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上并排跪着三个人,两男一女。最左边的是太子姜辅,他将身子压地极低,根本不敢抬头看面色阴沉的皇帝。中间是姜之齐,这个男人嘴角明明挂着得意洋洋的笑,可偏偏看起来又气又委屈。若是今天幸运的话,就能拉太子下马,所以牺牲一个王妃,还是很值得的。
论起来,最委屈的要算苏婵了。也就是这几日吧,刘圭老师派人捎来封信,说他在南街头置办了一处大宅子,专门用来做宫外校书的小秘府,届时所有参与编纂史部的官员和学者们都会来此处做事。
这对苏婵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好消息。能与当世一流的学究们面对面进行学术交流和学习,那是普通学子一生也难得的机会,更何况对于她一个女人。
苏婵根本没有想太多,每日早早用罢饭就去了南街。开始时,小秘府确实有些官员和学者是看不上她的,可是时间长了,这些男人们就真心的服了这位苏王妃的学识,她为人不卑不亢,校书有理有据,比那些附庸风雅的束冠男子强太多了。
“苏王妃。”龙椅上坐着的姜铄终于开口了,他扫了一眼跪在最边上的苏婵,淡淡说道:“奇儿说你与太子早都勾结在一起,朕给你个机会为自己辩解。”
苏婵的身子挺的很直,莫须有的事,她有什么好辩解的。这明摆着是姜之齐故意诬陷,因为直到被拿到含元殿后她才知道,宫外的小秘府其实是太子所购,而更巧的是,宅子的主人今天才第一次露面,就正巧被姜之齐给‘捉奸成双’了。
“妾身无话可说。”
事实是怎样的,其实姜铄心里跟明镜儿似得,他见苏王妃苏婵没有哭闹,一身傲骨浑然天成,这个女子果然不同寻常。只不过老三意图用你来给太子泼脏水,朕必须得保住太子,怪就怪你傻,不识时务。
“身为女子,当以夫为纲。”姜铄面色阴沉,他的声音冷硬而无情:“你贵为王妃,却豪不知廉耻,意图勾引”
“父皇,”太子听见皇上竟如此厉声苛责苏婵,慌忙伏地辩解道:“实在不关苏王妃的事,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全是儿臣的错,求父皇惩罚儿臣。”
姜之齐用眼角瞥了眼他的大哥,对,就是这样好好地为你心中的仙子辩解,你说的越多她的罪名就越坐实,而你太子的位子也越不稳了。
“混账!”姜铄见太子非但不噤声,还愈发能说了。自己儿子是什么德行,做老子的能不知道?太子想必早都喜慕三王妃的美貌品行,得知这女子私下校书之事,便想了个能天天看到美人的法子,谁知道却正好给老三钻了空子。“你的事,朕稍后再和你算。”
正在此时,赵公公踏着小碎步进殿,他给姜铄行了一礼,尖着嗓子道:“启禀皇上,大学士刘圭带了一群儒官跪在殿外边,给苏王妃求情。”
“全都打出去了。”姜铄特意又瞧了眼底下跪着的苏王妃,果真不简单,竟能出动那群老学究给她求情,她真那么厉害?不过再厉害,今日也要处置了她,太子的名声,远远比一个王妃重要。
“哈哈哈,皇上要打谁?”
如果天下还有人敢不通传就进殿,那也只有上将军郭正义了。
“末将郭正义,参见吾皇。”郭正义一身戎装,细甲铠被他健硕的肌肉绷得紧紧的,给人不怒自威之感。
郭正义一来,姜之齐就紧张了。这个老头子在朝廷的地位举足轻重,他既不是太子的人,也不是自己的,但他支持谁,谁就是未来的皇帝。老头子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这时候出现,有什么猫腻?
“快给郭老赐座。”姜铄一向倚重山西郭氏,更是敬佩这位历经三朝又立下赫赫战功的老将。
“皇上。”郭正义看了眼地上跪着的三个年轻人,淡淡笑道:“老臣今儿个路过南街,恰巧碰见王爷揪着一女子的头发往车上拉扯,更巧的是咱们的太子殿下也在场,老臣玩心重,就想跟着他们,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姜之齐心里暗恼,原本计划是等皇帝一收拾了苏婵,他立马递上太子卖官鬻爵的折子,二罪并发,不愁不将太子打 回原形,谁知半路竟杀出个郭正义,可不能叫这老家伙坏了我的大事。姜之齐冲郭正义笑道:“上将军有心了,事关皇家脸面,您还是少插手的好。”
谁知郭正义重重地冷哼一声,用眼角瞅了眼姜之齐,闷声道:“老臣在 回皇上的话,王爷请自重。”
姜铄淡淡一笑,今日事发突然,含元殿跪着的大臣们竟没有一个站出来替太子和苏王妃说话的,可见齐儿事先准备的很周全,打算以迅雷之势拿下太子。好在郭正义竟然能在这时候来,事情有转机了。
姜铄故意绕开太子与三王妃‘私通’这罪名,只是淡淡笑道:“朕的太子说他怜惜苏王妃之才无处施展,特意在外设了小秘府,请三王妃来参与校书。可巧齐儿偏说太子意图不轨,朕也无法判了,上将军给断断?”
姜之齐简直要恨死郭正义了,父皇忽然改口,显然是想让这半死的老头子替太子掰 回一局。好不容易才逼的父皇处置太子,怎能功亏一篑!
“这个不难,老臣与意国公有旧交,知道王妃苏氏自小就拜多为名师学习经纬之术。”郭正义冲上面的姜铄暗暗点了点头,示意他懂了皇帝的意思,老将军扶起地上跪着的三人,捻须笑道:“想来王爷只知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信王妃外出去做正事,以为她和太子私相授受。如今殿外跪着参与秘府校书的各位大儒,而在场的诸位大人们也饱读诗书之辈,何不请他们当场考考王妃,若她真有真才实学,便是一场误会。若她答不上来,那可是有隐情了。”
太子忙随声附和道:“上将军所言甚是,儿臣恳请父皇殿试,以洗清王妃不白之冤。”
姜之齐见情势对自己不利,忙进言道:“启禀父皇,总纂官刘圭乃苏氏老师,儿臣担心其有意偏袒。为公平起见,儿臣恳请父皇应允,让四部尚书也参与殿试苏氏。”
姜铄深深地看了一眼底下站着的姜之齐,半响也不言语。为了这个位子,他连一点夫妻情分都不念,怪不得七娘厌恶他,如此心狠手辣,朕怎能将江山交给这等残忍之人。
殿上唯一一个敢抬头看姜铄的,只有郭正义,老将军轻轻地给皇帝点了下头,微笑道:“老臣认为王爷所言甚是。”
在得到皇帝点头准许后,赵公公扬声道:“殿试开始。”
首当其冲站出来的是礼部尚书胡安,他此番同姜之齐进宫,是要递太子圈地罪状的,只见胡安上前给苏婵行了一礼,恭敬道:“臣礼部尚书胡安,太史公司马迁有《论六家要指》,敢问王妃,何六家?”
苏婵没先到事情竟会发展到这步,她笑着看了眼跟前异常健壮的上将军郭正义,他不愧是韩度老师的亲舅舅,果真敢说敢为,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苏婵扭头又看了眼身后的老师刘圭,老先生眼里尽是着急之色,他不断地朝女孩笑着点头,示意她不要害怕,大胆地说。
是啊,我已经忍了姜之齐这么多年了,一声不吭绝不代表我就认罪。如今给我一个机会,我要用苏婵的方式,让这朝堂所有的男人都对我心服口服,更要赏姜之齐一个响亮的‘耳光’!
苏婵凝神敛气,即使再严寒,她也要想腊梅一样站的笔直,女孩颔首微微一笑:“大人错了,《论六家之要指》乃史迁之父司马谈所写,六家为阴阳,儒,墨,名,法,道。”
礼部尚书胡安面上一红,本来想刁难一下苏王妃,谁知道竟被这女子当众指出错误,胡安虽心有不甘,但在殿上不敢表现出来,只得弯腰拱手道:“多谢王妃赐教,臣心服。”
礼部尚书归列后,刘圭身后站出一个身材微胖,花眼厚唇的中年男子,那男子向苏婵行了一礼,柔声笑道:“臣经部总纂官戴以亮,臣想请教王妃‘小学’,敢问王妃,何为六书?”注5
戴以亮在宫外的小秘府给苏婵教授了不少小学方面的知识,别人不知道也看不出来,苏婵却知道戴老师是在给她放水呢。女孩笑颜如花,她给戴以亮 回了一礼,轻笑道:“东汉许慎在《说文解字・叙》中说:一曰指事,二曰象形,三曰形声,四曰会意,五曰转注,六曰假借,此为六书。”
戴以亮在袖中偷偷地朝苏婵竖了个拇指,躬身道:“臣服。”
姜之齐见形势对自己不利,他忙朝户部尚书欧阳里使了个眼色,欧阳里会意,立马站出来,他给苏婵行了一礼,和善的脸上带着弥勒佛般的笑:“臣户部尚书欧阳里,请问王妃,史迁立帝王十二本纪,何以高后,项羽也在其列。臣请王妃高见,太史公此举妥不妥当?”
这问题绝对是欧阳里故意刁难苏婵的,姜铄原非皇族,同项羽一样应运而生得了天下,若苏婵说妥当,可她绝说不出为何妥当。若说不妥当,岂非当面打了皇帝的脸?
苏婵何尝不知这问题的险恶,女孩冷哼一声,淡淡道:“史迁着眼于朝代兴衰更替,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天下号令在某人,则为某人本纪。没有妥不妥,只有应不应该。”注2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只听龙椅上的姜铄哈哈大笑:“好个天下号令在某人之手!朕今日真是大开眼界了,接连诘难住朕的两位尚书,苏王妃不愧才女之名。”
苏婵身后的刘圭老泪纵横,学生出彩,老师岂不高兴?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郭正义点头笑道:“看来苏王妃果有真才实学,不过囿于女子身份,不得已才在宫外小秘府私下为朝廷做贡献。臣郭正义愿为王妃作保,求皇上三思。”
秘府的一众儒官纷纷跪下,齐声山呼:“求皇上三思。”
姜铄很是满意现在的结局,他也着实打心眼里欣赏这位儿媳妇。齐儿啊,你的王妃如此优秀,你怎么能狠得下心肠!
“三王妃苏氏听旨。”姜铄见局面已经渐渐对太子有利了,微笑道:“苏氏博学,现赐其女君之称,准其入宫进秘府,参与校书事。”
这,就完了?姜之齐痴痴地看皇上,又看苏婵,辛苦布了一个局,就这么被这女人三言两语化解了?
姜铄瞧见自己的三儿子目光闪烁,心知此子一计不成估计又要来一计狠的,忙朝看着苏婵傻笑的太子喝道:“太子跪下!”
太子忽然遭到雷霆怒喝,吓得腿一软,瘫倒在地:“儿臣在。”
“太子在宫外私设秘府,居心不良,现撤去其监国之职,望其引以为戒。”
太子终于松了口气,他不住地抹额上的冷汗,连声道:“谢父皇,儿臣知错了。”
姜之齐冷冷瞧着地上跪着太子,这个惩罚足够重了,不让监国的下一步就是废太子,慢慢来嘛。太子大哥,半月后就要接见夕月国国主了,到时候三弟一定送您一份大礼。
待人都散尽后,姜铄颓然地靠在龙椅上,他的声音很是疲惫:“今日多亏了老将军,否则太子就,哎。”
郭正义方才一直注视着姜之齐的一举一动,他将少年人的狠毒全看在眼里,老将军叹了口气:“太子远非王爷敌手,皇上当早作准备。”
“是啊。”姜铄无奈地笑了笑:“难不成是朕老了?今日竟被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给牵着鼻子走。”
郭正义笑了笑:“皇上正当壮年,臣才老了呢。”
“对了。”姜铄仿佛想起什么似得,他问底下坐着的郭正义:“老将军怎么会来宫里,朕可不信你那碰巧的说辞。”
郭正义哈哈一笑:“皇上圣明,原是一个小姑娘闯到将军府,求老臣进宫救她姐姐。”
姜铄眼中浮现出一个身材玲珑有致,像猫儿般慵懒娇媚的女孩,男人嘴角含着意味不明的笑,喃喃道:“小姑娘,你无意中帮了侍卫哥哥的大忙了。别着急,半月后咱们就能见面了,侍卫哥哥早都想疼你了。”
作者有话要说:大河笔下苏婵是才女,不是那种一般意义上看过几句《论语》《诗经》,会吟诗作对,琴棋书画的才女。婵是实干型,能拿出实际硬货的~ps.以下注皆为小说剧情服务,如有不妥,还请见谅1 关于秘府校书
秘府:宫中藏书处。汉成帝河平三年,成帝使谒者刘农求遗书于天下,诏刘向领校中秘藏书,开始了中国古典文献学史上第一次由政府组织的大规模的有计划的文献整理工作。
2 关于四部:经史子集
3 关于本文校书原型:参考清朝编修大型丛书《四库全书》。乾隆十八年开设《四库全书》馆,任皇室郡王及大学士为总裁,六部尚书及侍郎为副总裁。然实际上任编纂的,只有总纂官纪昀,孙士毅,陆锡熊三人。其他参与其事的,都是有名学者。
主持人经部:戴震
史部:邵晋涵
子部:周永年
篆书分校官有王念孙等
4.小学:传统意义上的小学,是文字,训诂,音韵5.关于苏婵评价项,吕人本纪,参考徐时栋之论
第85章 西域
长安的冬夜永远把人冻得发抖,苏妫已经在甬道口足足等了两个辰时了。也不知道宫里现在是怎么个情况,老天爷,我求求你,不要再让婵姐出事,她这生已经够苦了。
苏妫心烦,在原地来 回地走,她想起白天的事,为了求郭正义进宫给无辜的婵姐说几句话,无奈之下才将韩度的下落告诉了那老人。谁知郭正义沉吟了片刻,皱着眉头再三嘱咐苏妫,不许她将韩度的事说出去,要烂到肚子里。
苏妫明白郭正义的心思,长安如今暗潮汹涌,太子与姜之齐斗的如火如荼,韩度虽然不参与此事,但这时候 回来绝不是明智的选择。
一阵寒风吹来,苏妫没忍住,猛咳嗽了几声。嗓子连咽口唾沫都疼,头上身上虽烧的厉害,可就是感觉冷,背上的肉也像被人撕裂了般。
“你先 回去躺会儿吧,我替你等着王妃,好不好。”纪无情一直跟在苏妫身边,他不想让她的病再重了,男人上前按住女孩的瘦削的肩头,柔声哄她:“你姐姐 回来要是看你这幅样子,又要心疼的哭了。”
纪无情一碰苏妫,女孩的身子立马僵住。被铁链子锁住的那天,好可怕,没有人听到她的哀求,也没有珍惜她的眼泪,只有这个杀手,狞笑着撕开她的衣服,在她身体里横冲直撞。
可杀手却感觉经过那天的事,他和她的距离拉近了许多,他相信过不了多久她就会接受这个现实也接受他,所以杀手很自然地从后面环住女孩,给她取暖:“我叫六幺熬好了药,咱们 回去趁热喝了好不好。”
苏妫感觉背上好像生出了冷汗,一串串地往下流。以往,纪无情要是让她去喝药,她肯定会反唇相讥:你有没有下毒。可是现在,一切好像变了,变成了赤。裸的暧昧,很恶心。
不想说话,苏妫低着头看自己的鞋子,今日走了雪路,棉鞋都被浸湿,脚心脚背都被冻麻木了。
身后的纪无情看到了苏妫的这动作,他蹲下去用手包住女孩的鞋子,那样子就像握着心爱的宝贝,男人柔声笑道:“几时湿了的,冻坏了吧,你怎么不给我说说呢。”
一股暖意透过掌心传到女孩的脚面,苏妫连忙往后退,直到退到墙根,退无可退。她不想纪无情碰她,就连隔着衣服也不想。
纪无情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苏妫,风将檐下的灯笼吹的左右摇摆,光斑照在男人的脸上,有点红,不过很好看。
“七娘。”纪无情终于忍不住了,他走向那个几乎要缩进墙里的女孩,逼问她:“你为什么一定要待在这儿,王爷他没有心,不可能会爱你,他只会无止尽地折磨你羞辱你利用你。而你对皇上来说,仅仅是一个漂亮的玩物,是,他现在的确很疼你爱你,可是他是个男人,有一天会遇到比你更美的女人,到时候他就会扔掉你。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自甘下,”
那个贱字,纪无情再也无法说出口,他手覆上苏妫发烫的左脸,大拇指轻轻地刮着女孩的眉毛,柔声道:“跟我 回西域,今生再不踏足中原半步,我们一起忘了这里的人和事,好不好。”
“你为什么不说我贱了。”苏妫低着头,她没有推开杀手,只是淡淡说道:“我是很厌恶长安的人和事,可如果我要走,绝不会和你。”
“是耳环的主人?”纪无情从怀里掏出一对耳环,男人眼里尽是妒火:“他是不是郭正义的外甥,韩度。”
韩度,我的韩度,你怎么配提他的名字。
见苏妫不说话,纪无情心里的火气更重了:“果然没错,一个见不得光的私生子,不仅迷惑了王妃,还迷惑了你,他真是罪该万死。”
苏妫一把推开纪无情,她本不愿意触碰他,可是一听到这人辱骂她的韩度,女孩再也忍受不了了。
“你住嘴,我不许你侮辱他。”
纪无情冷笑数声,他斜眼觑着弱不禁风的苏妫,狠狠道:“你这算承认了是吧。”
苏妫白了纪无情一眼,她不想再和这个人纠缠下去,准备换个地方等婵姐,谁知刚走了一步,就被男人压在墙上,男人带着危险的气息一点点向女孩凑近,逼问她:“是不是他,快说。”
纪无情的鼻尖几乎能凑到苏妫的鼻尖上,他嘴里喷发出来的浓郁酒气让苏妫感到很难受。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你好像管的太宽了吧。”
“你别忘了,我们之间发生过关系。”
听了这话,苏妫不禁笑了好几声,在笑谁?纪无情,更多的是不堪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