬地敛衽一礼,半晌抬起深垂着的头,看了陈川好半会,才笑道,“信我就不给你们写了,我没念过多少书,字写得不好。”
陈川苦笑着站起,摸了摸她的头,“看来我还是走吧,否则你还不知要说出什么话来。你与人生分起来,当真让人……”陈川摇了摇头,一手按着心口,哽咽在喉中的那句话又吞了回去。
“我走了。”
“慢走。”沈寒香站在浓浓暮色里,目送陈川的马远走,马蹄声彻底消失时,她的肩膀垮下来,坐回到石阶上,抱着膝盖,头靠在膝上。
就在天色将暗未暗的时候,马蹄声由远及近,沈寒香却一点没有察觉,她兀自木然地出神,脑子里一团乱絮,自己也不知究竟自己在想什么。
骤然一声凌厉脆响,一道血痕迅速浮现在沈寒香侧脸上,她觉得耳珠一痛,抬手便摸到一手的血。
翡翠耳环落在马上人手中,带着生硬感的官话传来――
“听说你哥哥已离开凤阳,你怎么还不走?”
翻身下马的孟珂儿立于沈寒香身前,捏着带血的耳环,居高临下俯瞰着她:“问你话,哑巴了?”
沈寒香眉毛皱了皱,摊出手:“耳环给我。”
“什么好东西我西戎会没有?”孟珂儿随手一挥,翠色划过半空,落入青石板缝中消失不见。
沈寒香站起身,血珠从耳朵上滴落在肩头,把她鹅黄的衣衫染得如同朝阳。
看着她趴在地上摸索找寻那耳环,孟珂儿抬起一条腿,重重落在她的肩上,一声极其细微的呼痛让孟珂儿嘴角上翘,她弯腰向前,鞭子卷在手中,鞭柄抵在沈寒香侧脸上――
“看你这穷酸相,哪儿配得上我们西戎最英勇的汉子,当真不嫌自己寒碜。”嗤笑声引得孟珂儿带来的西戎人也一阵哄堂大笑。
沈寒香胸腹贴地,手仍在石板缝隙间摩挲,忽然脚下猛地一个抬身,差点将孟珂儿掀翻,孟珂儿气急败坏地抖开长鞭,鞭子呼啸而去,撕开沈寒香的衣衫,在她臂上割出血口。而沈寒香只在最初缩了一下手,就再也不动。
沈寒香闭起眼睛,侧脸贴着地面,等待孟珂儿发泄完,才收回手。
“你手里拿的什么?”孟珂儿尖声叫道,一只脚踏上沈寒香的手背。
沈寒香不说话,看孟珂儿的眼神却让她不由自主缩回了脚。
手心里的湿润都是黏稠的血液,沈寒香捏紧着那耳环,她的首饰不多,而这一件,恰好曾是进孟家门的第二天,孟良清亲手为她戴上的。
沈寒香看了孟珂儿一眼。
“瞪什么瞪!本公主会怕你不成!”嘴里这么嚷嚷着,孟珂儿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
沈寒香站起身,把耳环重新戴上,她戴得很是缓慢,松手时一手的血。
孟珂儿没想到沈寒香对自己也这么狠,一时之间倒不敢拿她怎么样了,手指放在唇间吹了个响哨。
四个西戎壮汉从孟珂儿身后走出,走上前去,两个抓住沈寒香的胳膊,两个刚碰到沈寒香的衣裳,就听孟珂儿一声尖叫。
“九河!你放肆!”
擦着孟珂儿侧脸飞过的箭稳稳插在沈家门上,掠起她的发丝,孟珂儿心跳得很快,仰起的头脸上带着倔强和高傲,她望着天神一般的九河,咬了咬唇:“你给我下来!”
九河把弓递给乔装的卫兵,翻身下马,直直越过孟珂儿,走向沈寒香,只一个横抱,就将人摔上了马。
他翻身上马,任由沈寒香趴在马背上,像是一头挂在猎人马上的猎物。
孟珂儿虚着眼睛,来不及细想,也翻上马迅速跟上九河的马,她不远不近地跟着,只见那凶狠瞪过自己的女人,这时候却安静得像一只待宰的兔子。孟珂儿不屑地哼了一声,想必中原女人就是以示弱的方式扮可怜掳取男人的心。
九河驱策座驾,离开凤阳,马儿颠簸不休,沈寒香只觉得头晕脑胀,几次想从马上爬起,浑身又没一处不痛,起身实在太艰难。暗沉沉的地面从她的视野里飞掠而过,风挟卷着九河身上的汗味,一通策马狂奔,下马时沈寒香苍白着脸,扶着一棵树就开始吐。
等沈寒香吐完,眼前出现一只水囊。
她看了一眼九河。
九河则望着远方,板着一张脸,“你的伤怎么样?”
沈寒香摇了摇头。
“对着我牙尖嘴利的,怎么被人欺负了也不知道报复?”九河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