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道理,韩建弘最初时候也不懂,但是现在,他却认识得越來越清晰,至于到底是谁,在什么时候,把这些道理铭刻在了他的内心深处,他也说不清楚。
也许是潜移默化吧,韩建弘依稀记得自己奉命投军之后沒多久,在训练场上,就有教官亲口告诉他,人和人是平等的,沒有任何人天生是奴隶,也沒有任何人天生喜欢被别人奴役。
韩建弘依稀还记得,当朱总管下令,将被俘的蒙元将士折价卖时,所说过的那句话,他们拿咱们当驴子看,咱们就來而不往非礼也,如果哪天他们拿咱们当人看了,咱们自然也会拿他们当人看,这里边沒有什么仁恕不仁恕的说法,只有平等。
韩建弘依稀还记得,有一天晚上,少年们坐在火堆旁夸耀各自的祖先,忽然就惊讶地现,各自的祖辈居然都曾经在李庭芝帐下为大宋而战,而大宋太后带领满朝文武出降后,祖先们所承受的磨难与屈辱,也立刻涌上了每个人的心头。
丞相伯颜于江畔立帐,左相吴坚领诸将负草而入,唱名跪拜家谱中关于这段历史的记载很模糊,但在火堆旁重新复述到这段文字时,给韩建弘灵魂上带來的战栗,却无比的清晰,(注2)
驴子,原來在他们眼里,我们的祖先就是一群驴子,沒错,就是一群驴子,在蒙古朝廷眼里,所有汉人都是驴子,哪怕爬到张松和逯鲁曾那样的高位,也是一样,只不过变成了一头可以推磨拉车的大驴子而已,与其他驴子,沒任何不同。
然后,少年们就清晰地现,所谓天命,所谓五德轮回,不过是一块用烂的遮羞布,在6秀夫背着宋少帝跳入大海的瞬间,华夏已经亡了,现在的朝廷,不过是一群外來征服者的朝廷,他们趁着华夏孱弱,以野蛮征服了文明。
然后,少年们就清醒地站了起來,誓永远不再跪拜于野蛮之下。
他们早就应该站起來,驱逐鞑虏,恢复中华,也许他们会失败,但是他们却会像个人一样死去,不是继续作为驴子而苟活,继续任凭征服者欺凌。
当时火堆旁立誓的少年,大部分都已经战死了。
韩建弘记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却记不起其中绝大部分人的面容。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心中的梦想,也与那些逝者的面孔一样,日渐模糊,但是,从盐政大使的位置上被赶下來之后,他却又慢慢记起了少年时的梦想和誓言。
像人一样活着,像人一样去死,哪怕死无葬身之地。
这个梦想和誓言不属于族中那些老朽,却属于他们每一个在军中长大的少年,他们不该遗忘,也永远不敢遗忘。
大人,大人,听说您当初跟吴良谋将军一道,从阴沟里爬进了淮安城。正沉浸于对往事的回忆中时,耳畔忽然又传來同僚们充满期待的声音。
啊,你说吴良谋啊,那厮从小就不务正业,整天除了爬墙头就钻阴沟,所以,在淮安城下,他的本事刚好就派上用场。韩老六的记忆,瞬间就又被拉到了自己人生中曾经最为辉煌的时刻,带着几分骄傲,大声回应。
注1:历史的尘埃(上)中,遗漏了一个注解,儿子犯下滔天大罪而其父辈不受丝毫牵连,历史上只有杨广这么宽厚过,他被困雁门关时,宇文化及兄弟两个盗卖军粮给突厥,被现后,他却不忍心让宠臣宇文述老來丧子,只给了宇文化及兄弟很轻的处分,宇文述则沒受到任何牵连。
注2:左丞相吴坚,以胆小而闻名,曾经作诗言志,更宜筑屋云烟上,门外莫关谁是非,1275年,元军兵临宋都临安城下,吴坚出使元军营求和,第二年正月,升任左丞相兼枢密使,再度先赴元营议降,后为祈请使,赴元大都(今北京)呈降表,交宋玺,宋亡后,吴坚悄无声息死于大都。
第五十九章 历史的尘埃 下
当年若不是吴良谋毛遂自荐,带领一众山阳子弟从排水沟里钻入淮安,自内部打开了城门,以彼时徐州左军的兵力和实力,即便将淮安城强行攻破,自身也得伤筋动骨,根本无法继续在城中站稳脚跟,更甭提日后南下扬州,打出如今这般丰硕的基业了。
所以,韩建弘虽然在那天晚上失去了一条腿,却一辈子以此为荣,每逢有人当面提
及,他都会非常开心地跟对方讲述描绘整个破城经过,纵百遍而不厌,只是,今天他的谈兴刚刚被几个下属蓄意给勾起來,就被门外一阵突如其來的喧闹声给打了各粉碎。
“谁在外面喧哗,老覃,麻烦你出去看看。”就像刚刚进入洞房却又被强行拎出來陪客的新郎官一样,韩建弘心中说不出有多窝火了,立即板起脸,大声吩咐。
“是,大人。”书办覃不如站起身,一边慢慢吞吞往外走,一边絮絮叨叨地抱怨,“估计又是户科那边,那帮家伙,一天到晚就沒个清静时候,这不快入秋了么,前年分下去的地,又该收一批粮食回來了。”
大总管府推崇集中处理公务,将八局一院两处,都扎堆儿凑在一座院落内,于是乎,其他各级官府就上行下效,将治下各科各曹,也尽量安置于同一个院子,哪怕一时安置不开,也会摆在相邻的地段上,方面彼此往來。
故而,韩建弘等人所在的扬州路兵科,左侧紧邻着的就是扬州路户科,但是与兵科每天门口罗雀的情况大相径庭,户科那边,从早到晚都是宾客盈门,高朋满座,就差一点便要将房顶都挤出个窟窿來了。
然而,今天的情况的确有些特殊,书办覃不如刚走到兵科的内堂口,连头都沒从门帘探出去,就立刻倒退着返了回來,“大人,不是,不是户科,是咱们,咱们兵科,好多人涌进了院子里,负责维持秩序的城管都快挡不住了,大人,您赶紧出去露个面吧,要不然,就得出大事儿了。”
“來找咱们,你们贪墨别人的退役安置费了。”韩建弘闻听,立刻被吓了一跳,质疑的声音脱口而出。
前一段时间他自暴自弃,所以对兵科的日常事务不闻不问,全凭着副知事唐涛和书办覃不如等人打理,而据他观察,这几个下属都有些小家子气,每月目睹上数千贯的退役士兵安置费用从眼前滚过,难保不会动一些花花肠子。
“沒有。”副知事唐涛等人闻听,立刻跳起來,异口同声地否认,“大人,冤枉,我等冤枉,我等都是圣,都读过圣贤书,知道国法和廉耻。”
“沒有就好,不需要喊这么大声,沒有的话,无论什么人打上门來,韩某都未必怕了他,否则,哪怕你等只克扣了一元一文,韩某说话都硬不起來,也很难保证你们平安无事。”未曾想到众人的反应如此激烈,韩建弘愣了愣,冷笑着补充。
唐涛等人听了,脸色顿时又是一红,犹豫再三,终于用蚊蚋般的声音回应,“晚,每月晚一两天,肯定是难免的,您老想想,光是扬州城,需要定期给伤残紧贴的,就千八百号人呢,还有许多伤兵家不在扬州,属下们还得再专门走手续给他拨往地方,所以,所以,属下,属下等有时候怕,怕钱放在屋子里不安全,就,就将其存进淮扬商号柜上,随时用到时,随时再去商号支取。”
“该死。”韩建弘闻听,忍不住低声斥骂,“你们几个蠢货,每月那么高的俸禄难道还不够花,还打这种龌龊主意,万一被内务处查到,你们就等着去挖一辈子煤吧。”
作为曾经的盐政大使,他当年每天过手的铜钱就有数千贯,任期内亲手查出并处理的内鬼也过了百人,所以太清楚金钱周转方面的的猫腻了。
钱存在商号的柜上,是有利息拿的,虽然商家给的点数不会太高,但数千贯的额度,每多存一天,就能多出几百文的钱息來,这些生出來的钱息,当然不会与本金一道给退役老兵们,而是神不知鬼不觉地变成了油水,进入了几个当事人的腰包。
“大人饶命,我等以后再也不敢了。”被韩建弘身上突然冒出來的凌厉杀气吓得亡魂大冒,几个兵科衙门的属吏登时跪倒于地,大声求肯,“我等,我等也是从别处学來的这招,我等以后真的不敢再干了,请大人手下留情!”
“留情个屁,老子自己都得被你们活活害死。”韩建弘恶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心中比接连吃了一百只大苍蝇都要难受。
其实按照大总管府当前所颁布的律法,唐涛等人的作为即便被抓到,也很难被定罪,但这种龌龊手段,却令他沒法不感到恶心,“你们这帮王八蛋知道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啊,每月好几贯的俸禄,年底还有大把的分红,你们就差那几百文了,还是不占点儿便宜就觉得自己亏得慌,。”
众属吏被骂得无言以对,只管流着汗叩,韩老六看到了,难免又是一阵心软,“罢了,罢了,反正我已经是这样了,就替你去担下來算逑,奶奶的,老子真是倒了八辈子霉了,摊上你们这群王八蛋做手下。”
骂过之后,架起拐杖,晃晃悠悠就往门外走,众属吏见到了,赶紧跳起來,帮开门的帮开门,搀胳膊的掺胳膊,就期盼外边闹事的人看在自家上司缺了一条腿儿的份上,能主动偃旗息鼓。
结果才走到屋子外,他们就立刻在心中破口大骂,“奶奶的覃不如,你瞎了眼睛,闹事,闹事还有排着队闹的吗,这上百条汉子,谁都沒缺胳膊沒少腿,哪里有半点儿退役伤兵的模样。”
“怎么回事,谁在外边喧哗。”韩建弘见到屋外的整齐的人流,也觉情况跟覃不如先前汇报的完全不一样,然而他却沒时间去再具体地了解,只能暂且强撑起兵科知事的架子,大声追问。
“大人,您可算出來了,忙死我了。”话音刚落,专门负责接送他上下班的家丁韩九十五就跑了过來,顶着满头大汗汇报,“应募,他们都是前來应募当兵的,小的怕他们乱挤,就让他们在外边先排了队,还有,多亏这几位城管大哥,要不是他们赶过來帮忙,这帮家伙估计能直接闯到您的屋子里头去。”
“应募。”韩建宏微微一愣,今天的事情可真新鲜,扬州城里,居然又有人愿意当辅兵了,并且一來就成百上千,要知道,早在半个月前,为了给第六军团招募辅兵,兵科都专门派员到天长、如皋这种县城去支摊子了,跟地方兵曹小吏一道说破了嘴皮子,才勉强拉起千把人來。
“见过韩头。”正愣间,负责维持秩序的几名城管一道跑上前,举手行了个标准的军礼。
一句“韩头”,立刻就让韩建弘又回到了当年的青葱岁月,先抬起手,认认真真地给城管们还了个军礼,然后哑着嗓子说道:“谢谢,谢谢弟兄们,你们,你们几个也是老左军出來的。”
“报告长官,小人谢得兴,是在黄河北岸投的军,他们几个,他们几个都是我带过的兵。”黑衣城管的小头目并拢双腿,大声回应,“我们都是去年在江南受的伤,上头见我等胳膊腿儿还算利索,就让我等都转行当上了城管。”
“大伙都辛苦了。”韩建弘再度举手,向众黑衣城管行礼,“等会儿完了事情别急着走,中午饭我请。”
“不敢,不敢,韩头,弟兄们只是路过这儿,怕出乱子,才顺手管了管,你别破费,我等还有别的事情呢,韩头,心领了,您真的别破费,我等心领了。”众黑衣城管也再度举手,恭恭敬敬地向韩建弘还礼。
这些人或是缺了手指头,或者是空了袖管,还有的脸上带着丑陋的伤疤,但言谈间,却都充满了普通人身上少见的自信,仿佛那些伤疤都是绶带般,证明着他们昔日的辉煌。
“那就改天,大伙随时抽空过來,我随时安排。”韩建弘知道众城管受纪律约束,所以也不勉强大伙,笑了笑,低声补充。
“谢谢韩头,您先忙着,我等有空一定过來看您。”
“韩头,您先让人支张桌子出來,这些人都是报名当兵的,不会闹事,我们先替您看着。”众城管七嘴八舌,很热心地给韩建弘出主意。
到了此刻,韩建弘才有时间找下属解惑,抬手拉过正准备去搬桌椅的副知事唐涛,低声问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派人昨天四下里贴告示了,我怎么一点印象都沒有。”
“不是,不是告示。”副知事唐涛咧了下嘴,低声回应,“是,是大总管他,他老人家施的高招,大人,您肯定还沒來得及看,公文是今天早晨才下來的,说,说只要能当上战兵,立刻授田十五亩,并且还准许随意买卖,这帮,这帮家伙肯定是冲着那十五亩良田來的,奶奶的,这帮家伙的鼻子可真尖,您瞅着吧,这不过才开了个头,接下來,还不知道多少人要打破了脑袋当兵吃粮呢。”
第六十章 新血 上
就十五亩。毕竟是大宅门里出來的,即便在家族中不怎么受待见,但也沒觉得十五亩的土地有多大诱惑力,况且眼下市面上虽然可供转手的田产不多,面积也比较零散,但靠近运河两岸天字号水田,每亩不过才五贯旧钱,折合新钱两贯半,年青人随便在城里找一份事情做,差不多两三个月的工钱就能买上一亩,何必为了还不知道在什么位置的十五亩良田挤破了脑袋,。
哎呀,我的韩大人。见到自家上司那满脸不屑的模样,副知事唐涛急得直跺脚,您可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不知道赚钱有多难,咱扬州城里的各行各业报酬是高,可架不住花钱也快啊,甭说十五亩良田,即便是最下等的山田,十五亩也够很多人不吃不喝攒两,三年了,况且在大总管的公文里头,这十五亩只是开了个头,以后每多立一级战功,就又能多赚两亩。
可不是么,属下就是身子骨不成,否则属下都想着去投笔从戎了。书办覃不如搬着三张桑木软弓,从二人身边快跑过,咱们淮安军,什么时候打过败仗,只要不倒霉催的死在战场上,几场仗打下來怎么着还不得捞它个十级八级的功劳,。
这句话,才说到这正点子上,不是扬州城的百姓们突然就被十五亩地的好处晃花了眼睛,而是收获和风险,实在大得不成比例,所以年青人们才争先恐后來报名投军,以期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立身之资。
这,他奶奶的,这,啊呸。一瞬间想清楚了里边的所有弯弯绕,韩建弘不觉大失所望,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当年奉命投军之时,所报的心思恐怕也沒多光明,于是乎,已经涌到嘴边的斥责话就再也说不出口,化作一口吐沫,愤愤地吐在了地上。
说话间,覃不如等人已经在院儿内支开了摊子,开始记录应募者的姓名,籍贯,住址,然后分头领到一边去做最基本的身体测试。
这些都属于兵局的日常工作,所以他们每个人都做得无比熟练,根本不用韩建弘这个上司插手,就将一切处理得井井有条。
众前來投军的少年们,则排着队去做下蹲,举重,投掷,开弓以及其他基本测试,顺利通过者,就兴高采烈,好像关扑得中一般,而那些测试不合格者,而垂头丧气,仿佛整个人生都瞬间变得昏暗无光,(注1)
兵科知事韩建弘在旁边看了,免不得又紧皱起了眉头,总想找机会说几句大义凛然的话,告诉前來投军的少年们,当兵打仗并非儿戏,每个人都应该做好随时为国献身的准备,却又唯恐对众人的打击过重,导致兵科又恢复先前那种门可罗雀的凄凉景象,一时间,直憋得脸色黑,头皮紫,嘴唇颤抖來颤抖去,却最终一个字都沒能说得出來。
正憋得之时,专门负责接送他上下班的家丁韩九十五又满头大汗地跑了过來,将嘴巴贴在他耳边,低声汇报,大人,侄少爷來了,在大门口等着拜见您。
哪个侄儿少爷,你说清楚点儿。韩建弘闻听,脸色更是黑得厉害,皱了下眉头,低声吩咐。
是,是长房大爷膝下的老二,当年托您的关系进的讲武堂一期。家丁韩九十五不愧为贴心狗腿子,毫不迟疑地给出最恰当答案。
让他进來,有话就在院子里说便是,沒看我现在正忙着么。又皱了下眉头,声音里透出十足的不耐烦。
并非他这个做叔叔的摆官儿架子,而是这几年的经历,实在令人心寒,当初若不是为了照顾族中子弟,他也不至于一头撞到自家大总管的枪口上,丢了盐政大使的肥差,但那些受过他好处的族人们呢,在他落魄时有谁上门來看望过他,有曾经谁过來陪着他喝几杯闷酒,听他说几句牢骚话,一个个能跑多远就多远,好像他韩老六就是个衰神附体下贱货,谁沾上谁就会倒八辈子邪霉一般。
现在好了,听闻连胡大海这种牵扯进惊天大案的人都还有重见天日之机,亲戚们就又來烧他倒霉老六的冷灶了,嘿,当韩某人是属螃蟹的么,放下爪子就记不起一刻钟之前的事情。
然而无论他高兴不高兴,该來的人还是会來,大约过來三分钟左右,有名嘴巴上刚刚长了一圈绒毛的魁梧少年,跟在韩九十五身后从院子外挤了进來,离着老远,就躬身施礼,小侄青云,见过六叔。
这是兵科,不用施家礼。韩建弘冷着脸侧开身,然后举手到右侧额角,以标准的军礼相还,你也是当兵的人了,应该懂得规矩。
是。韩青云立刻站直身体,端端正正地举手敬礼,然后又迅堆起笑脸,低声道;六叔,好些日子沒见到您了,您看起來气色比原先可是好多了。
那当然,你六叔我心宽体胖,能吃能睡。韩建弘嘴角上翘,笑着回应,有事情么,有事情就赶紧说,你也看到了,今天的情况有点儿特殊,这么多人前來投军,我这个当兵科知事的,不能不把关口把得严一些。
是,六叔您做事向來认真,这点,连讲武堂的教头们提起來都佩服得很。韩青云闻听,立刻又笑着大拍自家叔叔的马屁,然后将身。体凑得更近一些,带着几分不甘心的味道补充:其实侄儿今天來找您,主要是想跟您汇报一声,侄儿今天从讲武堂步科毕业了,即将补充进第二军团二零六一团,任一营一连副,兼第三都的都头,加御侮副尉职。
二军团第六旅一团一营副百夫长。韩建弘一瞬间,就将对方的话转换成了自己所熟悉的说法,同时在脸上也涌出了几分真诚的笑意,不错么,到底是天子门生,一毕业就做了副百夫长,六叔我当年向你这么大时,只能蹲在大都督身边做个小小的参军。
六,六叔韩青云闻听,忍不住咧了下嘴,低声抱怨,六叔又打趣我,我这个连副,怎么可能跟您老当年比。
怎么不能。韩建弘惊讶地皱眉,旋即,又讪笑着摇头,当年徐州左军只有一千出头战兵,四千多辅兵,所以一个战兵副百户的位置,远远珍贵过于他这种无兵可带的参谋,而现在,淮安军光战兵就高达十三四万,一个小小的连副,前途当然就比不上能留在参谋本部,随时都可以见到朱总管本人的高参了。
想明白了此节,他就推测出了自家侄儿今天前來的目的,于是乎,又笑着摇摇头,低声说道:御侮副尉也不错了,军饷每月五贯呢,比我这个兵科知事都高了,况且你又是在徐达将军的麾下,有的是仗打,好好干,咱们老韩家,今后就得看你了。
六叔。韩青云急得直跺脚,他今天刚刚得知自己的去处,本想着找眼前这个当过盐政大使的六叔走走门路,看看能不能给换个位置,哪怕不能进枢密院那种前途远大的要地,至少也得想办法活动进第一军团,跟在朱总管身边建功立业,谁料对方根本不肯出手,反倒接二连三拿场面话來搪塞敷衍。
我说得是实话。韩建弘知道自家侄儿的想法,干脆直接撂下了脸,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别人就该去前线真刀真枪的拼命,而你就该留在后边袖手旁观况且你既然读完讲武堂,应该知道所谓摇摇扇子就破敌十万这种事情,只会出现在戏文当中,根本不可能是现实,而事实上,从咱们大总管本人,到徐达,胡大海,吴良谋,谁今天的地位不是拿命换回來的,七大军团都挥使,连同下面各旅的正副旅长,谁沒有亲自拎刀上过前线,想凭着自己多读了几本书,就指挥动麾下的百战老兵,狗屁,你沒点儿真本事,谁肯放心把命交到你手里头,。
情急之下,他说话的声音稍微有点儿高,立刻把周围许多刚刚通过选拔的辅兵给吸引了过來,大伙纷纷侧起耳朵,一个个听得目瞪口呆。
韩建弘自己,则是越说,思路越顺畅,越说,嘴巴越是利索,军中是最不讲人脉的地方,是骡子是马,拉到前线遛遛就清楚了,生死关头,大伙才不会看你是谁家的侄子,谁家的儿孙,你够种,敢顶着箭雨往前冲,大伙自然肯把后背交给你,你沒见到敌人就先软了腿儿,即便是逯鲁曾的亲孙子,大伙也照样鸟不都鸟你,更甭指望大伙会听你瞎鸡(巴)指挥。
我知道你不服气。看着侄儿脸色窘得紫,顿了顿,他继续大声说道,我也知道你们大伙,个个都藏着私心,沒关系,老子当年投奔大总管时,跟你们这群小兔崽子一样,也想着撤退在前,冲锋在后,也想着送死你去,立功我來,但既然当了大总管的兵,既然穿上了那身铠甲,你早晚都会忘掉那些歪心思,你早晚都会记起來,自己是谁的种,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战,然后你才会现,自己不枉來到这世上走一遭,此生不枉为七尺男儿。
注1:关扑,古代赌博之一,类似于*博彩。
第六十一章 新血 下
“早晚都会记起来,自己是谁的种,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而战!然后你才会现,自己不枉来到这世上走一遭,此生不枉为七尺男儿!”
略带嘶哑的声音,瞬间传遍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
那些前来报名分地的少年们明显没打听懂,先是愣愣地以目互视,然后又迅将目光落在韩建弘涨红的面孔和始终夹在腋下的拐杖上,若有所思。
一众兵科官员们,则全都呆立在了当场。谁也没想到,平素闭着眼睛尸位素餐的韩知事身上,居然也有如此热血的一面。
最为震惊的还是御侮校尉韩青云,记忆中,自家这个六叔自打失去盐政大使的职位后,就变得有些自暴自弃,很少大声说话,更是轻易不与人争论是非。然而今天,这位六叔却忽然又重新振作了起来,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掷地有声!
在一片惊诧或者钦佩的目光中,韩建弘深深吸了口气,继续扯开嗓子高吼,“的确,这天下没有傻子!没点儿好处的事情谁干啊?!不是为了十五亩地,大伙干点儿啥不比当兵强?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究竟什么时候起,才过上了想干点啥就干点儿啥的日子?若是没有当兵的在前头拎着到底厮杀,你们当中的绝大多数,现在除了蹲在城门口要饭,还他娘的能干点儿啥?!要是谁都不去当兵,谁当兵都是为了自己心中那点儿小算盘,万一鞑子杀回来,你们和你们的家人,还能他娘的落下点儿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