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昨日酒酿子来的动静太大了些,她就将王得财和他那几乎要成了酒桶的同伴给忘了。这会儿她正绞着手帕在那里犹豫水缸里剩下的水是拿去洗漱还是留着应急,王得财就拖着恢复形体样貌的林绪言横冲直撞的扑到了她的跟前。
青衣略有些惊讶的看了看气喘吁吁的王得财,又看了看大变样的林绪言,半响才反应过来这是昨日的傻胖子。
“青衣小娘子,糟了糟了!”王得财简直像是巴上了青衣一般,一出事就跑来求救,“昨天因为那个妖怪突然出现,害得林头领断了好一会儿的清水。虽然后来我赶着找了个水桶续上了清水,但是他的情况却变得越来越糟。原来已经能条理清晰的说话了,谁知半夜下来,他连话都不会说了!我问什么他都没反应!所以今儿客栈一开门我马上就带着他来找你了,这可怎么办好?可不可以让妖怪大人再帮我们看看?”
“东桥呢?”青衣第一反应是问东桥的情况,见王得财一个劲儿的摇头说不知,她便蹙了眉认真的看着林绪言的脸。
林绪言有着极为健朗的体魄,他原就是征战沙场多年的武将,就算现在已经退居二线,成了任凭娇娘差遣的护卫队,但是在青衣看来,他身上依然残留着些许挥之不去的武将的感觉。特别是当她看到那道横贯侧脸的刀疤的时候,她便不由得想象着他与敌方厮杀时的场景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具盖满勋章的身体,却有着一双充满瑟缩神色的眼睛。每当青衣试探直视他的眼睛的时候,他便会惊慌失措的偏过头去。
“你让他泡了多久?”青衣隐约猜到了原因,但为保险起见,还是开口要跟王得财确认一下。
“……大约丑时?不对……好像是寅时?我……我也记不清了,后来我累得顶不住,不小心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就发现他泡在酒气冲天的水缸里不言不语的。”王得财愁眉苦脸的答道,“那个护卫我们的伙计又是棵不会说话的树,除了护卫其他啥也不管……我真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青衣暗暗叹了口气,心道果然如此。王得财没有发现井水已经叫酒酿子给弄成了酒水,还在那里不停的打水给林绪言泡,以至于原本好了大半的林绪言生生叫酒水泡坏了。
“东桥――东桥――”青衣马上就开始找起东桥来。
“小娘子找我是需要我做什么么?”东桥几乎是应声出现了,他挽了袖子,光裸的手臂上还搭着一块半湿的手巾,显然是匆忙赶过来的。
青衣直奔主题的吩咐道:“你快看看这个人还有救不?昨夜他在酒水里泡了小半天了。若是有救就救他,若是没得救了……”
东桥见青衣迟疑,便贴心的接口道:“小娘子,这个人原先还有的救,现在是没得救了。”
王得财闻言整个人都有些傻住了,他不知所措的看着青衣,瞧着那眼神,依稀还存有叫青衣救命的意思。
青衣先是一愣,半响淡淡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去忙你的吧。”
东桥恭敬的点了点头,临走前不忘提醒青衣道:“小娘子,我酿的酒已经出窖了,还请小娘子务必品尝一下。”
青衣略点了点头,待要继续做饭,又被巴巴看着自己的王得财弄得有些膈应。
“你方才也听见了,这个人已经没救了,这辈子兴许都要这么傻下去了。”无奈的放下手里工作,她很是正色的劝王得财道,“既然事已既此,你快些送他回家去与家人见最后一面才是正理。另外,你可知你弟弟前阵子来过这里?”
“并――并不知――”王得财有些结巴的反问道,“得福他――他还好吗?”
“他运气不错,这次也是全手全脚的离开了。”青衣面无表情的扫了一眼王得财,如实道,“你们兄弟两个走的道儿相差甚远,你若有心寻他,不若换点渡资去三途河。”
“不用了……”王得财垂头搓了搓鼻子,很是消沉的道,“我这个大哥……没脸见他,他若能当我已经死了就好了……”
说罢他又抖了抖肩,仿佛是在忍泪一般。
青衣恍若未见的拿起刀嚓嚓嚓的切起菜来。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之后,王得财终于重新振作起来,他拉着失心的林绪言,对着忙碌中的青衣无声的鞠了躬,然后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替他们结账的是黑三郎,当王得财小心翼翼的将银钱递给他的时候,他也不过是微微扬了下下巴,示意渡资已放在柜台上了。
王得财哪敢跟黑三郎叫板,当即摸了铜板就走人了。临到出门时,正好与一位气势逼人的客人擦肩而过。
黑三郎原本还在为王得财走了而觉得高兴,不曾想才走了个讨厌的凡人,就又来了个煞星似的妖怪。
当饕餮大刺刺的坐下来开始要酒做菜的时候,他暗暗切了一声,然后脚下一动,却是朝厨房遁去了。
这会儿青衣才做好了几道菜,正准备端出去,就见黑三郎一脸不快的进来了。
“你别出去了,那个挑剔的饕餮来了。这些菜我先端出去给他当下酒菜,酒水也备妥了,我一会儿就去仓库提出来。”黑三郎一面说着,一面接了青衣手里的菜碟子道,“待我打发走了他,再来找你。”
“好……”青衣巴巴的看着黑三郎出去应付饕餮,单留她一个人在厨房等着。
饕餮固然不是好对付的家伙,但黑三郎脾气也不小。不一会儿,青衣便能隐约听到饕餮抱怨的声音。
青衣无意识的转了几圈,偶然间看见角落里的木桶,想了想就上前细看起来。
这木桶里装的便是东桥在短短一天内做出来的玉冰烧,说来也奇怪,不过是两天功夫,这里头的酒就如同发酵陈酿了数月的酒一般,青衣便是隔着密封的桶盖,也能闻见浓郁的酒香。
这酒,已然是可以喝了。
如此一想,她手下一动,却是一口气挪开了桶盖。
木制的桶盖一开,一股更浓郁更醇厚的酒香顿时扑鼻而来。来不及掩住口鼻的青衣叫酒香一熏,登时就头重脚轻起来。
“哼哼――什么味道?好香的酒――好香――”原本醉的已经人事不省的高师傅被这酒香一勾,硬是醒了过来,他踉跄着冲到了木桶前,俯身对着木桶就开始牛饮。因他的动作太猛了,险些没把木桶撞翻了。
边上的青衣被高师傅的胳膊撞了一下,霎时就清醒了过来。她晃了晃脑袋,对着半身栽进木桶里吸溜酒水的高师傅很是目瞪口呆。
“啧啧啧,闻着味道,这酒应该不错,可惜了。”青衣叹息一声,她不忍再看高师傅糟糕的样子,当下就转身眼不见为净了。
除去高师傅如同猪拱食儿的声音外,厨房里再无其他声响了。青衣忍耐着听了好一会儿,也不见高师傅消停,终于有些忍无可忍的回身捡起来木桶盖子,直接将埋了半身在木桶里的高师傅盖住了。
有了木板盖子做隔挡,她方才觉得好受些了。
谁知她才舒了口气转过身来,就看见东桥端着一只酒杯默默的站在那里。
他微低着头,脊背微曲,也不知站了多久。
青衣差点就被吓到了,她伸手捂住心口,好半天才得以出声道:“……有什么事?”
“小娘子。”东桥应声稳稳的举起手,将手里的酒杯送到了青衣的面前,“这是我特意为小娘子酿的玉冰烧,还请小娘子品鉴一下,若是不合小娘子的口味,我会再行改善。”
“哦,酒。”青衣并未忘记品酒的事情,再说了,就算她不小心忘了,东桥也会时不时就提醒一句,让她想忘都不行。未免东桥催促,她也不矫情,接了酒杯就喝了。
青衣此前从未喝过玉冰烧,这一口下去,只觉入口醇和,余味甘爽,十分的可口。
“唔,不错。”她下意识夸赞了一句,紧跟着又想起来久久不曾解答的疑问来,于是她收敛了神色,很是认真的看着东桥道,“这么醇厚的酒,不像是一两天就能酿出来的,你可是用了什么偏方?”
“是的。”东桥也不隐瞒,直接托盘而出道,“这偏方是我的师傅从一个妖怪那里得来的,小娘子也认识那个妖怪,就是昨日送酒来的酒酿子。”
“……当真?”青衣不甚相信的继续道,“你别是哄我的吧?”
“我怎么敢哄小娘子。”东桥越发压低了身子恭敬道,“确实是酒酿子的酒方儿,是他亲手交给我们权作问路的谢礼的。不然我怎么能这么快就酿出酒来呢?”
青衣想了想确实很有可能,然后道:“酒的味道很好,可以端出去待客了。”
东桥却摇头推辞道:“这酒,是我专门为小娘子酿的,还是留着小娘子慢慢用吧。如今客栈里酒水充裕,客人想喝多少就有多少,想来也不缺我酿的那桶。还请小娘子莫要践踏我等仆从的忠心。”
“呃……”青衣被东桥的话噎的有些说不出话来,她竟不知东桥也是这样伶牙俐齿的。
“小娘子不愿要想来还是嫌弃酒不够好喝。那样的话我再去酿一桶吧?”东桥见青衣犹豫不决,便抬起头有些灰心丧气的说道,“阿郎派我来,原就是为了服侍小娘子的,若是不能将小娘子服侍周全了,将来阿郎必定是要重罚我的……”
“我明白了,不必多言了。”青衣幽幽的叹息一声,说到底,也不过是一桶酒而已,她不想喝,就那么放着也是不碍事的,“现在你去外头瞧瞧,看饕餮走了没有。”
“是。”得偿所愿的东桥并未曾喜形于色,他依旧顶着张忠厚老实的脸,恭恭敬敬的对着青衣行了个礼,然后才起身朝大堂去了。
方才入喉的酒至今还有甘甜的味道在口中挥之不去,青衣无意识的砸吧了一下嘴,又低头对着手里的空酒杯默默的出起神来。
确实是很对她胃口的酒,一杯下去,就让她隐约有了再喝一杯的冲动。或许,她可以偶尔喝上一杯?
☆、197|蛇子
近来客栈里时有传言,入耳皆是三途河快要干涸的消息,一时间群客骚动不止,一个个都动了去凡间的念头。
黑三郎咬着根竹签闲闲的倚靠在扶栏边上,漫不经心的听着众妖在那里谋划起来。也不知是哪个妖怪说了什么引起他注意的事情,原本稍嫌无趣的他忽然勾起了嘴角,竟显出几分兴致盎然来。
他略调整了一下姿势,又冲着正端了酒菜从他边上经过的妖怪伙计勾了勾手指,好似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她一般。
伙计略有些胆怯的缩了缩脖子,然后乖乖的蹭到了黑三郎的跟前。
“看见那桌客人了没?”黑三郎隐蔽的朝着左前方看了一眼,示意伙计去看。
小伙计紧张的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黑三郎示意的方向只有一桌客人在座。那里团团围坐了一群衣着华丽的青年男子,年长者约莫而立,头戴羽冠,身披缀满彩色长翎的披风,看起来颇显严肃;年幼者堪堪束发,水光油滑的黑发长长的拖在不合身的超大斗篷后,当他偶然间转头去够桌子上的酒杯的时候,对他而已略显累赘的羽毛斗篷就会沉沉的往下坠,令他不得不伸手拽住它。
因他们生的都太好看了些,她一眼看过去,竟有些挪不开眼睛了。
“你盯紧了他们,要是他们结账出门,你就悄悄的跟上去,看他们往哪里去了。”见伙计有些被他们的皮相所迷惑,黑三郎嬉笑之余,仍不忘提醒道,“他们虽少有对女子下手的,但若是触及他们的逆鳞,难保他们不会破例,你切莫大意了。”
“……是……”小伙计见的世面小,理所当然的被黑三郎唬住了。她握紧了手里的托盘,很是紧张的送菜去了。
越是靠近,那些客人的容貌就越加清晰起来。小伙计此前并不曾见过这几位客人,且因了客栈里常年不断的障目香,她也瞧不出他们的原型来,但从他们身上披的毛羽华丽的羽衣上看,他们大概会是鸟雀类的妖怪吧?
小伙计太过小心谨慎的样子反而有些显眼,原本正筹划事宜的客人们微不可查的紧了紧眉头。
年幼者虽然已经束发,但看起来却还像个小孩子一样活泼爱动。在大家神情认真的商量大事的时候,他仍是在那里跃跃欲试的伸手捞别人面前的酒杯。其他人并无所动,唯有那个看起来很是严肃的年长者毫不妥协的抬手按住了少年郎顽皮的小手。
少年郎噘着嘴失望的垂下头,不再闹腾着要喝酒了。
说来也奇怪,明明他们周围的空位置还有很多,但是每每有客人进门,一瞧见他们,二话不说转身就朝别的方向去了。任是其他地方的位置是多么紧缺和拥挤,他们也不愿意挪位置。
如此一来,以他们的位置为中心的一大圈地方都是空无一妖了。
小妖怪犹豫了一番,又探询的转头望了黑三郎一眼,但黑三郎笑嘻嘻的什么表示也没有,着实让她有些无措。
她低头想了想,还是折身去厨房端了一只白瓷盏送到了他们的桌子上。
“这是什么?”年长者巍然不动的瞥了白瓷盏一眼,他的声音一如他的气质一般严肃,但小伙计却忍不住有些激动起来。
“这是――这是青衣碾碎了果子挤出来的汁水。”小伙计微红着脸磕磕绊绊的解说道,“喝起来酸酸甜甜的,很适合这位小郎君享用――”
“多谢。”年长者也不多言,伸手将白瓷盏推到了年幼者的面前后,他便板着张脸对小伙计道,“现在你可以退下了。”
既然客人都已经这般说了,小妖怪哪里还敢停留,当即拔腿就撤下去了。不过因为还有任务在身,她也没走远,来回送酒送菜的时候,一双眼睛总是不忘去看他们。
待到少年郎慢吞吞的喝完果汁后,他们才接二连三的起身朝柜台走去。
彼时,秀秀正趴在柜台上打瞌睡,当有客人上前敲着柜台要求结账时,她便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来,一面揉眼睛,一面转头对着厨房叫青衣。
“莫要叫了。”黑三郎袖着手慢悠悠的朝着柜台走了过来,“我来结账吧。”
秀秀果真不再叫了。
黑三郎提起笔游龙走凤般的在账本上记了一笔,然后眼皮一掀,却是笑眯眯的对着客人们道:“一共两百三十两,不过你们要是有珠宝珍器,也是可以抵的。”
年长者神情严肃的盯着黑三郎看了好半天,末了什么话也没说的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璀璨的蓝宝石来。
黑三郎见了他手上的宝石,却并无欣喜之色,也不曾伸手去接,只是扣着手指轻轻的在柜台上敲了两下,口里道:“行了,你的宝石我可不敢接,就放柜台上吧。”
秀秀早就已经被他们身上华丽的毛羽迷花了眼了,此时再见到年长者手里那块通透闪亮的宝石,心里更是兴奋起来。黑三郎一说自己不接,她便巴巴的朝着对方伸手道:“我来拿我来拿,这块石头好好看啊!”
黑三郎嬉笑一声,竟也附和起来:“不错,你交给这个女娃娃就好。”
年长者闻言剑眉一竖,竟是有些发怒的迹象,亏着边上那个粉雕玉琢的少年郎伸手抓住他的羽衣轻轻摇了一摇,他这才收敛了怒气。
“大哥我还没吃饱。”年幼的少年郎脆生生的对着年长者撒起娇来,“我要吃糖炒豆子,要吃这么多!”
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胸前比划出一小框子的大小来。
年长者神色严厉的瞪了少年郎一眼,口中训斥道:“别闹,最近旱情严重,自出了西山之后,一路上的河流湖泊多有干涸的迹象。我们一会儿还要赶路,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找到水源。糖炒豆子太干太上火了,到时候你要是嚷嚷着要喝水,我们哪里去你弄?”
少年郎约莫是有些怕自己的大哥,方才撒娇也是没甚底气。这会儿被大哥一训斥,他就松开对方的羽衣,并蔫蔫的耷拉了脑袋。
边上的青年男子们忍不住低笑出声来,他们互相撞了撞肩膀,又安抚般的摸了摸少年郎的脑袋:“好了,我们该出发了。你大哥也是为了你好,等你找回了羽衣,爱吃什么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