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让听到动静,将文件重新收进公文包,转过身看到宗瑛,稍稍愣了一下,却又马上走向浴室。
房间里仅有一张大床,阳台窗户半开着,被台风吹得哐当哐当响。
宗瑛上前关紧窗,拉好窗帘,在靠墙的沙发里躺下来。
门窗紧闭,炮声歇了,闭上眼只听得到浴室的水声。
待浴室水声止,宗瑛已经在沙发上睡着了。
沙发窄小,她以一种蜷缩的姿态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适。
盛清让走到沙发前,拿过毯子要给她盖,却又不忍她睡得这样难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犹犹豫豫了半天,手指总在触到浴袍时收回来。
此时宗瑛突将眉头锁得更紧,这促使他最终弯下腰,小心翼翼伸出手,将宗瑛从沙发上抱离。
宗瑛额头挨在他颈侧,呼吸不太平顺,牙关似乎紧咬着。
就在他往前走了一步之后,宗瑛睁开了眼。
她抬起眼皮,视线里只有他的颈、他的喉结、他的下颌。她哑声开口:“盛先生。”
盛清让后肩骤然绷得更紧张,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状况尴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踌躇之后,他沉住气,避开宗瑛的视线,将方才决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随即松开手,站在一旁解释道:“那张沙发太小,宗小姐还是睡床妥当。”
宗瑛看他讲完,又看他转过身走向沙发,乍然开口:“沙发窄,我睡不得,你就能睡吗?”又问:“盛先生,药带了吗?”
“带了。”
“那么吃完药――”宗瑛瞥一眼大床右侧,语声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讲完就躺下了,柔软薄被覆体,她闭上眼想要快速入睡。但事与愿违,此刻房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倒水声、板式胶囊锡箔纸被戳开的声音,甚至吞咽的声音,最后是搁下水杯的声音。
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动静,盛清让站在茶几前思索了半天,末了拿过一条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里传来零星的讲话声,宗瑛睁开眼,背对着他问道:“这么早赶到公共租界,有什么事吗?”
盛清让嗓音压得很低:“盛家杨树浦的工厂需要同德国人签一份转让书,大哥约在这里和德国人见面,我也要到场。”
“约了几点?”
“原本是早上7点半,但我刚刚在接待处打了电话确认,大哥更改了时间,改到了下午4点半。”
上午改下午,为什么在这里等而不回家?
宗瑛刚起这个疑问,却马上又放下了。数万名人涌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时难控,交通更是不便,从这里返回法租界的家,下午再折回来办事,太费周折且不安全。
何况他们都累了。
宗瑛想起抽着烟的盛家大哥,想起盛公馆那个密闭的会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间烟雾缭绕的民居。她问:“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欢别人抽烟?”
盛清让沉默了一会儿,语声平淡又缓慢:“小时候,家里总是烟雾缭绕的。”
“哪个家?”
“大伯家。”
宗瑛猜到了一些,他属于盛家,又不属于盛家,那是寄人篱下――赋予人察言观色的本能,又淬炼出敏感细腻的内心。
“你在大伯家长大?”
“恩。”
“后来呢?”
“幸蒙学校资助去了法国,在巴黎待了一些年。”
“那时你多大?”
“十八岁。”
在不喜欢的环境里待着,最渴望远走高飞,宗瑛深有体会,她不再往下打探了。
这时盛清让却问:“宗小姐,上次新闻里的事情,有没有给你带来什么麻烦?”他指的是媒体曝光她和新希关系的那一篇。
宗瑛没有正面回答,她蜷起双腿,叹息般说了一声:“睡吧。”
一个几乎赶了彻夜的路,一个听了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又都历经早晨数小时的煎熬,不论是生理还是精神上都精疲力尽,房间内的呼吸声逐渐替代了断断续续的讲话声,外面天光始终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来已经是下午4点,黄埔江上传来轰炸声,两个人在炮声中坐起来,都错过了午饭。
盛清让看一眼时间,请服务生送些食物来,随即进入浴室整理着装,打算吃完饭下楼赴约。
宗瑛摸了摸搭在椅子上的长裤裤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响穿。
她倒了一杯冷水,坐在沙发里慢吞吞地喝,随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过茶几上的烟盒,拿在手里反复地摩挲,最后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阳台抽一支烟。
盛清让仿佛早一步察觉到了她的意图,索性拉开阳台门自己去外面避着,又转过身讲:“宗小姐请你随意。”
他这样做,令宗瑛更加压制了抽烟的念头,她决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这个念头刚起,连步子都还没迈出去,盛清让突然从阳台冲进来,几乎是在瞬间扑向她,将她按在了地板上。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整座楼都在颤抖,十几秒后,又响起炮声,近得仿佛就在耳边。
墙灰簌簌往下掉,顶灯摇摇欲坠,过了一分钟后,外面炮声歇了,宗瑛一声不吭,盛清让牢牢地护着她,贴在她耳侧一遍遍地讲:“宗小姐,没事了,没事了。”
宗瑛在烟雾里剧烈地咳嗽起来,盛清让松开她,想找一杯水给她,但屋子里几乎一片狼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