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让其他人跟着,他单独去了王帐。
“他死了,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萧元站在舆图前,背对他问。
卢俊在外面守着,偌大的营帐里只有他们两人,沈应时朝舆图走了几步,盯着萧元侧脸问道:“他死了,你是不是很高兴?”
萧元唇角微扬,转身走向他,两人相隔只有一臂之遥时,他才停下,毫无感情地回视眼前的名义上的表弟,“如果他在陷害颜家之前死,或是在击退匈奴大军后再死,我会更高兴,其实我最希望他早死二十几年,那样颜家众人不必冤死,姨母也不必委身仇人,更不会生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
他话很平静,平静地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沈应时看着他只有嫌弃鄙夷的眼睛,心头那一丝丝不受控制的怀疑忽然就没了。
是啊,如果萧元想杀父亲,他不会选在两军交战之际。
父亲死了,他不想再评论他生前的功过,视线落到舆图上,沈应时公事公办地道:“殿下找我做什么?”
萧元看他一眼,领着他去了舆图前,伸手指向一处,对着舆图道:“他活着,战事轮不到我操心,我便是有良策,你们也未必会采用,但现在他死了,全军士气高涨,我不想为他报仇,却想趁此机会彻底击退敌军……”
说着,将他的战策简单又清楚地说给沈应时听,末了道:“你若同意,便去安排你那些将领吧,他们更听你的。”
沈应时还在震惊他诡谲的兵术,忽听他要将功劳推到他身上,目光变了变,低声道:“你意在大位,为何不趁这次两军交战立功扬名?既得军心,又得民心。”
萧元笑了笑,转身看他,“我的功劳越大,父皇就会越忌惮我,贪功有何用?而且我也无需贪功,战事一结束,你马上会继承侯府,继承他手中的兵权,既然你先前保证过两不相帮,只守西北,那西北对我来说就是安全的,我需要对付的只有京城里的人。”
沈应时抿了抿唇,想到父亲对颜家对母亲的亏欠,默认了此话,转身要走。
“等等,”萧元叫住了他,“不过我确实有一事相求。”
沈应时顿住脚步,头也不回地等他说。
萧元慢慢走到他前面,脸上罕见地带了点笑,让他的声音听起来多了点人情味,“明天安排些人手给我,我也出征,回头你上呈战报时略微给我记点功劳,然后再派人给你那位取代你亲姨母的皇后姑母带个口信儿,就说我继续留在西安恐怕会赢得越来越多的民心,如此一来,我便能回京了。”
沈捷已死,沈应时还年轻,沈皇后肯定不放心让他在这边培养势力。
“我说过谁也不帮,你想回京,自己想办法。”沈应时没理会他话里的讽刺,冷漠拒绝。
“我回去不仅仅是为了谋位,也是为了娶澜音。”萧元有些无奈地道,“谢徽回京了,澜音一家已经动身去了京城,她留信给我让我去京城娶她,而我一个王爷想回京,必须有圣旨。应时,看在她们姐妹与你的一番交情上,你帮我们一次?”
谢家母女回京了?
沈应时心口忽的一空,随即想到,如果萧元也回去,母亲……
都走了,就剩他一个。
“好。”
几不可闻地回了他一字,沈应时大步离去,背影孤寂。
萧元目送他出门,不知为何,罕见地生出了一点同情。
不过有的时候,知道的越少,反而会活得轻松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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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的战事,一直忙着赶路的蒋氏娘几个并不知情,只在快进京的时候,道听途说匈奴吃了败仗,正节节败退,大梁凯旋在望。
国泰民安,战事要停了,百姓们都松了口气。
“娘,好像又要下雪了。”谢澜音稍微扒开一丝窗帘缝隙,见外面阴沉沉的,扭头同母亲笑道,“真是奇怪,去年咱们回舅舅家也赶上下雪,这次来京城,竟然也要下雪了。”
去年父亲长姐远在海外,一家人刚刚受了委屈,她心情沉重,眼下即将与父亲团聚,小姑娘心情当然也不一样了,紧紧身上厚厚的狐毛斗篷,似乎都不觉得多冷了。
蒋氏心情也很轻快,笑道:“瑞雪兆丰年,下大点才好呢。”
谢澜音嗯了声,俯身去逗乖乖裹在襁褓里的弟弟。晋北前日刚满五个月,下面冒出了两个小小的牙尖,一笑就爱流口水,坐马车的时候最爱姐姐们逗他玩,这会儿就笑弯了眼睛。
“晋北像爹爹,幸好比爹爹爱笑。”谢澜音稀罕地将弟弟接过来,低头亲了小家伙一口。
蒋氏瞧瞧儿子,赞同地点头,对着长女笑道:“澜亭是容貌脾气都随了你们爹爹,小小年纪就绷着脸,好像谁欠了她似的,澜桥澜音就都爱笑了。”
谢澜亭清冷面容不变,只有目光柔和了些,谢澜桥则伸手跟妹妹抢弟弟,“该给我抱会儿了!”
谢澜音笑着将弟弟送了过去,谢澜桥刚逗了小家伙一句,外面薛九突然兴奋道:“夫人,大爷来接你们了,旁边的好像是表公子!”
娘几个一听,谢澜音立即挪到了车门前,谢澜桥动作比她不慢什么,一把将弟弟塞回母亲怀里,她也凑了过去,姐妹俩一起朝对面马上的俊美男人喊爹爹,一个声音清越,一个娇软动听,合在一起听得谢徽心都快化了。
“爹爹,我好想你啊!”父亲越来越近,谢澜音望着久别重逢的父亲,眼里忍不住转了泪。
谢徽身披石青色大髦,面如冠玉,赶到车前见小女儿眼睛水汪汪的,若不是年纪大了要避讳,谢徽真想将两个女儿都抱到马上稀罕稀罕,这会儿只能压抑着思念之情劝道:“别哭,外面风大,仔细皱了脸。”
谢澜音乖乖点头,努力将眼泪憋了回去,再抬眼见父亲旁边多出了一个十八.九岁的俊公子,白袍外系着华贵的貂皮披风,唇红齿白清俊端方,正默默笑着打量她们,与记忆里的少年模样重合,她笑容更甜,亲昵地喊道:“展表哥。”
舅舅家里三个表哥,亲姑母家里就唐展一个,因姑母厌恶陈氏,出嫁后再没回过杭州,谢澜音便只在小时候进京时与唐展相处过,论亲密,是远远不如与蒋怀舟三兄弟的,但那并不影响表兄妹间的亲情。
谢澜音可不是内向的人,只要是她喜欢的亲戚,便能甜甜地打招呼。
唐展上次见表妹们还是三年前,如今表妹们都长成了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他由衷夸道:“澜音澜桥越来越好看了,若不是舅舅领着,我都不敢认了。”
谢澜音抿唇一笑,高高举起车帘打趣道:“大姐也好看,展表哥快夸夸她。”
唐展顺势看过去,对上大表妹酷似舅舅的冷脸,哪敢随便夸,朝谢澜亭点点头,翻身下马,朝最里面的舅母行礼:“舅母远道而来,景扬未能远迎,还请舅母恕景扬不敬之罪。”
“起来吧,都是一家人,瞎客气什么。”蒋氏将儿子抱紧了些,看看一表人才的外甥,再瞅瞅眼中含情的丈夫,柔声催道:“行了,这边太冷,咱们先回去,进了屋再好好叙旧。”
唐展点点头,恭敬地退到了一旁,重新上马。
而此时的武定侯府,谢定领着一家人已经在厅堂等着了,子女孙辈的都在,唯独他旁边那个属于陈氏的位子,是空的。
☆、第69章
谢澜音一行人抵达武定侯府门前时,天空里已经飘起了零星的雪花。
谢徽接过被襁褓裹得严严实实的儿子,轻声询问妻子,“先去厅堂?”
打完招呼一家人就可以回自家的院子团聚了,免得坐了会儿还得再去见父亲。
蒋氏都听丈夫的,逐个扫过三个女儿,示意她们跟在身后。
谢澜亭面无表情,谢澜桥微微抿了抿嘴,谢澜音走在两个姐姐中间,脸色最不好看。
像是知道几个女儿心里都在想什么般,绕过影壁后,谢徽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嘱咐孩子们道:“那件事,你们祖父有他的苦衷,如果你们不能释怀,私底下怎么不满都行,人前还是要敬重。你们三叔三婶为人公正,一直都很关心你们,往后相处不可失了礼数。”
害他的人是陈氏,如果长女出事,谢徽定要陈氏赔命,但现在他们父女平安,谢徽就不想再对付一个妇道人家。父亲,谢徽对他从来没有抱过什么期待,与其说是父亲,他更愿意将父亲看成传授他功夫战法的先生,对他有教养之恩,所以父亲对陈氏的处置,谢徽以局外人的身份看,能够理解,他只是心疼妻子与女儿们为他受到的委屈。
陈氏与谢循、谢瑶兄妹,谢徽把他们当外人,从未放在心上过。
至于自小聪慧而立之年就当上户部郎中的老三谢律,在谢徽眼里则更像是兄弟,小时候谢循听陈氏的话冷落他,谢律则不知为什么,更喜欢缠着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兄长,为此没少挨陈氏的骂。谢徽喜欢独来独往,最初并不想与谢律当兄弟,不过被缠的次数多了,他渐渐就习惯了身边有一个被陈氏数落“吃里扒外”的三弟,不像亲妹妹谢瑾,对陈氏等人一概仇视。
父亲的意思谢澜亭早就明白了,此时微微颔首,神色不变。
谢澜桥早就知道父亲的脾气,肯回侯府便是不计较的意思,是以也浅笑着表示明白。
唯有谢澜音幽怨地望着父亲,恨铁不成钢。
她的爹爹,就是太大度了。
谢徽安抚地摸了摸小女儿脑袋,注意力终于都回到了妻子身上,怕她心里不痛快,他压低声音道:“她自进京后便以身体不适为由独居在静心堂,以后你只当没有这个人,不必过去晨昏定省。”
这是父亲给他的交代,谢徽接受了,毕竟谢家的名声不能坏,剩下的,只要妻子儿女们不用看人脸色,不能违心再去孝敬陈氏,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委屈。
蒋氏无奈地回了丈夫一眼。
丈夫常年都绷着一张冷脸,不知情的人都以为他对谢定陈氏怀有怨恨,冷是因为不满,只有她清楚,丈夫的冷是因为不关心。在他心里,除了她们娘几个就是朝廷大事,说好听了是心胸宽广,说难听了,就是脑袋缺根弦儿,不懂计较。
一盏茶的功夫后,一家人浩浩荡荡地进了厅堂。
谢定自然是知道长子的脾气的,所以他能与长子继续做父子,却不怎么敢面对儿媳妇与三个孙女,见到人影,他盯着地面,过了会儿才慢慢抬起了眼睛。
“儿媳见过父亲。”蒋氏从容地上前行礼,身后谢澜亭三姐妹齐齐跪下,齐声喊祖父。
谢定盯着险些丧命海上的大孙女,眼眶有些湿了,这么多孙子孙女,他最喜欢的其实就是谢澜亭,这个继承了他一身武艺的孙女。此时看到孙女清瘦的小脸,谢定心中有愧,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后再看看旁边两个小的,只说了几句客套话。
蒋氏起身,示意乳母将儿子抱过去给老爷子看看。
谢定眼睛一亮,接过这个不知道他做了什么的幺孙,揭开襁褓看清里面白白胖胖转动一双乌溜溜大眼睛的小家伙,终于笑了,欣慰道:“晋北模样像他爹,不过这机灵劲儿就随娘亲了,长大肯定是个聪明的。”
“我也要看弟弟!”
一道娇娇的童音响起,谢澜音看过去,就见谢家最小的六姑娘谢澜宝兴奋地从三夫人身边跑了过来,小丫头才九岁,穿了一身桃红的褙子,头上梳了双丫髻,髻间插着粉牡丹绢花,白里透红的小脸胖乎乎的,跑动的时候都跟着微微颤动,小嘴儿咧着,嘴角一边有个梨涡,转眼就凑到了祖父跟前,靠着祖父低头看堂弟。
三夫人笑着跟了上来,轻声同蒋氏寒暄后,伸手将小女儿拽了过来,指着蒋氏道:“先别急着看弟弟,澜宝还没喊大伯母呢。”
谢澜宝仰头看蒋氏,有些羞涩地喊了声大伯母,才说完突然张嘴打了个哈欠。
三夫人提醒般轻轻点了她一下。
谢澜宝委屈极了,揉着眼睛解释道:“祖父骗人,说大伯母一会儿就到,结果我坐了半个时辰大伯母才来,就打盹想睡觉了。”说着脑袋转向堂姐们那边,看到谢澜亭时,小姑娘瑟缩了一下,看到谢澜桥,明显放松了不少,再看到最美的谢澜音,小姑娘眼睛一下子就亮了,好奇地问她:“你是五姐姐吗?”
谢家三房是五年前进京的,所以谢澜音跟三房一家五口打过交道,记忆里四岁的谢澜宝又懒又馋,最喜欢睡觉,一家人看戏的时候,她最后总是被三夫人抱着回去的,这样懒的人,单纯好欺负,没少被二房的谢澜薇作弄,但很快又被三房护妹妹的谢澜月报复回去了。
三个姑娘里,如果两个人都不喜欢一个人,那她们就容易做朋友。
想到童年趣事,谢澜音忍不住看向那边笑着走过来的只比她大几个月的谢四姑娘谢澜月,对上她有些俏皮的杏眼,谢澜音回以一笑,低头摸了摸澜宝脑顶,“澜宝怎么知道我是五姐姐?”
难道小丫头竟然还记得她?
谢澜宝笑了,瞅瞅自家姐姐道:“姐姐说除了我咱们家最矮的姑娘就是五姐姐了!”
谢澜音听到那个“最”时,还以为后面跟着的形容会是美,万万没想到会是矮字,顿时不服气了,三两步走到谢澜月身边,瞅瞅她脑顶,再次问谢澜宝:“你再看看,我们俩谁高!”
父亲母亲都高过三叔三婶,她怎么会比同岁的谢澜月矮?
谢澜月看看她,悄悄踮起脚尖,却被亲妹妹坏笑着拆穿了。
她们两房姐妹亲的一般,那边的谢澜薇气得攥紧了手,始终想不明白为何亲堂妹反而更喜欢外人。而一直默默站在舅舅身侧的唐展,目光却在进屋后就落到了谢澜月身上,黑眸明亮。
谢澜月若有所觉,对上男人毫不躲闪的打量,她脸上一红,悄悄躲到了好姐妹谢澜音身后。
☆、第70章
一大家子叙完旧,外面的雪大了起来。
谢澜音依然坚持要去给亲姑母请安。
当初去舅舅家,谢瑶身为妹妹不来看母亲,谢澜音就不想去探望她,但亲姑母可不一样,谢澜音知道,姑母肯定很想他们了,但姑母发过话不再回谢家,所以只能她们过去。
“算了吧,天色不早,还下雪了,你们先好好休息,明日雪停了再去。”唐展笑着劝道,知道舅舅一家久别重逢肯定有无数话要说,他识趣地告辞,临走前又回头看了一眼三房所在的侯府西院,眼眸明亮。
舅母回来了,他以后就有理由常来这边了。
谢澜音并不知道表哥的小心思,她高兴地随父亲去了自家的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