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清让想起早些年的事,本以为会有万千感慨,实际心中却掀不起一点波澜了。
凡事求个问心无愧,他讲:“能被理解认可自然是好,但我做这些,是因为想做,不是为求理解或认可才做,所以谈不上值不值得。”
两人谈话时,大嫂走过来。
老四对大嫂多少有几分敬重,刚刚急于拍照未打招呼,此时也转过身,唤了一声“大嫂”。
大嫂抬头对他说:“你能平安回来,我们很高兴。”
老四却回:“我马上就走了,或许以后也不会再回来,家里还是和以前一样,当没我这个人吧。”
大嫂晓得他不喜欢这个家,也晓得他向来嘴硬逞强,可看他这一身的伤,想他马上又要回到前线去,她终归担心。
她望着他道:“有国才有家,你虽离开这个家,却守着上海,守着国土,便是在守我们的家。我将你大哥的话也托给你,他叫你好好活着,活到将敌人赶出国门,到时候再回家来,我们给你备最好的酒。”
老四手中的烟即将燃尽,门外的军用吉普车拼命响起喇叭声,似军号般催促他离开。
他深深皱眉,干燥的、带劣质烟味的唇紧紧抿起,内心各□□绪交织,眼眶酸得发胀。
手指将烟头碾灭,帽子往脑袋上一扣,老四沉默地转过身大步走向门口,临上车,他却忽然转过身,朝里大声喊道:“我走了!你们一路保重,改日再见!”
车子启动,清蕙拔腿追出去,然她气喘吁吁到门口,那辆军绿色吉普已经飞驰至道路尽头,拐个弯立刻不见踪影,只剩了恣扬尘土和道旁翩跹的落叶。
上海的秋天真的到了。
自古逢秋悲寂寥,添上别离则愁绪更浓。
宗瑛又在公馆陪清蕙和孩子们住了一晚,盛家人要离开上海的这天,她早早就被清蕙吵醒了。
清蕙辗转反侧一夜,天没亮便起来清点行李――去途漫漫,不便携带太多家当,必须有取舍,可东西扔在这里,说不定将来就再也见不到了。
最后连同孩子的物品,一共塞满两只大箱,外加一只手提小箱子。
家里的佣人们大多发了工钱遣散了,只有姚叔留在公馆看门。
临行前,姚叔掬泪替他们叫车,搬运行李,最后将他们送出门,说道:“三少爷打电话来,说已在码头等着了。”
一行人各自登车,关上车门,汽车发动,缓缓驶离静安寺路上的盛家公馆。
清蕙拨开帘子隔着玻璃朝后看,只见姚叔老泪纵横地关上铁门,最后落上了锁。
车内的孩子们虽不知前路意味着什么,但马上要离开他们熟悉的城市,对目的地的好奇全被莫名的恐慌感覆盖。
阿莱紧张地抱着弟弟阿九,大嫂的孩子们挨在一块心不在焉地共看一本书,二姐的孩子阿晖则始终攥着他爸爸的衣服不吭声――意识到是自己“想吃蛋糕”这句话令妈妈再也回不来,他害怕极了,好像担心再开口,会把爸爸也弄丢了。
到码头,宗瑛终于见到盛清让。
她问他昨晚睡在哪里,他答:“在公寓。但不知为什么,怎么也睡不着。你睡得怎么样?”
宗瑛说:“我很好。”
要紧事在前,两个人之间也只够说这一两句问候。
已过午时,秋日当空。
因船票稀缺,码头上十分嘈乱,军队控制着码头,警察开枪维持秩序,但在天天听枪炮声的战时,如此震慑能起的作用也非常有限。
好不容易熬到登船时间,又是一阵人潮挤拥。
清蕙和孩子们排在队伍后面,她抱着阿九,宗瑛替她提着藤条箱。
前面的大嫂提醒清蕙:“跟紧了,看好孩子,马上要登船了。”
人头涌动,摩肩接踵,大家都往一个方向走,离船越来越近,清蕙才真真切切意识到――要离开了。
她学校在这里,同学在这里,朋友在这里,自小熟悉的一切都在这里,她只认识上海。
从她出生起,一切记忆都只有上海作为布景。
歌里唱“洋场十里,好呀好风光,坐汽车,住洋房,比苏州更在天堂上”,可现在上海,再不是天堂。
她转身看向宗瑛,眸光里尽是依依不舍,对宗瑛,更是对上海。
阿九在她怀里安静地睡,阿莱紧紧跟在她身侧,临上船了,宗瑛将藤条箱递给她。
她慨然开口道:“宗小姐,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离开上海。但我现在,真的要走了。”
语声里有无奈,也有深深的留恋。
宗瑛不知要怎样安慰她,清蕙却已经侧头叮嘱身旁的孩子:“阿莱,票拿出来,记得跟紧我。”
她说完便转过身检票登船,最后转头踮脚看一眼宗瑛,隔着七八个人头喊道:“你和三哥哥要保重啊!”
宗瑛只觉有人从她身边挤过去,人群的力量将她不断往前推,但她与这艘即将的船无关,也与这个时代无关,她只能逆着人群往回走。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干燥温暖,紧握她冰冷的手指,大拇指指腹压在她指关节上。
宗瑛只看到他背影。
盛清让带着宗瑛走了好长的一段路,远离了码头人群,转过身极目远眺,能看见的那艘船,上海低矮的天际线也尽收眼底。
此时盛清让突然想起中学国文课本里的一首诗,是杜甫的,他在那首诗里写道:“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乱离时代,各奔东西,不知哪日才能重逢。
送走所有家人,偌大上海,仿佛只剩他自己。
回去途径静安路上的盛公馆,也只剩紧闭的两扇铁门,和院子里高过围墙的几株法国梧桐――阔叶几乎落尽,尖利枝桠戳着一只红彤彤的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