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府向右扶风府发了公文,将供词附上,请右扶风派人协助京兆尹府在扶风郡搜缴那帮掳掠稚子稚女的盗贼们。
但依惯例,京兆尹府的人并不抱什么希望。京畿地区被分为右扶风、左冯翊、京兆尹三处,盗贼们之所以能够长期作案,便是因为这三处分别归属不同的长官管辖。
赵广汉已经不止一次的感叹,若是这三处全部合而为一,由他来管辖,何愁盗贼作乱。长安城的治安有很大程度是被另两处连累的,这话虽然是实话,但实话很伤人。
林天认为赵广汉的仇敌只怕比他想象的还要多,只是赵广汉是个才智过人、桀骜不驯的孤臣,而皇帝又需要这样的一个人管理长安城,便容许他这般,可常在河边走,那能不湿脚。若等到墙倒众人推之时,不知赵大人该会有多凶险。
他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揣测到了前世的真相,前世赵广汉不就是被腰斩于东市吗?大汉朝腰斩之时要将人的衣服脱光,从腰部斩成两截,被行刑的人临死之前,还能看到自己上下分离,内脏脱落,带着惊吓和耻辱死去。
这是何等的酷刑,而且赵广汉的家人都被流放到了敦煌郡吃沙子,关内侯又如何,二千石的长官又如何?说失去一切便失去一切,只是因为皇帝放弃了这个孤臣。
赵广汉是个一往无前之人,但本年两次大浪让他回过味来,正如严延年那个小人说的一般,京兆尹表面风光,实际上岌岌可危,稍有不慎,便会性命难保。届时,就算他在长安城的百姓心中如同神明一般也救不了命。
一个四百石的小吏就敢这样谋算,还差点成功,这不能不叫赵广汉惊惧。
赵广汉从来便不是一个怕死之人,只是从小吏爬起,挣得了关内侯的爵位,又能给儿女们留下点什么?
赵彭祖期期艾艾地提起参份子的建议时,赵广汉便猜到了这是林天在背后捣鬼,看着节俭的夫人一双粗糙的手,最终还是点了头。
他打算积累到一定财产便分家,将二儿子从家里分出去,另立门户。
林天与二郎相处的来,人也聪慧的很,只是值得信任吗?从荣畜和敏行里的两件事来看,此人的表现尚可,赵广汉开始认真关注起这个年轻人。
又到了林天和赵彭祖向京兆尹府单独汇报,查访盗首情况的时候了,林天打了两日的腹稿,道:“臣这几日跟着姑父读书,读到了句话:大隐隐于市,盗亦有道。臣想盗首作乱多年,又在长安城长住,不会是出名的游侠。那样的游侠行踪不定,又深得朝中大臣的追捧,小民的喜爱,是不屑于做盗贼之首那样的事。”
赵广汉点点头,近日二郎和林天的排查非常不顺利,他也想到了原先的假设存在一些问题和疑点,林天能想到这一步也算是有心了。
“那么盗首必然有着什么身份,让一般人都想不到他去,他的行为必然和盗贼是相反。”
这个判断的思路也对,赵广汉对林天的话越来越有兴趣,揪着胡须,示意林天继续。
“臣的表妹在敏行里被掳,曾经在昏迷之中听到有人说要将她献给苗公,后来表妹在东三市曾经再次听到了那个人的声音,臣的弟弟将信将疑,跟踪了那个人,发现他们在帮助东市修缮市官署,是一个被称之为苗公的人推荐来的。这个苗公在东西二市都有铺面,家中富裕,乐善好施,喜欢交友,和里令的关系很好。”
赵广汉的眼睛中闪过亮光,道:“说下去。”
“臣以为那个苗公非常可疑,他显然与扶风郡的那帮盗贼认识,并且位置很高,要不然怎么说献呢。苗公让人怀疑不到盗首的身份上去,他的财产丰厚不一定来自于经商所得,乐善好施,喜欢交友这些都足以掩饰家中盗贼来往甚多……”
“对。”,赵广汉一拍案几,道:“你们便从这个苗公查下去。”
赵彭祖连忙应声道:“喏。”
林天直直地望着赵广汉,又道:“大人,我们在关键时刻需要调动贼曹椽史和贼曹椽。”
赵广汉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但林天毫不退缩。
“好。”
赵彭祖拉着林天下去,道:“你今天怎么变得这么奇怪。”
“怎么?”,林天的心还在碰碰地跳个不停。
“突然对着大人称臣,又对盗首的事分析的头头是道,刚才又和我父亲打什么哑谜?”
“彭祖兄,我一直拿你当好兄弟,不瞒你说,姑父教我,对待长者和上官,敬畏的称呼不外乎是自称臣字,我只是小吏,总不能自称下官吧。”
赵彭祖点点头,他虽然知道,但并没有这样做过。
“苗公这个事情,一是表妹的缘故,二是此人行迹实在可疑,我们跟踪和排查了这么久,连盗首的毛都没有捉到一根,大人也只是抱着让我们试试的态度在巡查吧,要不怎么会只派我们两人呢?”,林天看看赵彭祖,后者想说什么,却又闭了嘴。
赵彭祖之前只觉得父亲这样的安排颇有深意,只照着执行便是,从未想过父亲或许压根没指望他们能够找到什么。
“彭祖兄,我是想为表妹报仇出气的,也想立个大功,这才是我刚才向大人坚持的原因。我们,是我们一起在追踪盗首,若苗公真有问题,我和你应当是首功。”
林天坦诚地看着赵彭祖,赵彭祖的两只眉毛排成了一个大大的一字,眼前这个商户家的小子,从刚认识到现在,基本上一直在一起,却在不知不觉间变化如此之大。
明明两个人中最大的那个是自己,可林天为什么给人一种大哥的感觉?
林天和赵彭祖开始在东市晃悠,关注那帮修缮市官署的人有什么动静,间歇着还到苗公家附近去查看。
苗公住在尚智里,旁边便是二千石以上高官居住的尚冠里,再过去便是赵家居住的尚德里。
尚智里因为紧挨着尚冠里,房价很高,苗公在这里有一所大宅子,有五个赵家之大,院内亭台楼阁密集,总是隐隐有丝竹之声传来。
苗公在尚智里是出了名的乐善好施之人,出门就有几十个苍头和僮奴跟随,因为在天子脚下,不是官身,苗公只能乘坐二驾马车,但这二驾马车的奢华程度也相当令人惊叹,林天偷偷瞧过,那车辕上都镶嵌的是白玉。
据说苗公曾经往来西域和长安之间贩卖货物,眼下又经营着黄河南北的丝绸和酒类,很富有。
林天和赵彭祖不知道再怎么查下去,里令一个劲说苗公的好话,也许转个背就会告诉苗公他们来过。
他俩觉得不能打草惊蛇,还是跟踪东市的那帮人为妙,每日里装着询问市价,到处晃悠,林天又回到了巡市令的角色。
偶然间,他们发现了严延年在到处寻找商户,赵广汉知道这件事后,指使东市长丞找那些商户谈心。严延年便不得不多次和商户们砍价,从三倍翻到了十倍还没有谈妥。
“严大人,买卖之事全凭双方乐意,您去西域什么时候能回来,能不能回来,我们都不知道。所以……”
严延年怀疑有人暗中捣鬼,可也没有把柄,只好施个礼走了。
“严大人,我们都是小商户,家业太小,不敢冒险,这东市里最大的绣纺便是林氏绣纺了……”
严延年强吞下想吐到说话那人脸上去的唾沫,施个礼走了。
眼看还有几日便要动身,再找不到愿意出资的商户……严延年觉得他像那蹦跶到岸上的鱼,在烈日底下无望地张着嘴呼吸。
“你是严大人吗?”,一个魁梧的汉子,光着脊梁走了过来。
“我是,你是何人?”
“我家主人知道你想赊欠货物去西域,主人也曾经在西域和长安往来贩卖货物,他兴许能给您提供些许帮助。”,可以看出,此人说话已经尽力文雅了,腰间别着短短的刀,这是大汉朝的百姓喜欢佩戴的。
严延年的眼神毒辣,这个汉子必然不是个普通百姓,身上带着一股和荣畜一样的味道,他曾经对这种味道很熟悉。
一个念头在心中划过,严延年微微地笑了笑,老天总是不会绝我的,总有人喜欢烧冷灶。
“你家主人在何处?”
“请随我来。”,那汉子转过身去,脊背上冒着豆粒大的汗珠,汇聚在一处,滚下来,湿透了裤绊上的腰带。
斜对面街上二楼处,林天和赵彭祖对望一眼,他们跟踪的汉子竟然和严延年在一起说话,这真是……太巧合了。
☆、第68章 八月节
娇娥站在树荫下,手上拽着根柳条,将一条一条的叶子丢进水池中。她心情烦闷,严延年为什么都这般了还能想法子翻身?
“姐姐,你也在这里。”,娇娥回过头去,身后走来的是几乎不怎么出院子的玉棠,娇娥没有心情和她姐妹友爱,便淡淡地“嗯”了一声。
玉棠站了一会儿,见娇娥无话,也觉得没意思,告了别,拖着步子回了院子,她本就是躲着林氏母女,才在这个时候出来转悠透个气的。
嫡姐这般对她,也在情理之中,玉棠也不再敢有什么争高下的心思,只等着嫡母遵守承诺为她找门婚事,在夫家立足之后好庇护生母。
娇娥看着玉棠远去的背影,升不起同情之心,自事发之后,玉棠拼命练习刺绣,黄姬在林家绣纺服劳役,玉梨在院子里抱着莽哥日日哀啼,阿父从来不去管,只求再也看不见他们就好。
赵成就像是娇娥在赵府里的眼睛,什么都不用操心的大娘子实际上什么都知道。
“她来找你做什么?”,身后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
“大表哥……你来了。”,娇娥转过身来,笑着道:“玉棠是想出来透透风吧,那个院子住起来也挺心烦的。黄姬和丁姬互相攀扯,弄的玉梨和玉棠也心中怀恨对方,莽哥不得阿父喜爱,玉梨日日抱着他哀啼咒骂。”
“你还会为她们解释……真是心善的小傻瓜。”,林天伸出手去,拽过娇娥的手道:“好好的怎么又将手指搞的绿了,夏婆子怎么没有跟着你了?”
“夏婆子病了,我让侍女守着她。”,娇娥有些羞涩,想把手抽出来。
“那你也不要一个人到处乱跑啊,你家里还有两个心怀叵测的庶妹呢。”,林天抓住不放。
听得夏婆子病了,他心头升起一股子有恃无恐的欢乐来,又凑近了娇娥些许,近到娇娥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和烟尘味。
“表妹,我那香囊绣好了没?”,林天那恼人的声音扑在娇娥的耳朵眼上,痒痒地,还带着热湿。娇娥的耳根发热,心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她颤颤巍巍地道:“没有。”,嗓音也有些变化。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呢?嗯?”,林天也不放过她,虽然不敢造次,但他忍不住想嗅一嗅娇娥身上淡淡的香味,看着表妹的脸羞红。
林天在一日日的长大,隔了一段时间,又高了不少,只是还有些瘦弱,总被赵彭祖嘲笑。他跟着那些年长的府吏们打混,听了不少男女之间的浑话。
那些家伙见他腼腆,便更加上劲地逗弄他。林天表面上有些恼,但背着人便会琢磨一番,有时候就想,什么时候能娶了表妹回家。
“你……你还说,你不是说要将严家的事搞定么?现在八字没一撇,你那香囊自然也是没一撇。”,娇娥心跳的厉害,憋了半响,憋出这么句话来。
林天有些懊恼地道:“那就等到八月节吧,严延年这次是跑不脱了。”
“为何要等到八月节……不是说西域的使节就在这几日要出发了么?”,娇娥不信,眼珠子咕噜噜地转着,意思是你在骗我。
“大宛国的贵客生病了,皇帝改变了启程的时间,让出使西域的官吏在家过了八月节再走,这可是赵二郎听赵大人亲口说的。你放心,严延年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日了。”,林天又将娇娥拽近了些。
“交给我的事,你还想那么多,分明是不相信我。”。说着便伸着指头,在娇娥的鼻头上轻轻地弹了一下。
看着娇娥那双控诉的眼睛,林天又笑了,低下头去,将下巴放在娇娥的头顶上,轻轻地道:“娇娥,你要信我呢。”
远处传来了木棍敲打青石路面的声音,敲碎了这一池的旖旎,两人受惊抬起头望去,只见几丈远开外,洛嬷嬷正怒瞪着这边。
林天哀叹一声,和娇娥分开了。
“嬷嬷”,林天牵着娇娥,走到洛嬷嬷的面前,试探地喊道。
“天哥,你和娇娥虽然打小一起长大,情分不浅,却也还是要讲究男女大防的。”,洛嬷嬷淡淡地道。
娇娥红着脸,低下头,将手抽出,施了一礼,道:“嬷嬷说的是。”
林天看着表妹那个样子,知道她甚是敬重这个宫里的嚒嚒,只好讪讪地道:“是我唐突了,只是姑父和姑姑那里……”
“老妪不愿意惹人厌弃,这次只当没看见,以后……”,洛嬷嬷看着林天那直隆隆的鼻梁,黑如点漆的双眼,愈发成熟的风姿,心中叹道,可惜是个商户家的郎君。
听话听音,林天连忙施礼,道:“是天哥思虑不足,以后不会再犯。”
“好,娇娥你随我来。”,洛嬷嬷虎着脸,将娇娥带走,林天只能看着娇娥的背影,娇娥却连头都不敢回。
娇娥战战兢兢地跟着洛嬷嬷回了屋子,等着被训斥,洛嬷嬷却并未多言,只命娇娥作画并练习曲调。
林天心中暗恨身份低微,不能给姑父言明想娶娇娥,让嬷嬷视自个为洪水猛兽,忐忑地过了半日,和姑父说话也是心不在焉,直到晚间见到娇娥无恙,方才放下心来。
也不知洛嬷嬷给赵义夫妇说了些什么,自那以后,林天来赵家想单独和娇娥说说话,便非常困难了。即便有广哥在一旁,也必然还有个夏婆子陪着,有时两人只能远远相望,以解相思之苦,日子过得甚是煎熬。
八月节在娇娥的期盼中到来了,八月元日这一日,家中要以蓍草巫白露节后的良日,祭祀一年之中经常供奉的尊神,今年自然是不会忘了河神这尊大神,赵家一家人都对河神让女儿变得聪慧感激不尽。
在良日前七天,一家人都不能到有丧事和产子的人家。全家无论老少,都要整洁身心,打扫房屋,按照祠薄进行祭祀。
而八月元日这日则要举行祭社仪式,和二月元日祈求一年丰收的祭社不同,八月的祭社是为了报答和感谢神祉。
既然是祭社,自然是祭祀土地神,这一日是不单独过节日的,而是一个里或者一个乡的人在一起祭祀游玩,不同家庭的男女老少聚会在一起,奏乐歌舞通宵达旦。
在长安城中,要么一个里的百姓在一起狂欢,要么几家亲戚在一起聚会。往年赵家和林家的关系不睦,这一日也是要在一起聚会的,只是王氏和玉瑶来不来,就要看心情了。
娇娥期待着那一日能和两位表哥一起游玩,能和大表哥说说知心话,只有社祭日和汜水节上少年郎君和小娘子可以自由自在的玩耍,不用计较男女大防。她期待那日,林天能够给自己带来好消息,大哥赵兴也应当会赶回来和家人一起过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