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后,她闭了眼,脸颊贴在他肩头,把灵魂最深处的阴暗面摊开在他面前:“跟你没关系。”
“我记得很清楚,”她的声音哑哑的,手指不安地抠弄着手背上的纹身,“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开学那天在一中校门口,你买走了摊位上所有的冰粉。”
“当时我好庆幸,因为这样我就可以早点收工去学校,不会遇到未来的同学……后来,在教室里见到你第一眼,我就担心,你是否认出了我。”
沈郁的双手按在她后背,是收紧的姿态。
语气却没什么情绪:“然后呢?”
“然后,过了好几天,你似乎一点都不记得我了,我才终于松了口气。”
林循继续说着,慢慢掀开时光的角落,窥视着那个几乎被她遗忘的、格格不入的女孩子,单薄的影子。
“开学后,班主任要求大家都穿校服,我一边附和着孟孟和其他女生们的抗议,一边内心暗喜着。因为统一的制服,能藏起我的另类。”
“还有高二,你跟我一起在教室里吃午饭,我甚至……”
林循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迅速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将头颅埋下去,耳朵红得厉害,“我甚至,极其短暂地庆幸过,你看不见我餐盘里的剩饭剩菜。”
林循的声音在发抖。
十几岁大山里走出来的女孩子,花了很多时间去消化那些负面情绪。
她一次次告诉自己,她没时间敏感,没时间矫情,没时间去顾及不能吃也不能穿的自尊心。
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个陌生的都市活下去,支撑到找到爸爸为止。
然后一家三口回青原。
至于体不体面的,又有什么要紧?
可她没能做到。
可能是人性如此吧,在一堆光鲜亮丽、衣食无忧的同龄人里,她没办法不去比较,没办法当真像表面上那样洒脱。
……
窗外的落雪停了,无人打理的壁炉也渐渐熄灭。
最后一簇花火炸裂后,世界开始陷入安静。
沈郁没有接茬。
他看不到她如今的模样。
也从未留意过她十五岁的时候,是不是每次见到他都在小心翼翼地揣测他有没有认出她,有没有同别人说她家很贫困,在校门口摆摊为生。
他绷着下颚,听她匀了匀气息,继续说。
“被一中开除后,打工求生的那年,我见到了很多像我一样在大城市里挣扎的人。也或许是过了最敏感的青春期,我的心态慢慢平和坦然了一些,但谈感情还是没办法。”
林循想起自己忙碌又痛苦的大学时代。
“大二的时候,有个同系的学长追我。我们一起合作过项目,他性格也不错……有一天,他约我吃饭来着。”
沈郁听到这,忽然弯起嘴角,有耐心地问她:“那你去了吗?”
林循视线落在他带了弧度的唇角。
在心里喟叹,这人怎么长得这么完美,笑起来也好看。
他轻松的语气,让她觉得这些陈述也没那么沉甸甸了。
她弓了背,把湿润眼睛藏进他掌心里,也跟着笑起来:“去了。结账的时候才知道,那顿饭居然要五百块,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么。学长说他来付,我不肯,执拗地付了一半……后来他第二次约我,我找了个借口,拒绝了。”
“我知道自己很别扭,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林循咬了咬唇,逼着自己说下去。
“之前在你面前,我一直以为,我是帮助你走出困境的那个人,你也反馈给我最好的嗓音,我觉得我们是平等的。”
“所以……所以我明目张胆地觊觎你,坦白对你的喜欢,跟你告白,甚至向你求婚――”
她颤抖的自白,终于被他沉着嗓音打断。
“――那现在呢?”
他将她拉起,重新摁回怀里,轻抚着她不住打颤的脊背。
“现在觉得不平等了吗?”
“是,不平等了。”
林循窝在他胸口,把淌出来的眼泪蹭在他锁骨上:“你听清楚了么?这就是我,清高又自卑,狭隘又逼着自己坦荡。但没办法,我改不了,这就是我为人处世的办法,我靠着这些守住了自己。我知道一个从小就自信大方的人该是什么样,但我做不到。”
从来都做不到。
抵御贫穷、维持体面需要拼尽全力。
抵御诱惑更需要。
今天有学长请的五百块的午餐。
明天就有服装厂的老板,居高临下地说,月供几万块包-养她。
导师花十万块买断她的毕业设计,以为是对她的恩赐。
南电门口,每天都有来物色女学生的富豪,只要她肯点头,都不用毕业就能被包装得光鲜,送进沉沉浮浮的名利场。
但她不是没有家教的小孩。
她父亲千里迢迢到这里打工,她奶奶昼夜难眠地赚着辛苦钱,不是为了送她去那样的地方。
他们对她寄予厚望。
所以他们的孩子,一直高傲地挺直着脊背,不愿让他们在黄泉之下被人戳着脊梁骨谩骂。
却也在骨髓深处,烙印下了这些根深蒂固的坏毛病。
越清高就越自卑。
不肯求人,不肯亏欠,生怕自己因为还不起而丧尽主动权。
“所以,我一整个中午都在想着跟你分开,躲回我自己的舒适圈里。但我后来改变主意了。”
林循渐渐抿了唇,“刚刚我在路上遇到了你,却故意装作没看见,冷眼旁观着,让你在风雪里等了十五分钟……想问你一下,你干嘛不进保安亭等我?”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的声音单薄得不成线:“我看不到你,怕你也看不到我。”
“我就知道是这样。”
林循伸手去摸他的眉毛,“我就知道。”
包括后来她自私的试探后,那声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恳求。
丧尽主动权的,从来不是她一个人。
“你怎么会这么爱我呢。”
林循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所以我改变主意了。沈郁,你朝我走了十年,我也为你走一步吧,踏出我狭窄逼仄的舒适圈。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但我会尽力的。”
她从青原走到这里,跨越了万水千山。
只是这最后的一步,好像是最难。
沈郁安安静静地听完她全部的叙述,内心跟着这个他爱的姑娘,完完整整地走过了她倔强坚韧的小半生。
他无法看到这张令他万分钦佩,甚至肃然起敬的面孔。
为人处世的原则。
纤细却直立的人格。
在许多年前就指引过他。
许久之后,他舔了舔干燥的唇边,忽然轻声问她:“林循,我是很爱你,那你爱我吗?”
突如其来的问题让林老板怔了片刻。
她回忆了一下,她好像的确从来没说过。
相处了六个月,一直到领证,她都没说过。
在她从小生存的环境里,这个字眼太陌生。
大家为彼此做得再多,却吝啬一个“爱”字。
但答案是毋庸置疑的,她早就知道了。
“嗯,爱的。”
姑娘红着耳尖低下头,声音有点散,很不自在,“沈郁,我很爱你的。”
这是第一次。
但她说出口了。
“那就好。”
他笑容是紧绷后骤然的松懈,很久之后,他语气散漫地问她:“未来几天有空么?”
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突如其来的问题。
可林循却老实地回答:“有空,《凡尘》的工作告一段落了,可以放几天假。”
“嗯。”
他牵了她的手,细细抚摸着她手背上的夜莺图案。
他斟酌了一下想说的话。
“林循,你做人做事的方式没有任何问题。你奶奶将你教得很好,她是个很有智慧的老人家。所以,这最后一步,不跨也没关系。”
林循无端地怔住。
又听他继续说。
“因为在此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你不是说,觉得我们之间不平等么?”
沈郁伸手摸了摸她脑袋,懒洋洋地“啧”了一声:“你这么爱我,那我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林老板,央你陪我去看看,二十岁,一无所有,却受尽恩惠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