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个不拘小节的,立刻就掏出腰刀,削去瓜皮。里面的瓜肉已经熟透,汁多肉肥。她啃了一口,还挺甜。正埋头啃瓜,突然身后慕容炎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身边,问:“左将军,大燕军规第四条是什么?”
左苍狼转过头,嘴边还沾着金黄的汁水。她莫名其妙,说:“不犯百姓一米一粟啊。”
慕容炎指指她手里的瓜:“不告而取是为偷,你身为堂堂骠骑大将军,竟然偷取民瓜,该当何罪啊?”
左苍狼看看他,又看看手里的瓜,怒了:“不就一个瓜吗?!”
慕容炎义正辞严,斥责:“勿以恶小而为之。偷拿百姓一瓜一豆,也是违反军规!明知故犯,还不知悔改,孤意,骠骑大将军左苍狼不经允许,偷取民脂,嗯……就罚俸半年吧!”
左苍狼捧着那个瓜,是真的怒了——这他妈什么瓜那么贵,金子打的啊!
但是一时之间,竟然想不出任何反驳之辞,她捧着那瓜,怒哼一声,竟然一甩袖自己走了。
诸臣有那些知道内情的,只是偷笑。也有夏常有这样耿直的,暗暗为她捏了一把汗。只有像姜散宜这样别有用心的,不由自主地皱紧了眉头——慕容炎表面似在训斥下臣,然而跟调情有什么区别?
左苍狼抱着那个瓜走在前面,也没舍得扔——半年俸禄啊!她埋头继续啃,突见瓜心中卧着个温润的长牙形的……挂饰?她拿起来,那东西在阳光下光泽细腻,纹理精致。身后,慕容炎缓步经过,轻声问:“漂亮吗?”
左苍狼抬眼,正对上他的目光。他微微一笑,缓步走向不远处的肩舆。
左苍狼缓缓将那玉觿握在手心里,周围樱花盛开,青苗如浪被春风吹皱。她站在溶溶晓风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想要落泪的酸楚。
这世上有一些人啊,喜欢就是喜欢,渗到骨子里,无药可救、见血封喉地喜欢。你是不是也曾这样爱过一个人,爱他微有薄茧的手,爱他每一根发丝,爱他的每一个眼神,哪怕旁人提到他的名字,都可以觉得甜蜜?
明知道不是良人,却仍飞蛾扑火、焚身不悔。最后用尽一生,成为了他最想让你成为的那个人。
夜里,回到温府,温行野就在念叨,称容妃娘娘毕竟是废妃,岂可追封太后?简直废礼亏节。左苍狼没理他,满朝大臣都不敢有意见,他也就只能在府里念几句了。
她回到房里,让下人打了热水。待泡在浴桶里,热水浸透肌肤,她微微叹了口气。手里握着那个温润的玉觿,玉觿晃晃悠悠,映射出零星烛火,像忐忑不安的心事。
旁边门窗微微一动,左苍狼一惊,伸手就要取衣服,有人轻轻压住她的手,低笑:“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左苍狼吃惊:“主上?”
慕容炎一笑,将她从浴桶里抱出来。左苍狼羞得无地自容:“放我下来!”
慕容炎将她放到榻上,自己合衣上来。左苍狼随手扯了被子掩住身子:“主上!这里是温府,如果让人看见……”
慕容炎无所谓:“看见又如何?即使温行野自己亲眼看见,他也会装作没看见。”
左苍狼眉宇微皱,慕容炎又说:“我避着他,不过是给你几分颜面。你以为温家人真的把你当作家人?温行野如今厚待于你,只是因为他既离不得你,也离不得我。而且,”他伸手,抬起左苍狼的下巴,凝视她的眼睛,“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我的!”
他眼中黑暗涌动,像化不开的墨。左苍狼问:“我们是什么关系?”
慕容炎微怔,松开她的下巴,躺在她身边,良久,吐出两个字:“君臣。”
左苍狼垂下眼睑,慕容炎笑:“你总是问错问题,伤心死也只能怪自己。”她不说话,慕容炎将她拉过来,用力按进自己怀里,“你应该问,主上为什么这么晚了还过来?那样孤就能答,因为这里有我想要的东西,我想见的人。”
左苍狼挣不开他的手,又怕闹将起来,真的引来府里人,只得沉默。
慕容炎低头,下巴轻揉她头顶:“白眼狼,我作恶梦了,我不想在宫里睡。”
左苍狼没好气,轻嘲道:“主上可以挂印留玺,轻身远去。太上皇和废太子都会很乐意回来宫里睡的。”
慕容炎失笑,然后屈指敲她的头:“混帐东西,孤若离去,你以为有你的容身之地?”
左苍狼微怔,良久,说:“主上若远去,我要什么容身之地。”
慕容炎轻轻抚摸她的脸颊,说:“嗯,这话说得很对,孤心甚慰。”
他伸手触摸她的身体,左苍狼闪避:“如果主上真的想要给我留几分颜面,不要在温府。”慕容炎轻笑,说:“还在生气?”
左苍狼不说话了,他说:“她毕竟是王后,无论你跟我什么关系,在她面前要想不受半点委屈,是不可能的。”左苍狼怔住,慕容炎轻轻理着她的长发,说:“除了我之外,整个大燕,没有人能跟她平起平坐,任何人都不行。你明白吗?”
左苍狼沉默,慕容炎将她的头按进自己的颈窝,说:“我可以允许,你尽量少见她。或者说,如果你不想入宫,我可以赐给你另外的宅子。但是阿左,”他握住她的手,缓缓按在自己胸口,说:“慕容炎也只有这一颗心,这辈子掏给一个女人。于是所有能给你的,哪怕倾尽全力,也只有次于她。”
左苍狼明白了,他一直以来的种种行为,是对她的一种警告,也是一种要求。
他要她服从他,也服从姜碧兰。她再开口,声音里已有几分哽咽:“可我从来没有想过,分享她应拥有的一切。我……”
她话未说完,他吻住了她的唇,然后轻声说:“我这一生,臣属众多,然而女人也不过就你与她而已。如果有一天,连你也离我而去的话,难道我就不会觉得遗撼吗?白眼狼,别说离开的话,陪在我身边。”
左苍狼一直没有开口,那些怨怼委屈,慢慢地冰释。她偷偷地想,如果这一生,能够陪在他身边的话,名份有什么要紧?受一点委屈,又有什么关系?
倘若左苍狼曾得到慕容炎哪怕一点真心,又何妨眼泪流干,鲜血淌尽?
爱是没有尊严与骄傲的东西,若谁先沾了它,便注定低到尘埃里。
春夜渐浓,她靠在他怀里,他的胸膛宽厚而温暖。他缓缓轻抚她的背脊,万籁俱静。
第二天,左苍狼刚刚下朝,王允昭便前来与她说话。左苍狼以为是慕容炎又召她入宫,眸中光采渐收。王允昭却说:“将军,陛下有命,另外赐给将军一栋宅子。老奴带将军过去一趟,若有什么不合意的,将军说出来,也好让将作监的人照图样改建。”
左苍狼这才略略松了一口气,她真的不想入宫。这时候便跟着王允昭往前走,然而前路却非常熟悉。
左苍狼怔住,慕容炎赐给她的,是他以前还是潜翼君时的旧宅。
旧宅未曾荒废,亭台楼阁、奇石珍木俱都如旧时。左苍狼缓缓踏进去,想起当年第一次踏入府门。
时光无声,转眼已是五年有余。
左苍狼缓缓踏入中庭,王允昭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问:“违制的地方已经拆除,将军看看还有哪里需要改动的?老奴这便吩咐他们动工了。”
左苍狼说:“总管费心了。如果我觉得这样就很好,不必再麻烦了。”
她走到以前居住的小楼,里面那片野蔷薇还在。时候尚早,新绿未及,左苍狼的目光却慢慢变得柔和。她走到那片野蔷薇覆盖的旧墙前,伸出手,轻轻触摸那片枯藤。
王允昭说:“知道将军喜欢这花藤,是以一直留着没动。”
左苍狼说:“其实于我而言,只要有这一方小院,一片藤花即可。”
王允昭点点头,说:“那老奴便就此交差了,将军若是想起什么,日后扩建也不迟。”
左苍狼向他一躬身,王允昭也欠了欠身,转身回了宫。
燕王宫里,彰文殿。慕容炎很少到这里,当年容婕妤的居住。容婕妤死后,这里一直没有其他妃嫔入住。宫室封闭,阴暗幽深。慕容炎登基之后,这里一直有宫人定期打扫,栏台画栋也都重新漆砌一新。
此时墙上还挂着容婕妤的画像,美人执团扇,珠围翠绕,浅笑盈盈。慕容炎站在画像前,目光冷淡——如今,你如愿以偿,终于得到了那个位置,然而你可又满意?
王允昭进来,见到他盯着容婕妤的画像,赶紧施礼:“陛下,已经带左将军过去了。”
慕容炎回过神来,点头,说:“孤思来想去,整个晋阳城,她估计也就愿意住在那里了。”
王允昭说:“将军倒是真喜欢那院子,看到那片野蔷薇,整个人眼神都亮了。”
慕容炎微笑,说:“这性子倒也怪,万般珍木都不爱,唯独喜欢杂花野藤。”他转头问王允昭,“野蔷薇,此藤另有深意吗?”
王允昭也有些为难,说:“这……老奴还真是没有听说过。要不,问问宫中老花匠?”
慕容炎摇头:“罢了,任由她去吧。”正说着话,突然外面有人来报:“陛下!王后娘娘方才在栖凤宫突然晕倒了!”
慕容炎一怔,沉声道:“怎么回事?可有宣太医?”
宫人赶紧说:“回陛下,太医令海大人已经过去了。”慕容炎快步行出彰文殿,王允昭小跑着跟在他身后。
栖凤宫里正乱成一团,宫女进进出出,海蕴正在给姜碧兰诊脉。慕容炎进到内殿,站在他身后,海蕴赶紧行礼:“微臣参见陛下!”
慕容炎挥挥手:“免礼。王后怎么样了?”
海蕴一脸喜色,说:“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娘娘这是有喜了!”
慕容炎闻言,眉头倒是慢慢舒展开来,周围的宫女们也都跪下,齐声贺喜。慕容炎说:“都起来吧,通通有赏。”
诸人谢恩,他又转向海蕴,问:“此事确实是大喜事,孤自登基以来,一直膝下无子。此乃孤的第一个孩子,你等须好生照料,不可有失。”
海蕴再度跪拜,说:“陛下请放心,娘娘虽然身子弱,但是胎象极稳。只要好生将养,定然会平安诞下龙子。”
慕容炎上前几步,坐到榻边,握了姜碧兰的手。见她玉手微凉,不由捂了捂,说:“既然如此,王后的胎就由你全权照料。旁的事,你都放一放,交给其他太医去做。”
海蕴再拜:“此乃微臣三生之幸,微臣一定尽心尽力。”
姜碧兰怀孕的事,就这么在朝里朝外传扬开来。朝中诸臣俱都向姜散宜道喜,姜散宜也是真的欣喜,只要姜碧兰诞下皇长子,地位就稳了一半。以目前慕容炎对她的宠爱程度,这位皇长子一定会被立为太子。
左苍狼哪怕是再有能耐,她毕竟碍着温砌夫人这层关系,威胁不到后宫。
朝野庆贺之时,慕容炎在宫中设宴。
彼时正是二月底,宫里桃花次第盛开,姜碧兰穿了一身正红的宫装,天姿国色,当真是人比花娇,黯淡了桃花林。诸臣无不称赞其风姿,姜碧兰也心情不错,说:“陛下,臣妾知道诸位大人俱都是才华横溢。如今桃花似锦,又逢喜庆之事,何不游林作赋,以助雅兴?”
慕容炎当然不会拒绝,说:“王后既然都开了口,诸位大人就别推辞了吧?”
大家那还有什么话好说的,当然纷纷献诗。有人咏桃花的,有人借春之盛景咏天下太平的。
慕容炎与姜碧兰并肩行在桃林里,听群臣作赋,溢美赞美颂扬之词。落花盈人衣,一双璧人如从诗画中来。
左苍狼跟在慕容炎和姜碧兰身后,如今朝中没有太尉,武官职位最高的就是她。她不作赋,大家也没人催她。谁都知道她那点墨水,为了维护大燕武将的颜面,还是别拿出来丢人了。
未几,姜碧兰却突然转身,说:“诸位大人们都有诗作了,左将军不来一首吗?”
左苍狼恭敬地欠了欠身:“微臣乃武人,胸无点墨,实在不能成诗。请娘娘降罪。”
姜碧兰微笑,说:“本宫不过这么一说,倒让将军当真了。将军保家卫国,不擅词作也是常理。”说罢,她转身向前走,左苍狼埋头跟上。周围大臣们说说笑笑,倒是十分热闹。
慕容炎听见姜碧兰跟左苍狼说话,他知道姜碧兰要使小性子,但是这种场合,她也做不出什么事。索性加快几步,行到前方陶然亭。
姜碧兰快步跟上,左苍狼跟在她身后,自然也加快了步伐。然而冷不防,姜碧兰突然站住,左苍狼猝不及防,不小心踩着她华丽的裙裾。姜碧兰惊叫了一声,整个人向前倒下去。左苍狼手疾眼快,瞬间抱住她,倒地时一个旋转,姜碧兰整个扑在她身上。
她出手护住姜碧兰的腹部,正轻吁一口气,姜碧兰眉眼之间却现了几分痛苦的神色。左苍狼视线缓缓下移,看见她的血,渐渐地染红了正红的宫装。
这……这是怎么回事?
她吃了一惊,旁边却已然有人大叫起来:“不好了,娘娘见红了!!”
群臣大乱,倏忽之间,又有人大声喊传太医。慕容炎快步赶过来,姜碧兰扑到他怀里,双手紧紧握住他的衣襟:“陛下,我们的孩子……”
话说到这里,再无声音。慕容炎抱起她,几乎是冲出桃林。
左苍狼茫然地跟上去,栖凤宫早已经大乱。一盆一盆的热水端进去,再端进来的时候已被血染得通红。等过了很久,太医海蕴从里面出来,跪下:“陛下!”
慕容炎面色铁青:“到底怎么回事?”
海蕴说:“回陛下,娘娘……娘娘小产了!”
慕容炎环视众人,目光落在左苍狼身上。左苍狼跪下:“这不可能……”她明明接住了她,怎么可能小产?
海蕴说:“陛下,娘娘自怀孕以来,一直胎象稳固。上午微臣替娘娘诊脉时,尚且安好。小跌一下,也不至于就立刻滑胎,除非是有人击她小腹,有意而为之!”
左苍狼缓缓转过头,问:“海蕴,你说什么?”
海蕴叩头道:“陛下,微臣一直服侍娘娘,娘娘的情况,微臣最是清楚不过。万万不敢胡言。”
左苍狼怒道:“你是说,我有意击伤王后,令她滑胎?!”
海蕴说:“将军做了什么,下官并不敢胡乱揣测。下官只能陈述事实。”
左苍狼隐隐有些明白了,她说:“陛下,微臣恳请另找太医,为王后诊治!”
海蕴还没说话,旁边姜散宜说:“左将军,一直以来,陛下待将军不薄。如今王后娘娘腹中是陛下第一个孩子,你怎么就忍心,下如此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