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苍狼问:“主上……何时赴约?”
慕容炎说:“今夜申时,唱经楼下。”
左苍狼微怔,最后还是说:“主上……要去吗?”
慕容炎说:“去吧。”转头看她,说:“先吃饭。”
一直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左苍狼跟着他出了府门,直奔唱经楼。
街巷空无一人,晋阳如同一座空城。左苍狼跟在慕容炎身后,他身上香气飘飘浮浮,如同一场幻梦。耳边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但是那声音也是极低微的,如同心跳。
虽然只是同他一起,赴他心爱之人的一场约会,但这一路的相随,已是千万美梦中最迷人的一种。哪里飘来桂花的香气,风又经过什么树,摇下一串甘露。
她没有感觉,有那么一瞬,这深秋朦胧的夜色融化了她的神魂,没有路人,他是唯一的过程。
唱经楼近在眼前了,左苍狼停住脚步,慕容炎头也没回,说:“过来吧。”
左苍狼怔住,良久问:“不会打扰主上跟姜姑娘吗?”
慕容炎说:“她不会来。”左苍狼有些意外,问:“可是她明明约了主上……”
慕容炎说:“姜散宜是个精细之人,眼看她跟皇兄的婚期已定,这个时候定是格外小心。兰儿……不可能出来。”
左苍狼沉默,许久,问:“既然主上知道姜姑娘不会出来,又何必来这里等呢?”
慕容炎抬起头,看向夜色中同样沉默无言的唱经楼,微笑:“她可以不来,我却一定会等。”
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夜色更浓,最后又慢慢变浅。风露沾衣,而他仍然站在唱经楼下,素锦的披风被风撩起,如同渐渐伸展的羽翼。左苍狼说:“主上……定会等来姜姑娘。”可是渐渐的天色将亮,天空飘起了细雨。
慕容炎微笑,突然说:“唱经楼上有一尊古佛,据说十分灵验,你要进去看看吗?”
左苍狼说:“好!”你说什么,都是好的,只要你能暂避风雨。
慕容炎身形一跃,踏过飞檐斗拱的唱经楼,身入青烟,跃入了二楼。
左苍狼跟着他,这时候才发现他居然身手不错。慕容炎带着她潜入楼中,绕过满殿神佛,来到最后的佛堂。长明灯忽明忽暗,映照着厚重庄严的佛像,左苍狼问:“就是他吗?”
慕容炎说:“嗯。”
左苍狼走到他面前,合手下拜。回头见慕容炎,仍然站在殿门口。她问:“主上不过来拜拜他吗?”
慕容炎摇头,左苍狼说:“主上不信神佛?”
慕容炎说:“我要的,佛给不了。佛给的,我不想要。不信也罢。”
左苍狼却煞有其事地上了柱香,慕容炎一直站在殿外,窗外雨声淅沥,世界安静得如同一副画卷。
左苍狼站在佛前,久久凝视古佛双眼,古佛依旧微笑着,目光低垂,温柔而慈悲。慕容炎说:“走吧,许了什么愿,需要这么久?”
左苍狼不说话,反问:“如果让主上许愿,主上的愿望会是什么?”
慕容炎说:“我从不许愿。”他在深宫之中,走过了最艰难的岁月。那些轻蔑的目光将心熬成了铁,灵魂浸染了毒液,从此他强大而清醒,忘记了祈愿。
左苍狼跟他走出唱经楼,雨仍未停,慕容炎说:“温砌不会在晋阳久留,你回兵曹等他吧。”
左苍狼停住脚步,说:“是。”先前并未想到会在雨夜行走,她穿得并不多。
慕容炎解下身上的披风,披在她身上。左苍狼怔住,慕容炎微微俯身,替她系上披风的系带。那时候他的脸就在她脸前,呼吸温软而凛冽,左苍狼抓紧那素色的衣角,忘了拒绝,也忘了道谢。
离开唱经楼,行不多时,天便亮了。有百姓早起,开始了新一天的活计。晋阳城如同庸懒的婴儿,在晨光之中慢慢地睁开眼睛。左苍狼经过太平巷,提气上墙,潜入了德益堂。
德益堂的伙计可是没这么早开门的,里面还很安静。她溜进杨涟亭的小院,杨涟亭的房间里却已有客人――冷非颜正在喝酒呢。
见她过来,杨涟亭和冷非颜毫不意外,桌上甚至准备了她的杯盏。
冷非颜说:“我说你这个人,重色轻友也要有个限度吧?我们搁这儿等你大半夜了!”
左苍狼苦笑:“我的错,我自罚三杯。”说罢拿起杯盏,冷非颜和杨涟亭倒是一起举杯,跟她碰了碰杯。杯酒入喉,冷非颜说:“你这次从西北回来,面对你两位至交好友,有什么表示啊?”
左苍狼有些尴尬:“这个还真没有。回来得太匆忙,不信你问杨涟亭,大蓟城除了死人什么都没有!”
杨涟亭习惯了冷非颜胡闹,也不搭话。冷非颜站起来,从腰间摸出两枚金色的暗器递给左苍狼和杨涟亭,嘴里可不饶人:“大老远回来还得我送你们礼物,唉,我认识你俩有什么用!”
左苍狼笑着从她手里接过那枚暗器,发现是纯金所制,状如飞燕,不由问:“这是什么?”
冷非颜说:“燕子巢的信物,收好,必要的时候可以到分舵求助。”
左苍狼点头,说:“这礼物贵重。”冷非颜冷哼,说:“我成立了一个燕楼,招揽了一批拿钱卖命的亡命之徒。但是价钱也高得要命,你们谁要仇家别忘了关照一下我。”
左苍狼笑得不行,却还是说:“我觉得吧,剑有双刃,这些人固然好用,却还是不宜过多结交。”
冷非颜说:“我心里有数。哎,你在主上那儿呆了一晚,都干什么呢?”
话没完,左苍狼对她这个人是再了解不过的,当即道:“住嘴!”
杨涟亭面无表情,一副“面前这个人是谁我根本就没有听说过”的表情。冷非颜抓住左苍狼的手,笑嘻嘻的:“哎,说起来,温砌和主上,哪个强些?”
左苍狼随口说:“温帅长于带兵,武艺方面并不出众……主上虽少于显露身手,但是……”一抬头,看见冷非颜不怀好意的笑,唰地一下面红耳赤,一脚踹过去:“冷非颜我撕了你的嘴!”
冷非颜边笑边滚边躲:“我就问问,你吃完了我问声味道好不好,还要被打?天理何在啊天理何在啊啊啊!”良久又嚷:“老子现在是高手,你再乱来我、我要叫了啊!”
杨涟亭绝倒,懒得管她们,不一会儿就听冷非颜在吵:“妈的你敢真撕我的嘴!啊――混帐!撕坏了我的樱桃小嘴,你要用你的血盆大口来赔吗?”
两个人滚成一团,眼看左苍狼要撞到床沿上,杨涟亭伸手覆于其上,以为隔挡。
女人,唉,女人……
☆、第 24 章 藏歌
天色大亮之后,德益堂终于开门了。不少病患慕名而来,早早地候在外堂。杨涟亭必须得去坐诊,人还没到,突然听到有人问:“请问杨涟亭杨大夫可在?”
杨涟亭忙大步出去,只见外面站着一个灰衣男子,见他出来,忙拱手道:“这位一定是杨神医了?”
杨涟亭回礼:“不敢当,阁下……”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绿色的帖子,说:“在下奉圣女之命,特地为杨神医送杏林会的请帖。圣女再三叮嘱,请杨神医届时务必光临。”
杨涟亭忙接过帖子,说:“有劳。在下对拜玉教的医术一直以来也是闻名已久,杏林盛会,一定前往。”
男子这才放心,道声恭候大驾,转身离开。
杨涟亭将请帖收好,眼看外面病患甚多,也不再去管冷非颜和左苍狼二人,开始坐堂问诊。
冷非颜和左苍狼又哪里是客气的,趁着伙计们都忙,偷偷潜到厨房,反正也不会有旁人进来。
冷非颜把酒给左苍狼满上,说:“燕楼已经引起了藏剑山庄的注意,藏天齐试图联系过我一次。”
左苍狼面色凝重:“藏剑山庄能执武林之牛耳,不会只是浪得虚名。上次我们杀死藏锋实属侥幸,你必须小心。”
冷非颜耸了耸肩:“我当然不会理他,不过你说,他会怀疑燕楼跟主上有什么关系吗?”
左苍狼摇头:“他怀疑也没有用,找不到藏锋的尸首,没有证据,怀疑永远只能是怀疑。”
冷非颜伸了个懒腰:“我要先走了,下次见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你自己保重。”
左苍狼嗯了一声,冷非颜起身上梁,神不知鬼不觉地出了德益堂。
晋阳城,天平巷,冬阳浅金。冷非颜向前疾行,正要步出巷口,突然身后有人轻声喊:“颜姑娘?你怎么会在这里?”
冷非颜微怔,转过头便见到藏歌。他身着荼白深衣,外搭黑色披风,干净而素雅。冷非颜眉眼低垂,瞬间变成了柔情似水的女儿模样:“藏公子。我……”她回头看了一眼天平巷的德益堂,说:“上次在晋蓟古道,承蒙杨大夫救治。这两日得知他已回晋阳,小女子特地前来向他道谢。”
藏歌点点头,说:“难得颜姑娘也是重情重义之人。如今大蓟城战势已歇,疫病也得到控制,姑娘是否就要前去省亲了?”
冷非颜没奈何,只得道:“正是。如今谢过了杨大夫,小女子便要前往大蓟城了。”
藏歌说:“此去大蓟城路途遥远,姑娘一个独身,难免多有不便。正好我要再去一趟晋蓟古道,不如索性便送姑娘过去吧。”
冷非颜当然是求之不得,当即一口答应下来:“那就有劳公子了。”
藏歌到晋蓟古道,无疑还是寻找藏锋的下落。藏锋失踪多日,藏剑山庄也开始意识到是凶多吉少了。江湖上传言,藏锋是死于一个名叫燕楼的组织之手。然而燕楼在哪里,为什么要对藏锋动手?主要成员是些什么人,在哪里活动?藏剑山庄一无所知。
藏剑山庄派了众多人手出来打听,可是仍旧一无所获。
藏歌当时与藏锋约在晋蓟古道的小客栈碰头,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兄长一定是到过晋蓟古道。是以还是决定再前往寻找一番。
可冷非颜又哪里是真心要去大蓟城的。如今燕子巢事务繁多,她跑来跑去好玩啊?只是藏歌这玉树临风的模样,真真是合她胃口,陪着玩玩罢了。
二人一起上路,冷非颜仍然坐马车,藏歌自己赶车。他虽热心,然后眉眼之间仍然隐隐可见忧色。一路之上并不健谈。
冷非颜就觉得这个人真是有意思,他哥这么久都找不到,他竟仍然有心思管旁人的闲事。一路之上,藏歌目不斜视,言行举止之间,无不是发乎情、止乎礼。
及至到了晋蓟古道,藏锋得入密林探查。这里乃是盘龙谷的山脉,绵延起伏,要仔细搜查不是件容易的事。藏歌说:“颜姑娘,在下另有事情,可能要在此逗留数日。我令藏剑山庄的人护送姑娘前往大蓟城,一定陪姑娘找到亲人。”
冷非颜说:“藏公子可是在找什么东西?”
藏歌却没多说,藏锋失踪的事,藏剑山庄并没有对外宣扬。冷非颜说:“这些日子以来,一直承蒙公子照应。如蒙公子不弃,就让我同公子一起入林找寻吧。”
藏歌眉头微皱,说:“林中恐多蛇鼠虫蚁,姑娘还是……”
话未落,冷非颜就说:“我只是在想,上次与公子在晋蓟古道相遇,公子定也是在找寻某人或者某物。如果当时没发现,如今再找,恐怕也难有线索。但是如果多一个人,用另一双眼睛去寻找,或许能有所获也不一定。”
藏歌想了想,觉得也有道理,不由说:“走吧。”
冷非颜跟在他身后,两个人一起入了山林。彼时正是深秋时节,落叶层层叠叠,藏歌说:“我在找一个人,他约我在古道客栈相见,可如今,已经过去了七个月,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的担忧终于完全显露出来,如同掠过朗月的阴云。冷非颜说:“是公子的亲人吗?”
藏歌嗯了一声,两个人在深草乱树之间仔细搜寻。可是山脉延绵,古道纵横,时间已经过去了七个月,想要找到一星半点微末的痕迹,谈何容易?
天色渐渐晚了,藏歌反应过来的时候,周围已经陷入了黑暗。他们离官道已经相当远。
看见身后仍然跟着他深入山林的冷非颜,他不由就多了几分歉意:“颜姑娘,天色已晚,今夜咱们恐怕只能歇在林间了。”
冷非颜拢了拢衣裳,说:“我去升火。”她身上倒是带了火折子,如今找了一堆枯叶,周围架上干枯的树枝,火光入林,密林更加幽暗。
藏歌摘下身上的包裹,拿出干粮,递给冷非颜。
冷非颜没有接――两只手扒拉柴火的时候弄得全是泥垢。她站起身来,问:“这里有可以洗手的地方吗?”
藏歌连忙站起身来,说:“有,这里与益水相邻,姑娘跟我来。”
冷非颜其实知道路,但依然规规矩矩地跟着他,行不多时,就来到益水之畔。穿林而过的益水流水淙淙,冷非颜倾身弯腰,去洗手。藏歌就站在离她不远处,似乎怕她落水,不敢远离。
冷非颜素手掬水,深秋的水其实是有些寒凉的,然而这对她而言,根本就不算什么――孤儿营一年四季,谁又是用过热水洗澡的?
她洗过手,用丝绢沾了水擦脸,藏歌见状,忙别过了脸。他毕竟年轻,虽然平时风花雪月之地也没有少去,然而从没有和哪个女孩如此亲近。何况冷非颜的姿容,偶尔一个回眸,眸若秋波,若真是半点不起绮念,也是不可能的。
冷非颜见他没有往自己这边看,脚往河边泥沙松软之处一探,“啊”了一声,整个人扑进了河里。藏歌一惊,几乎瞬间赶到,但还是迟了一步,只扯下了她羽缎的云肩。
眼见她在水里扑腾,藏歌没有一丝犹豫,当即跳入水中,将她半搂半抱,拖上了河岸。
冷非颜一身湿透,如同抱紧落水后的最后一根浮木,她紧紧抱着藏歌。藏歌轻声说:“颜姑娘?不要惊慌,不要惊慌。”他一边安抚冷非颜,一边将她抱回火堆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