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独自一人,生的温文尔雅,神色间却带着郁郁之意。
林枫看到他,心中颇有些讶异,“他怎么来了?今天罗绬可是没到场啊。”
那男子也看到林枫了,眼光闪了闪,客气的一揖,“林侍讲,久违了。”
林枫微笑,“沈侍郎,多日不见。”
原来这人是罗绬的丈夫沈雍。沈雍少年得志,直上青云,和林枫年纪相近,现在已是工部侍郎了,三品官员。今天是罗简和言嫣认亲的日子,本来罗绬是应该举家出席的,可是今天一直没有见到罗绬或者任何沈家人的身影。林枫还以为他们是不来了呢,没想到只是来的晚了而已。
林沁舒舒服服的被父亲抱着,好奇打量沈雍。
她是精力很充沛的小姑娘,不管是看到新鲜的事物,还是见到不认识的人,通常总是会很有兴趣的。
沈雍看到林枫一直抱着个小姑娘,即便和他说话也没有把孩子放下来,不禁多看了林沁两眼。
林沁花朵般的小脸蛋映入眼帘,沈雍那颗人到中年、混沌不堪的心竟是微微一动。
何等天真无邪的孩子啊。
“沈雍,你给我回来!”屏风后传来罗绬气急败坏的声音。
话音刚落,罗绬已经一阵风似的从屏风后也绕出来了,到了沈雍身边,“你给我回来!好容易陪我回趟娘家,你不在厅里陪着我,要去哪里?”口中正嚷嚷着,眼睛已看到林枫、林沁、梁纶、高元煜等人了,眼眸中闪过羞惭的光芒,不肯再往下说了。
夫妻两个当着外人的面吵架,像什么样子。
沈雍脸色也有些尴尬。
高元煜兴奋了,猛的推了把梁纶,“你给我回来!你不陪着我,要去哪里?”他挺用力的,梁纶被他推得都站不稳了,也推了他一把,“阿煜,我什么时候不陪着你了?外祖母不许你出宫,舅舅也不许,还不是我替你说的情么?”高元煜冲他挤眼睛,“表哥,我学她的。”指了指罗绬。
梁纶和高元煜都笑了,九公主傻呼呼的也跟着笑,“学她的,嘻嘻。”
林沁搂住父亲的脖子,笑咪咪看着罗绬和沈雍,一幅想要看热闹、唯恐事情闹得不大的模样。
林枫自然和几个孩子不一样,微笑道:“对不住,失陪。”抱着林沁便往屏风后走,口中吩咐,“纶哥儿,十四殿下,九公主,快跟上来。”梁纶和高元煜倒是很听林枫的话,“是,来了。”九公主是两个哥哥的跟屁虫,也颠儿颠儿的,“是,来了。”跟在梁纶和高元煜身后一溜小跑,唯恐哥哥们把她扔下不管了。
沈雍和罗绬转身回头,目送林枫和几个孩子远去,神情复杂。
“呸,女儿要嫁给一个郡王封号的皇子了不起啊,得意了啊,林家这可是攀上好亲戚了,就凭林枫一个四品官,身后居然跟着一位皇子,一位公主,还有一位长公主之子、陛下的亲外甥!”罗绬恨恨的道。
她语气中既有憎恨、愤怒,又夹杂着羡慕、嫉妒,和她的心绪一样繁乱芜杂。
沈雍不理会她,抬脚往花园的方向走。
“母女两个都是狐狸精!”罗绬咬着牙,满腔忿恨,“罗纾勾引了林枫,林昙更过份,怀远王不过是办差使路过安定州,不知怎么的便被她把魂给勾去了,不管不顾的,定要娶她。对外偏偏还说什么林开救了怀远王,怀远王要报恩,呸!这话是要骗鬼么?怀远王用得着林开去救?”
她还在怨毒的骂着,沈雍已走到不远处的月亮门了。
“你给我站住!”罗绬发觉沈雍已走了,心里着急,气呼呼的追过去,“沈雍,你要么便不陪我回来,既陪我回来了,便休要摆脸色!”
罗绬气喘吁吁的追上沈雍,争吵不已。
沈雍看着眼前这幅泼妇脸孔着实心中生厌,他原本是性情温文之人,这时却忍不住把罗绬的手用力拨开,生气的道:“别以为我不知你打的什么主意,我留在厅里做什么?看着你犯傻丢人么?”罗绬恼羞成怒,涨红了脸,声音响亮,“是,我是打算当着大家的面给我娘求情的,那又怎么了?沈雍,你便是对我没有夫妻情意,也该为婳儿想想,站在我这边才是!”
“怎么又扯到婳儿了。”沈雍忍气问道。
罗绬怒目圆睁,“你别装傻!婳儿就要嫁到皇家做王妃了,她外祖母却这样,岂不是被人耻笑么?”
“婳儿自姓沈,罗门萧氏风光还是落魄,与她有何相干。”沈雍神色淡淡的。
罗绬听到他话语之中对萧氏十分冷漠,毫不关心,怒火蹭蹭蹭的往上蹿,“我母亲素日待你何等的关切,说是女婿,实则拿你当半个儿子看呢。你……你口中称呼岳母,心里其实把我母亲当路人吧?她的生死,你根本没有放在心上!”想到沈雍如此无情,又是恨,又是气,又是心酸,眼眶不由的就红了。
沈雍皱眉,尽量心平气和的跟她讲道理,“你母亲的事是晋江侯府的家务事,我这姓沈的外人如何方便插手?不只我不便插手,连你也是不必管的。岳父大人是何等人物,他的家务事,岂能允许别人指手划脚。”
“我不是别人,我是他的亲生女儿!”罗绬恼火之极。
“女儿嫁了,便是外姓人了。”沈雍十分固执。
“你……你太迂腐了,不通人情!”罗绬和他大吵大嚷。
沈雍受不了聒皂,想要抽身远去,罗绬不许他走,死死拉住他不放。夫妻二人正在僵持,沈明婳带了两个贴身侍女匆匆过来,陪笑替他俩劝架、说合,“爹,娘亲这是关心则乱,您多担待她;娘,爹哪能不关心外祖母的安危呢,他不过是碍于形势,不好随意出手。您先别着急,咱们慢慢商量着,好不好?”
罗绬没好气,“还慢慢商量呢,你外祖母都落到什么地步了?今天晋江侯府可是世子夫人进门认亲戚的大日子,她这位侯夫人却根本没露面!婳儿,不是娘孟浪,实在是再这么下去,不但娘脸上无光,就连婳儿你也被人嘲笑看不起的。”
“娘,婳儿知道。”沈明婳声音娇柔。
这娇柔的声音像春风一样拂过罗绬的心田,让她觉得好受多了。
“婳儿,娘幸亏有你,要不然,这日子都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了。”罗绬也不和沈雍闹了,拉着沈明婳的手垂下泪来。
萧氏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她也不是没有想过办法,也是费尽心机也搭救的。可是晋江侯独断专行,根本不许她这个出嫁女儿说话,她又气又急,夜不能寐,就是拿晋江侯这样的父亲没有办法。
罗纾当年还敢拎着马鞭子冲到晋江侯面前和他理论,罗绬可没这个胆子。她就是见了晋江侯也是好言好语说话,不敢造次,就算她想高声质问什么,晋江侯脸色一沉,她就吓得心突突跳,想说的话早忘到九宵云外了。
不光罗绬,全氏、罗文蔚、罗文礼等人全是一样,想为萧氏说话、求情,可一旦到了晋江侯面前,总是舌头打结,语无伦次,恭恭敬敬,战战兢兢。
今天罗绬本是鼓起勇气要当着众多宾客的面和全氏一起带着儿女们到晋江侯面前为萧氏求情的,还想让沈雍在一旁为她壮胆-----她曾经还想让沈雍出面替萧氏说话,后来发现这纯粹是痴心妄想,恨了一阵子,骂了一阵子,之后退而求其次,不指望沈雍出面救萧氏,只盼着在她冲锋陷阵的时候沈雍能在旁给她擂鼓助威,谁知沈雍连这个也不肯,知道她要当众发难,到大花厅之后便悄悄溜出来了。
这让罗绬怎能不气,怎能不恼。
罗绬哭诉道:“自从我嫁给你,有哪一件事做的不对,哪一件事做的不好?我为你生儿育女,主持中馈,夙兴夜寐,勤勤恳恳……”
沈雍头都是疼的。
每逢他和罗绬有争执,到了最后罗绬无一例外总是要这么哭诉一番的,以至于这套词沈雍比罗绬更熟,简直是倒背如流。沈雍听到这些话便觉烦燥,厌恶的转过了头。
“婳儿,陪你母亲回去。”他冷淡的命令。
“是,父亲。”沈明婳望着他的背影,低声答应。
“我不回,我不回,呜呜呜……”罗绬还在哭。沈明婳温柔替她拭去泪水,小声劝道:“娘,爹现在已是厌烦了呢,脸色都不对了。您别再哭了,我怕适得其反。”罗绬更加伤心,“这没良心的,我十六岁便嫁了给他,一心一意对他,他却……没良心的,杀千刀的……”沈明婳幽幽叹了口气,“娘,男人有几个情深似海的?莫抱怨了。”罗绬到底是做母亲的,虽然自己正是伤心不已,可听到沈明婳语气不对,还是很警觉,“婳儿,你小小年纪的,可不能这么想啊。你和娘可不一样,你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想到沈明婳还没出阁,还是花朵般的闺中少女,心境却已如此沧桑了,心中很惶惑。
男人有几个情深似海的?对于一位妙龄少女来说,这话太颓废了。
“是,还长着呢。”沈明婳柔顺点头。
罗绬心里好受了些。
沈明婳扶着罗绬,母女两个慢慢的走远了。
沈雍面对着一池清水坐下来,深深呼出两口浊气。
无数往事在他心头浮过,他不禁苦涩的笑了。人人都说姐姐自幼没有生母管教,任性无礼,残暴无情,妹妹却是由出自名门的母亲严加督促,端庄贤淑,娴雅幽静,且琴棋书画皆通,是位少见的才女。有户人家愚蠢的听信了这流言蜚语,宁肯娶妹妹,不肯娶姐姐,成亲之后方才知道……唉,时也运也命也,木已成舟,后悔何益?不想了,不想了。
他告诉自己不要再想了,却还是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当年他陪着罗绬三日回门时的情景:一对新人在庭院中遇着了另外一对刚刚成亲不久的新人,妹妹冲着姐姐她炫耀夫家的门楣和富贵,姐姐笑了,明媚如春,“自小到大你总是喜欢抢我的,可哪样东西你抢走了之后能玩的顺心,玩的好?”妹妹脸上得意的笑容渐渐敛去,姐姐笑的更开心,“我让你抢走的,全是我废弃不要的,懂么?”那一刻她的笑容美极了,真是光彩照人。
姐姐嫣然一笑,把一只纤纤玉手伸给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那男人身材高峻,生了幅极好的容貌,他纵容的看着姐姐笑,牵了她的手,亲呢的并肩离去。
妹妹恨极,顿足道:“嫁了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无依无靠的,也不知她神气什么?将来有她后悔的时候!瞧瞧她嫁的这是个什么男人啊,一点血性也没有,由着她这么闹腾,都不知道大振夫纲,管教管教她!”妹妹很生气,气得面孔都变形了,让她的新婚夫婿蓦然看到了她的丑陋鄙俗,替她觉得难堪。
呵呵,这便是任性无礼的姐姐,和知书达理的妹妹么?
正在他思绪万千之时,一名身材窈窕的少女在他身边坐了下来了。
沈雍转过头看了看,是他的女儿,沈明婳。
看到女儿,沈雍眼神温柔了。
“爹,我陪着娘到舅母那里重新梳了妆,她已经回大花厅了。”沈明婳声音娇柔中又带着丝惆怅,“没有您给她壮胆,她大概是不敢当面向外祖父发难的。唉,其实我也劝过她的,时机不对,让她暂且隐忍,可她总是不肯听。”
沈雍沉默片刻,慢慢问道:“婳儿,你所说的时机,指的是赐婚旨意下来之后么?”
皇帝已经吐了口,说不定哪天赐婚旨意便到了沈府。如果沈明婳被聘为康王妃,那罗绬确实可以打着沈明婳的旗号,以“恐伤了康王妃的颜面”为借口,求晋江侯宽待萧氏。
沈明婳神情真挚,“爹,我知道您的意思,可关在荣安堂里的,是我的嫡亲外祖母啊。我无法坐视不理,您知道的。”
沈雍无语,眼光投向茫茫的水面。
沈明婳好兴致的命侍女拿来鱼食,随手洒向水中。看着鱼儿从水中争先恐后涌来争相抢食,沈明婳嘴角浮起丝丝浅笑,“投进鱼食,鱼儿便要来争抢了啊。唉,利益当前,谁又会让着谁呢?大家各凭本事吧。”
沈雍心中一震。
他缓缓转过头,“婳儿,你是打定主意要争了,对么?”
沈明婳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亮,“爹,难道不是祖父早已打定主意了么?”
沈雍张了张口,话到嘴边,却又咽下了。
半晌,他幽幽道:“你祖父也是一心为国,想扶持位英明的储君罢了。”
沈明婳轻轻笑了笑,“康王的出身、性情、才能,注定他将来不会成为英明的君主,可这不是祖父最想要扶持的皇子么?爹,如果康王也像怀远王一样坚定如山,不可动摇,您说祖父还会不会想扶持他?”
沈雍没想到他正值及笄之年的女儿竟能说出这样一番话,听的呆了。
沈雍为他女儿和年龄不相称的敏锐而震惊,却没注意到沈明婳在说出“坚定如山,不可动摇”时,眼眸中那抹向往,那抹沉醉。
沈明婳微笑问道:“爹,如果让您在怀远王和康王之中挑选,您选哪位啊?”
沈雍想也不想便摇头,“我是不搀和这些的。”
沈明婳好像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并没放在心上,却怪异的笑了笑,“我一直在京里的,林昙却远在安定。可最先遇到怀远王的竟然会是她,这可真是世事难料啊。”
沈雍听出了她话中的意思,毛骨悚然,“婳儿,你难道是对怀远王……”越想越不对,厉声道:“不,婳儿,你快把心思收起来,怀远王已经有王妃了,是你表姐!”
沈明婳笑了笑,用安慰的语气说道:“知道了,爹,您放心,我有分寸。”
沈雍见她神色如常,心里的担忧、惶惑慢慢淡了,点头道:“如此甚好。”
沈明婳招手叫过侍女,命她到大花厅看看情形,速来回报。侍女答应着走了,过了许久之后回来,禀道:“很平静详和,没什么事,这便快要开宴了。”认亲这天晋江侯府是备了丰盛酒席的,此时宴会即将开始。
沈雍和沈明婳父女不便继续在花园中久留,便先后回去了。
沈雍回去之后和晋江侯、林枫、罗简等人坐了一桌,和林枫紧挨着。席间有客人笑着向晋江侯道恭喜,“今儿个一场喜事,下个月又有喜事,皇长子妃要出阁啦。再过一阵子,您外孙子也该娶媳妇了吧?我可记得您大外孙和皇长子妃是孪生兄妹。”林枫便笑着说道:“犬子只怕还要等几年。他今年才十六,十六岁的姑娘已经很懂事了,小子还懵懂着。”晋江侯不乐意了,道:“等等也好,却不要太晚了。我还等着抱重外孙。”
“是啊,侯爷还等着抱重外孙呢。”客人纷纷附和。
晋江侯的族弟罗趱怀子诙谐,这时便笑着打趣,“哥哥,你还担心你大外孙娶不着媳妇不成?他能救回来一个妹夫,何以见得不能救回来一个媳妇?”众人便知道他是在说林开救了怀远王的典故了,都笑着叫好,“可不是么,能救回来一个妹夫,何以见得不能救回来一个媳妇?”
沈雍听众人说得热烈,心中五味杂陈,向林枫敬酒,“恭喜,令爱得了位爱重她的夫君。”
明明是怀远王救了林开,却硬要说成林开救了怀远王,并因此立誓,除了林昙,终身不娶。这自然是因为怀远王对林昙一往情深了,没有别的解释。
“多谢吉言。”林枫口吻很客气,“小女和她母亲一样心地仁善,聪慧过人,婚姻之事想必也和她母亲是一样的。”
沈雍仰头将杯中酒喝下。明明喝的是酒,味道却跟醋似的,酸涩之极。
沈明婳今天运气挺不好的,才回到花厅中,林沁和梁纶、高元煜、九公主以及族里几个小孩子正在跑来跑去,打打闹闹,高元煜不知怎地惹恼了林沁,林沁跟侍女要了一盘菜肴,两眼放光的要往高元煜身上砸,却一个不小心,正好扔到了沈明婳的裙子上!
“光当”一声,盘子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了。
沈明婳美丽的石榴裙上被染上点点滴滴的菜汁,狼狈之极。
众目睽睽,她便觉得脸上很挂不住。
“阿沁,你做什么呢?”她恼怒的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