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青蹲下身,替她理着裙摆:“不过若论起来,定是不如自己家讲究的。”
沈若筠默不作声,觉得陆蕴说得对,她与周沉的这桩交易,远不是周沉嘴巴一张一碰说得这般简单。
至少在别人眼里,她现在已经不再是沈家女,而是周家妇了。
周家自诩钟鸣鼎食之家,便是晚间寻常吃顿饭,也有诸多讲究。比如在沈家时,沈若筠大多时候都是自己吃,从未教丫头们布菜。今日周老人摆席,虽是家宴,可却是不得自己伸筷的。
好在沈若筠中午吃得不少,早园也很机敏,略略吃了点便饱了。
大约因着早上给周妤送了些玩具,小姑娘瞧沈若筠便觉得亲热,总是盯着她看。沈若筠也去瞧她,小姑娘反不好意思起来,拿手捂了脸。
沈若筠这才注意到周妤手上竟有好些伤口,手腕上也有瘀青。
周老夫人漱了口,笑与小孙女道:“嫂子可不是客人,以后有的是时间与你瞧呢,可不许这样没礼貌。”
沈若筠见周妤吃饭如木头人一般生硬,心里猜测周家定是没将她当成病人照顾,反是为了家族名声,硬生生把她管成一个“正常”人。
沈若筠离开时,见周妤还在看她,眼睛都不眨,便笑对她道,“你若是喜欢瞧我,得空来我院子里玩吧。”
周妤不说话,伸出左手来,竟是紧攥着沈若筠上午送的九连环。
沈若筠看见九连环,面露笑意:“是不是不会玩这个?”
周妤点头,沈若筠想教她,可周夫人却将周妤带走了。
翌日,因是新媳妇,沈若筠在荣禧堂待了一日。平心而论,周老太太与周夫人不算多难相处,尤其是周老太太,待她很是慈蔼。见沈若筠思念佘氏,还与她讲了许多佘氏年轻时旧事。
嘉懿院里事,是周沉身边的安东,并院里的两个大丫鬟荷瑛、芙珠在管,周沉将这三人叫来见沈若筠。
沈若筠包了红包,叫早园发了。
三人恭敬地接了,又向沈若筠行礼:“谢少夫人。”
沈若筠以前见过安东,知其是周沉心腹,又见荷瑛穿一身青绸衣裙,相貌清秀端正,眉间有一红痣,宛如点了胭脂。
“你这眉间痣生得很不错。”
荷瑛没料到沈若筠会说这样的话,福身道:“少夫人谬赞。”
比之荷瑛的伶俐,芙珠显得安静腼腆许多。
因着厅里站着的俱是两人身边人,沈若筠直言道:“东边开间和梢间是我住的地方,由我身边的人打扫照看便可,无需指派别人。我的丫头们跟着我,若是有什么不合规处……也须先禀明了我,我再与她们说。”
周沉点头:“这是自然的。”
抛去对周沉品行的质疑,沈若筠觉得与他的交易还算愉快。
以后一个院子,两个地盘,各过各的便是。
第三十八章 回门
终于到回门日,沈若筠心里惦念,早早醒了两次,偏天都还黑着。好不容易挨到卯时四刻起身,等漱完口,就见节青端了一杯红糖枣茶来,沈若筠不喜红糖味,唉声叹气,“这么快又到日子了呀。”
“就这一两日了。”节青递给她,“这可是婆婆交代的。”
沈若筠乖乖地接过喝了,又听早园道:“这可是节青一大早去煮的,为这个还差点与这里的丫鬟吵起来。”
“煮个茶也能吵起来?”
“也不是大事,”节青道,“只是她们怕耽误二爷屋里差事,不愿分个小炉子给我,咱们今日去买一个便是了。”
“那你怎么处理的?”
节青嘻嘻一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有银子便就能借到炉子了。”
“瞎闹。”
沈若筠梳洗了,早园替她梳妆。陪嫁的镜架是玉制的,上雕蟠桃纹,放置在梢间的窗边的梳妆台上。梳妆台上放着妆匣,下有软屉,台上摆着一整套的玉容珍珠膏。
坐在窗边,沈若筠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叫人支了窗。见周沉穿了身白色箭袖衫,正在院子里拉弓,竟是像模像样。
沈若筠常在沈家校场玩耍,认出他拉的是马射弓,多为军用。她在窗边看了会,觉得很是意外。一是汴京男子多崇尚书卷气,没想到周沉竟还早起习武;二是武将在朝中地位远不如文臣,而周沉练的竟是军中的弓。
周沉拉了弓又练了一套拳,荷瑛捧了茶水帕子上前。周沉擦了擦,又端了杯子一气喝了,才转头睨向窗边捧腮看得认真的沈若筠。
“早啊。”
看了就看了,也无甚好躲的,沈若筠便笑着与他打招呼,然后不慌不忙地吩咐不秋将窗子关了。
不秋与苍筤本就是习武之人,看了周沉练武难免心痒难耐。原在沈家时,每日也都会在校场上练一会的。
沈若筠知道两人心痒,“今日回门,你们跟我一道回去吧。”
苍筤忙道:“我与不秋已经商量好了,这院里总得留人……我们与早园、节青轮着回去。”
过了辰时,嘉懿院的小丫头鱼贯捧来食盒。荷瑛那边伺候过周沉更衣,又忙着摆饭,早园也净了手,帮忙从盒里端出食物来,将六角桌摆得满满当当。
早园看着满桌饭菜,皱了眉问荷瑛:“今日厨下怎么都送些冷菜来?”
荷瑛道:“每日送来的餐都是前一日定好的。”
“可昨日不是这般啊。”早园还想问有无热菜,忽见沈若筠从东梢间出来,便不再多说。
等周沉从西梢间里出来,就见沈若筠坐在桌前等他。
这几日相处多,又一道经历了繁琐的婚事。周沉发现沈若筠在礼仪上进退有度,挑不出什么错,尤其是与长辈说话,低缓得体。若不是领教过对方的伶牙俐齿,还以为她便是如此。
周沉走至桌边坐下,他平日自己用饭也不用丫鬟布菜。荷瑛只替他倒了水,便退至一边。
沈若筠夹了个素包子吃了,便落了筷子。
“你吃不惯?”
“回家去吃。”一提起回家,沈若筠心情特别好,嘴角上扬,眼睛都笑弯了,“婆婆一定做了好多我爱吃的。”
周沉正在吃槐叶冷淘,浇头用了鳜鱼、鲈鱼与河虾,很是清凉爽口,鲜美宜人。
“那你爱吃什么?”
“若单论吃的,还得是婆婆做。”沈若筠不欲与他多说,“无事的,我爱吃什么可以回沈家去吃。”
周沉的勺子误碰到瓷碗,发出清脆的响声,沈若筠莫名其妙,白了他一眼。
两人去荣禧堂给周老太太请安,周沉与她说:“除了老太太院子,其他院子送的都是一般菜色,没有院里单独设厨房的。不过有小炉,可以烧茶炖汤,你让下人小心些火烛便是。”
“其实……”
“也可叫家里的厨娘做,叫她们把账记到我们院就行。”
听他如此说,沈若筠就把“其实我也爱吃冷淘,只是这几日不能吃”给收回去了。
到了荣禧堂,周老太太问了问回门礼的事,周沉说一切都打点好了。
“好。”周老太太叮嘱周沉,“那你们路上小心些。”
周家离下马街并不很远,沈若筠一路上都瞥着车外,将回家心切悉数写到脸上。
等到了沈家,未等马车停稳,沈若筠忙去掀车帘,她见陆蕴站在沈家大门前,还少见地穿了一身天青色锦袍。
沈若筠见他,下车时连凳子都没踩,跳下车叫他的名字。
“陆蕴!”
明明只三日未见,沈若筠却觉得好像过了很久。以前在沈家时,陆蕴去忙外面的事,便是半个月不见,也不觉如何想他。
“慢些吧。”陆蕴笑着想要上前去,又忍住了,低声补了句,“小祖宗。”
周沉也不急不徐地下了马车,将此情景尽收眼底。脸色阴沉几分,活似上门吊唁的。
陆蕴看了看他,目光又落在与他截然相反的沈若筠身上,憋不住想笑。
因为沈府无长辈,陆蕴带着两人先去沈家祠堂祭拜。
沈若筠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周沉也拜了,陆蕴拿了香递过来,让二人上香拜祭沈家先人。
等拜祭完,陆蕴叫人领着周沉去盥洗。
等周沉离开,陆蕴才与沈若筠交代道:“再过两日,我便要去冀州了。”
“这么快?”
“嗯。”陆蕴点头,“已入粮仓的粮食,我会一道运走,剩下的几处富庶地的粮食晚些才到粮仓……今年是个大灾年,你务必谨慎些。”
“我知道。”沈若筠答应了,又一脸期待地看陆蕴,“那你去了冀州,每十日就给我写一封信行不行?”
陆蕴失笑:“那是什么地方,哪顾得上……不过若有时间,就给你写。”
沈若筠眼巴巴看他:“明年春日,你会回来吗?”
陆蕴沉默了,似是在想怎么说。
沈若筠不愿他说谎骗自己:“不回来也没事,等我与周沉和离了,我便也去冀州找你们。当不了军医,便在那里开家医馆,制药也好。”
“那阿筠要是开医馆,要叫什么名字呢?”
沈若筠之前想过这个问题,不假思索道:“叫三善堂。”
沈家宗祠对联作“八战铭功,三善名堂”。三善名堂,是沈姓常用的楹联内容,指的是宋代沈约。
其中上联写的是沈若筠的高祖沈煁,他曾做左神策行营节度使率兵讨伐,八战八胜,活捉了反叛的剑南西川节度使吴笠。下联写的是高叔祖沈祺,曾知冀州事,为政清廉。田无废土、市无遗民、狱无宿系,冀州父老曾为之筑过“三善堂”。
陆蕴赞道:“一听便是沈家人开的。”
两个人并肩走出祠堂,今日是汴京少见的好天气,沈若筠抬头去看,竟见天上有一颗白色的星。
“白日竟还有星星。”沈若筠指给陆蕴看。
“这是启明星。”陆蕴辨了会,“也叫长庚。”
沈若筠恍然:“原来这就是长庚。”
“你知道长庚?”
“祖母以前跟我讲过。”沈若筠学着佘氏的语气,“长庚,布著天。此星见,兵起。”出自《史记·天官书》。
陆蕴被她逗笑:“是老太君的语气。”
“也不知冀北边境如何了。”沈若筠想到祖母,“若是可以,还是将祖母移回京里休养吧。”
沈若筠又看着那颗星星,忽觉得其实祖母、长姐与陆蕴对她来说,都像这颗星星。他们可以不在她身边,但她一抬头,就能感受到他们。
他们陪着自己,也会教她相信……凛冬散去,终有星河长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