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听澜对此已有计划,“此事得由舅舅去说,就说想接娘回苏家去……然后父亲再去求官家,说娘心情郁结,家都要散了,借此接她和妹妹去冀北,等过几年再送她们回汴京。”
“可你舅舅……”
“娘生阿筠,舅舅就赶来了汴京,这不是巧合。”沈听澜道,“虽未登门,但我想着只要去找,他必肯帮忙。”
沈钰一听,忙去苏家在汴京的宅子找苏子霂了。
沈听澜坐在苏子宓床边,抱着软乎乎的妹妹,盘算着母亲和妹妹都去冀北,可以住在真定府。那里热闹,离冀北军驻地也近。
苏子霂倒是同意帮忙,只是有个要求,要接苏子宓母女先去杭州的苏家住一段日子。苏子宓自苏家举家迁去杭州,便十分思念母亲。沈钰知道妻子心事,自是一口应下了。
只是沈钰答应此事时,低估了岳母的强势程度,连着两年都没将妻女接来冀北。
于是在苏夫人怀里长到三岁的沈若筠,在真定府见到自己爹时,一时不敢认,躲到母亲的裙子后面,只露着那双点漆般的眸子,好奇地打量他。
沈钰笑着将梳着两个抓鬏的小人儿抱过来,沈若筠呀了声,沈钰将她往高了举,逗得她咯咯笑了,才听到她唤“爹爹”。
佘氏从他手上接过小孙女,见她生得雪团一般,眉眼都似苏氏,抱着不肯撒手。沈若筠见了祖母,虽还有些认生,但待在祖母怀里,感觉到她与外祖母一般,也很喜欢自己,没一会儿便亲热地叫起祖母来。
一家人难得地用完一餐团圆饭,沈听澜心系军营,打算自己赶回去,留祖母与父亲在真定府多住几日。沈若筠见她要走,忙从祖母身上扭下来,迈着小短腿跑过去,沈听澜将她抱起来,“你怎么了?”
“姊姊。”沈若筠搂着她脖子,“不走。”
“姊姊有事,过几天再来看你。”沈听澜拍着她的背,也有些舍不得,“姊姊离你不远的,到时候等阿筠再长大些……姊姊就带你去骑马。”
沈若筠嗯了声,又在沈听澜的脸上亲了口,这才依依不舍地与她告别。
苏子宓晚上哄她睡觉,好奇问她,“阿筠很喜欢姊姊吗?”
沈若筠点点头,“姊姊好。”
沈钰在一边,灯下看着妻女,觉得兜转半生,今日才得圆满,又与她说沈听澜的事。
“狄家那小子要来冀北军营历练,我想着这样也好……他若娶了听澜,夫妻俩便都在冀北。”
苏子宓之前在汴京见过狄杨,觉得他行事稳重,为人妥当,又学习骑射兵法,与女儿年岁相仿,堪为良配。
“也得问问听澜的意见。”
“狄家说,孩子可跟我们沈家姓。”沈钰说到此事,看看小女儿睡颜,笑着与妻子道,“我想着最好也是两个孩子,一个姓沈一个姓狄。”
“别这般跟听澜说。”苏子宓皱眉,“我瞧听澜自己是有主意的,我们不要替她拿主意。”
“母亲也是这样想的,顺其自然。”沈钰又想起一事,与苏子宓耳语,“不过你来了,母亲还有旁的想法……”
苏子宓红了脸推他却推不动,心道长女都要及笄了,她哪能再怀一个呢。
沈听澜果然说话算话,一旬日就来看母亲与妹妹,还给妹妹挑了一匹温顺的小马驹。她得了闲,就带妹妹去夏日的草场玩。沈若筠骑着白色的小马驹,看着一望无际的青碧,怎么也不愿从马上下来了。
等太阳落下山去,沈听澜抓了萤火虫装在竹编的兜子里给她玩,两人一道躺在草甸上,看漆黑的夜幕下一望无际的浩瀚银河。
沈若筠去了一次,便难忘星点点月团团,总是念着要跟姊姊去玩。
苏子宓带着沈若筠在真定府住了半年,收到苏家送来的家信与物品。她拿嫂嫂亲手做的小衣服在女儿身上试着,见沈若筠念着外祖母,于是问她,“阿筠喜欢在杭州,还是在真定府呢?”
沈若筠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喜欢叫外祖母来这里住。”
苏子宓被她逗笑了:“外祖母不来的,但是咱们要回去看看她。”
冀北冬日天气严寒,沈家家眷在此,也怕辽人会突袭真定府。沈钰便劝她冬日带沈若筠去杭州探亲去,从青州的渡口走水路也方便,等春日里再回来。
行船无聊,苏子宓便与女儿讲自己的事,“娘小时候在江宁住,后来随父亲去了汴京,然后嫁了你爹,现在又搬来了真定府。”
沈若筠想了想,“那姊姊嫁人也要离家吗?”
“这倒不会,”苏子宓说着,见小女儿拧着眉头,笑着道,“等阿筠长大了,也叫你祖母爹爹给你挑个好夫婿,不离家。”
沈若筠听不懂前半句,但是听到娘说“不离家”,点了好一会小脑袋。
她们的船行至瓜洲渡口,苏子霂带了人来接,沈若筠见他,连声唤着“舅舅”。
苏子霂将她抱起来,苏子宓也问苏子霂母亲身体可好。两人正说着话,忽见另一艘大船本只是停泊在此,却又靠了岸,自船舱里走出个身着锦服的丽人,笑着向苏子宓招手。
“苏姐姐!”
02 扮鱼
怕她认不出自己,吴舒窈又唤了一声:
“子宓姐姐!”
苏子宓幼年在江宁,与父母哥哥住在苏家位于江宁府的留园。留园里复刻了太仓八景,故又被此地文人称作“小金仓”。四时节令,江宁府的小娘子们总是期盼家里能收到苏家的帖子,好来留园赏景游玩。
吴舒窈是江南东路知州吴诚勇的三女,昔年与三司使苏蠡独女苏子宓最为要好,每次来留园,总是跟她一处玩。可惜后来苏子宓随父去了汴京,她又被老琅琊王王肻诚选为世子妃,远嫁去了夔州,分离两地。
苏子宓认出她来,刚要唤她,又想到她已是琅琊王王妃,忙与她行礼。
吴舒窈见状,快步上前拦她,“子宓姐姐这是做什么?”
苏子霂掌两浙路漕运,吴舒窈回江宁探亲停泊瓜洲渡口,他也是知道的,此时笑着道,“原想着若是王妃在杭多待几日……或能一见的,这倒是赶巧了。”
“既然赶巧,那今日我可就不放子宓姐姐回去了。”
“船上劳顿,还请琅琊王妃赏光,也叫我们苏家蓬荜生辉一回。”
“这是什么话。”吴舒窈拉着苏子宓的手细细打量,多年未见,觉得她眉目一如记忆里燕婉柔约。又见苏子霂怀里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因罩了件红风兜,更衬眉目纤巧,极似苏子宓。
“这都不必猜,除了子宓姐姐,旁人也生不出这般可人的女儿来。”
吴舒窈自己没有女儿,便越瞧越喜欢,抢在苏子宓教女儿叫王妃前道,“我是你吴姨母。”
沈若筠见娘点了头,弯了眉眼,甜糯糯地叫了声“吴姨母”。吴舒窈连声应了,又从苏子霂手里将沈若筠抱过来,柔声与她说话,问她平日爱吃什么爱玩什么。
苏子霂见四下围了不少人,于是又对吴舒窈道,“今日她们来,母亲在家备了好些酒菜给她们接风。王妃若是不嫌,也叫我们苏家招待你一回。”
“倒是也有好些年不见苏夫人了,旁的倒也罢了,可不要一口一个王妃的。”吴舒窈一路只住船上,也是怕叨扰沿路官员,“我也是回来探亲的,就还当我是吴三小姐罢。”
她说着便要走,忽想起自己将儿子忘在船上了,转头见儿子正站在甲板上,背着手看向这里。
“勋儿。”吴舒窈见了他,招呼他过来,“来见见你苏姨母,苏叔叔。”
“姨母,叔叔。”
王世勋上前拱手行礼。
苏子宓见他穿着小紫袍戴着小金冠,虽是气派轩昂,但显得单薄,叮嘱道:“船外冷,可得添件衣服呢。”
“别担心他了。”吴舒窈自顾自地逗着沈若筠,“他自三岁,便与他父王一道习武……冬日都拿冷水洗浴。”
沈若筠听得呀了一声,吴舒窈笑道,“是哥哥洗冷水浴。”
“那哥哥冷。”
沈若筠缩到自己风兜的兔毛围脖里,几个大人见状都笑了。
苏府今日本就有家宴,加上吴舒窈与王世勋,越发热闹。苏夫人在吴舒窈出嫁前给她送过添妆,此时见她还似出嫁前一般爱说爱笑,倒是觉得夔州的琅琊王府不似皇家死板森严。
吴舒窈要在年前返回夔州去,只能小住两日,自称自己是“吴三小姐”,又要与苏子宓住一个院子。
“当年听说你远嫁夔州,还以为再见不到了呢……”苏子宓感慨旧事,“我每每想到你孤身一人在夔州,都觉得十分辛苦。”
“姐姐不也算是远嫁么?”吴舒窈笑着道,“世间女子,嫁人都比在闺中辛苦些,我嫁去夔州前便想好了,既做世子妃,那便只享受世子妃的荣华,旁的事不往心里去……人只活一世,何必亏待自己。”
琅琊王府里有两位侧妃,都是夔州大族女。吴舒窈往日最喜欢看这两人明里暗里争风吃醋,特别是她不在时,王府里会更热闹,每每回去都有一箩筐扯头花事要她来评理。
苏子宓闻言,有些心疼她,想来王府后宅,哪有她说得这般轻松。
见她凝眉,吴舒窈拉着她的手,“子宓姐姐不必担忧我,王爷他也不是糊涂人……勋儿自出生,身边跟着的都是老王爷的亲兵。”
吴舒窈临回夔州,在自己妆匣里挑了好些物件送给沈若筠当见面礼。沈若筠见娘与姨母推来推去,吴舒窈将她抱过来,拿了块绿油油的翡翠挂件系到她腰上,还不许她取下来。沈若筠见娘不愿自己收,小脑袋灵光一闪,便要去寻这几日新认得的世子哥哥,将此物还给他。
她拿着翡翠挂件去寻王世勋,王世勋认出这是母亲之物,并不肯收。沈若筠见他不要,呜呜两声就拿小手擦着眼睛。这招她与表哥相处时,百试百灵,往往她一装哭,表哥就会冒着被罚抄书的风险,带她溜到北街转糖画去。
沈若筠干巴巴地唔了会,透过手指缝隙,见这个世子哥哥一双明眸看着自己,嘴角微微上扬,已经看穿她是在假哭了。
装哭被人识破,太丢人了……沈若筠瘪嘴,双眸洇出汪汪的泪,一串串往下掉。
“怎么还真哭了?”
王世勋心下一慌,拿了自己的帕子上前替她擦眼泪,“这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你拿着玩就好了。”
沈若筠摇摇头,把那挂件塞给他,见他收了,才拍了拍手,如释重负。
等送完吴舒窈,苏子宓回苏家,就去院子里看女儿。她见女儿后腰系着一块玉佩,十分奇怪。上前将那玉佩解下细看,见那玉佩上还刻了王世勋的名字,忙问女儿,“这是哪来的?”
沈若筠看了看,挠了挠脑袋也想不明白怎么又多了一个呢?苏子宓叫来跟着沈若筠的竹云,细细问了,竹云说是琅琊王府的小世子临走时偷偷系上的。
因是冬日,沈若筠衣裳厚实,都不知道此事。
见女儿一副做错了事的模样,苏子宓哪舍得怪她,把玉佩递给女儿,“算了,留着就留着吧,以后有机会就还给世子。”
她私下嘱咐竹云,“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可不能再收外人的东西了。”
竹云忙应了,齐姑姑倒是笑着劝苏子宓,“二小姐还小嘛,招人喜欢,不碍事的。”
自佘氏与沈钰打算叫沈听澜不外嫁,苏子宓便也希望沈若筠也如沈听澜一般,寻一个知根知底的夫婿,不外嫁去别家。因有此念,便是来苏家的夫人们开了玩笑,她都会提一提沈家打算,好打消旁人念头。
阳春三月,沈听澜生辰,沈若筠又跟着娘回了真定府。沈若筠黏着沈听澜,沈听澜便等草场绿草如茵时,带她去草场玩。沈若筠的小马驹已长大许多,性子仍旧十分温顺。沈若筠本来有些害怕,见它马蹄落得轻缓,才敢骑它。
沈若筠在草场疯玩一日,沈听澜送她回来后,苏子宓便悄悄问她,“今日跟着你们的哥哥,和姊姊亲近吗?”
“今日也有哥哥吗?”
“不是世子哥哥那样的,他比你姊姊还高些。”
沈若筠这才明白娘说的是谁,“是不是一直跟着我和姊姊的那个?”
苏子宓闻言失笑,狄杨自来冀北军营,瞧着更像是女儿身边的下属。
沈若筠洗了澡,躺在榻上打起哈欠来,眼睛都睁不开了,想着今日事与娘道,“姊姊给我擦汗,他就给姊姊擦汗……”
苏子宓没听清,心下盘算找个机会,问一问女儿喜不喜欢狄杨,就算他们长辈觉得这桩婚事无一不好,也得沈听澜自己中意才成。
狄杨在冀北待了六年,沈若筠才改口叫他姐夫。娘与她说,姊姊这个年纪成亲已算晚了。沈若筠看姐夫,觉得他这六年,是在学祖母、父亲所能,他把什么都学会了,才敢娶姊姊。
有了狄杨在,加之边境安稳,佘氏便不再掌冀北帅印,专心在真定府教小孙女读书。沈若筠跟祖母学经史兵法,也跟娘学七弦女红。沈钰常挂的那些看不出绣样的荷包,都是沈若筠的大作。
熙宁十五年五月,汴京传来消息,刘太后重病难愈。佘氏便想回汴京去探探这位昔年好友,也回去打理打理沈家在汴京的产业。沈若筠不舍祖母一个人回去,想陪她一起。
听孙女说要与自己一道回汴京,倒叫佘氏想起一桩旧事,“是该带你去见见她的……你爹与你娘成亲那年,我与她说,若是得个孙女,必像你娘一般好看,那时她还笑话我呢。”
有佘氏在,苏子宓倒是没什么不放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