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铭山一一解释,像是他真心在为她着想一般。他还在笑,“本来我没想起孙老头儿,毕竟他不住在这边,阿泠你也见不到。但你跟沈大人去爬山……这真是给了我充分时间来把人请过来。阿泠,你不高兴见到这个从小把你拉扯到的忠仆?”
他说话时,孙老头儿和众侍女也寒暄结束,正好有时间听到陆铭山的最后一句。孙老头儿的目光,就向刘泠看来。
刘泠不看孙老头儿的眼睛,低声,“不会,我很高兴看到孙爷爷。”
“哼!可老头子我却不高兴看到你!”孙老头儿甩门进去。
“郡主……”侍女担心地看着郡主雪白到不正常的脸色,“孙爷爷脾气偏强,不然咱们还是回去吧?”
刘泠沉默。
在她沉默欲转身时,陆铭山在她身后悠声,“他服侍了你母亲一辈子,又养了你那么多年。结果你长大了,他不过多说了两句话,就被广平王府赶出大门,流落在外。阿泠,你不愧对他吗?”
“陆公子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不说其他侍女,有些害怕陆铭山秋后算账的灵璧都忍不住了,“是王爷赶走的孙爷爷!当时我家郡主人在邺京,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好不好?等我们回到江州时,早就人去茶凉。郡主没有找到孙爷爷,为此还跟王爷大吵了一顿,被王爷……拿鞭子指着,差点被打。你凭什么这么说我家郡主?!”
众侍女皆是义愤填膺:以往陆公子对郡主那般好,她们都以为郡主嫁给陆公子后,可以远离王府的这些纷争,过得开心点。后来知道陆公子移情于岳翎,郡主又早早放弃去追沈大人,大家还可惜了许久。没想到陆公子是这样的人!太让人失望了。
陆铭山嗤笑,并不理侍女们如何说,他只看刘泠。
刘泠道,“孙爷爷是因为我被赶出来的,我确实愧对他。”
“郡主……”侍女想再劝。
“进去吧。”刘泠做了决定,便不再需要人给她意见了。
这处房舍,是孙老头儿临时搬过来的。他以前住在哪里,刘泠不知道。但进院子时,看到到处都井井有条,被收拾得干净妥帖,她也微放心。至少陆铭山做事靠谱,没有虐待孙老头儿。但进了孙老头儿的屋子,刘泠呼吸一滞,她才知道,原来陆铭山的过分妥帖,那也是一种伤害。
孙老头儿曾是刘泠母亲的仆人,他年轻时喜欢作画,刘泠的母亲是个才女,就教了他绘画。之后数十年,作为两代主子的仆人,广平王府不太敢使唤他,给孙老头儿留了许多空余时间。这些时间,全被孙老头儿拿来学画了。
有人一辈子忙着许多事,所以一件都做不好。有人就做这一件事,达到出神入化的至臻境界。孙老头儿就是这样的人。几年不见,即使不在广平王府,他也没有被人当下人使。他的画工更加精湛,就算搬来得匆匆,整个屋子四面,也都摆满了他的画作。
而他画的都是同一人:
杏眼桃腮,梨白衣裙,美人或嗔或喜,或立或坐,或于湖边,或于廊前,或弯身嗅花,或怅然垂泪……
他画的是同一个人,同一个让刘泠永不能忘的人。
刘泠定定看着这些画像,长立出神。
孙老头儿无声般地站在她身后,“郡主,听说你呆在邺京,总不想回江州王府,是不想看到你母亲,看到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吧?”
“是我的错。”
“你害死了你的母亲,如果不是你恶语相向,如果不是你不肯温柔一点,她怎么会一时想不通,投湖自尽呢?”
“是我的错。”刘泠身子颤抖。
“张沐兰那个女人枉为夫人的亲妹妹,夫人死后,她立刻成了王府新主人。而你,竟然一点作为都没有!”
“还是我的错。”
“而我!不过是为你母亲不平,多说了两句话,就被王爷打得大半条命都快没了。你说你会养着我们这些旧仆,可在老奴差点被打死的时候,你在哪里?!”
“这也是我的错。”
“你不过是爱慕荣华富贵,舍不得自己郡主的头号。你不过是醉生梦死,贪生怕死,不敢为你母亲偿命。你活这么多年,还没活够吗?”
“这都是我的错。”刘泠眼眶湿润。
是她的错,全是她的错。
怪她,所有的都怪她。
她一个人的存在,给这么多人造成了困扰。
所以她该以死谢罪吗?!
刘泠好像又看到暗黑世界中,站在水里湿漉漉向她伸手的母亲。
但同时,她又看到另一个母亲。
她温柔地抱着自己,劝着自己,“阿泠,那是我的错,是大人的错,和你无关。你要好好活着,你要活下去。”
☆、第41章 沈大人总会来的
刘泠并不愿意多回想母亲的死亡。
可这么多年来,不管是身边的人,还是她自己,都对此念念不忘。
在刘泠五岁那年,她母亲便投湖自尽。
后来刘泠能够平静地跟沈宴谈论那些事,沈宴问她,“你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她是一个软弱的女人,菟丝草一样。”
沈宴又问,“你父亲是怎样一个人?”
刘泠答,“他是一个混账。”
这就是刘泠对自己父母的评价。即使在母亲死后,即使在她低落的那么些年,她也从来没改变过自己的想法。
她母亲软弱,父亲混蛋,生下的女儿,却和他们两人的性格一点也不一样。
刘泠母亲,闺名张明兰。很雅致很温柔的名字,如她本人一般。
她父亲是定北侯,堂姐是故去的皇后。她出身显贵,对并不怎么得盛宠的广平王动了情,主动嫁去了江州府。
也许刘泠的父母之间有爱情,但刘泠并不关注。幼时的记忆纯真简单,过眼就忘。时而明亮,时而晦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很是难以理解。刘泠对之前的记忆大都模糊,打开她深刻记忆最初始的那道闸门的,便是五岁那年,她母亲的死亡。
从那时起,她开始记忆。也从那时起,这记忆注定折磨她一辈子。
那天阴雨,她和母亲发生争执。母亲面对父亲再一次的软弱,让刘泠瞧不起。那时她只有五岁,却可以当柔弱母亲的依赖。意气风发,唇齿伶俐,世上没有任何一件事能绊住她。
多年后,刘泠常想着:她应该软一些,是她的过强,伤害了母亲。
她对所有人,都不应该那么强硬。遇人先认错,先低头,总比把人逼死好。
刘泠是后悔的。
因她和母亲一起站在院中大湖前,母亲就望着湖水痴了般,俯身抱着她哭,“阿泠,我觉得活着真没意思。你愿意陪娘一起跳下去吗?”
“我不愿意!”五岁女孩已经有了自己的见解,“娘,你冷静点好不好?就算为我,你也强硬点好不好?投湖……那你跳啊!你忍心丢下我一个人,你就去好了。
秋雨绵绵,她将自己的母亲说了一顿,说得母亲不再吭气。
张明兰一直这样,她自己做不了自己的主,丈夫不帮她,她就寻求女儿的帮助。从来都这样,那一天如同之前的每一次一样,没什么不寻常。后来刘泠回想,想着那时候,最大的不寻常,也许只是张明兰受的挫折比之前每一次更严重。
可是一个五岁的孩子,她如何能清楚看出这一切?
刘泠认为浪费时间的事,也许她母亲不那么觉得。
刘泠常想着:也许母亲并不是真要她给什么意见。她只是孤独又寂寞,需要女儿站在自己这一边。
可是她的女儿像刀子一样利,又太小,不能明白母亲这类人的想法。
所以刘泠走了。
她对母亲尤有不放心,走了一程,又悄悄溜回去,想看看母亲怎么样了。她看到雨中,母亲湿漉漉地坐在湖前石阶上,低着头,也许在擦雨水,也许在抹眼泪。总之,母亲没有做出一副真想跳湖的样子了。
于是刘泠就彻底放心了。
夜晚,刘泠醒来,听到外头乱糟糟的。心有所感般,五岁孩子推开服侍的所有人,蹬蹬蹬跑去了那片大湖。
雨还在下着,黑夜像可怕大兽的嘴,吞噬向它跑去的孩子。乱象纷呈,光怪陆离。灯火影烁,冷雨砸脸。她站在湖边,看到母亲被打捞上来的尸体。
鞋袜摆在岸上,如之前刘泠离去的那样。
但她母亲不再是坐在石阶上,而是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
大家都在哭,都在恐慌。
她父亲蓦地推开人群,扯住她头发,将她提到地上那具冰冷尸体面前。她被父亲狠狠扔到那里,膝盖重重磕在青石板上,被撞得出了血,之后肿了一个月才好。但那时,刘泠并感觉不到痛。
她眼睛看着再也睁不开眼的母亲。
耳边听着父亲的咆哮,“你杀死了她!你亲手害死了自己的母亲!天下怎么有你这样的女儿?!”
她在五岁前,常听到“死”这个字。
五岁时,第一次清楚感知到,这个字的可怕。
她跪在母亲的尸体前,又害怕又慌乱,瑟瑟发抖。她父亲冲着她不停怒吼,她被震得耳膜疼,听不到一个字。
之后的数年,刘泠做过很多混账事。为此,她在广平王府待不下去,外祖父把她接去了邺京。
她的精神世界变得不正常,外祖父找御医、民间名医给她疗伤。再是徐时锦也过来了,陪她一起走过那段岁月。
她有时候伤心:母亲被她害死。
有时候又痛恨:你为什么要死?!
有时候又愤怒:人人指责我,可谁又问过我是否甘愿这样?!你们把所有罪过加到只有五岁的我的身上,不觉得残忍吗?!
她父亲是混账。
可其他那些人,不见得比父亲好多少。
她长年做着梦,在暗无天日的夜里奔跑,在秋雨中,看母亲一遍遍走下湖水。梦和现实的界限变得不清晰,她的记忆常因此而被篡改。那里特别冷,没有光,她要抱着自己,独自捱到天明。醒后还是像在梦中,混沌不堪,滞重朦胧,不辨真假。
依然是没有光的人生。
她一直在寻找。
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被毁去。
再找到一个,又被拉回浑浊的过往。
“阿泠,这也没什么,我们都知道,你不必勉强自己。”看到刘泠现在的样子,陆铭山到底开了口。
侍女们心急得不得了,她们比谁都知道郡主的心结所在。这是没法用语言安慰的,由此更是厌恶陆铭山。
陆铭山走到刘泠面前,“既然已经见过了孙老头儿,看来阿泠不觉得如何惊喜,我实在惶恐。行了,我们走吧。”
刘泠的情绪已经被带入了低迷,陆铭山的话,她并没有听太清。只是有人推着她往外走,她就本能地跟随。回头,看到屋中那个面容苍凉、满眼泪水的老人家,她张张嘴,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孙老头儿跟着陆铭山,可能比跟着她更好吧。
毕竟她总是带给身边人厄运。
陆铭山这一次,是真带刘泠去上山了。说是让她头脑清醒下,但他又在说什么呢,“阿泠,你有没有算过,死在你手上的,直接间接的,人命有多少?”
同样是上山,同一条路,同一个人的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