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哥,我们可以走了吗?”
一路上何勋只能沉默。
汶鼎2004年,祁峰之战爆发,夏泽第三十二师独立装甲营在汶鼎边境大屯村外受到渗透,弹药库爆炸,二十七人死亡,五十余人受伤失去作战能力。夏泽间谍何勋成功进入汶鼎军队。汶鼎第三集团军正式换防至祁峰一线,战争的阴云开始笼罩。
这一年陆霜年十三岁。
镇子上的小旅店生意并不好。这地方本就偏僻,平日里还能有些南来北往的生意人在此歇脚。可前两天大屯村的惨剧让这个边陲小镇几乎一夕之间全国闻名,镇上的大户人家纷纷携家带口逃离,希望能免受战火的荼毒。
陆柔坐在旅店小房间的窗口,怔怔地看着外面冷落的街道。
“娘,吃点东西吧。”
陆昔华从门外走进来,将放着些清粥小菜的托盘摆在桌上,轻声道。
陆柔听见大女儿进来,连忙胡乱擦了擦腮边的泪水,转过头来到:“昔华吃吧,娘不饿。”
陆昔华犹豫了一下,问道:“阿年不会有事的。”
陆柔听见“阿年”两个字,眼泪又止不住落下来。她看向陆昔华。
“昔华,你说,娘是不是错了,娘不该把阿年留在山上……昨天夜里那么大的爆炸,也不知道阿年有没有逃出来……”
陆昔华走到妇人身边,轻轻为陆柔擦去了眼泪,低声安慰道:“娘,妹妹她从小就性子倔强,就算您当时要带她走,她八成也是不肯的。”陆昔华微微叹息,“那个士兵受了伤,阿年性子倔,心地却和娘您一样善良,不会愿意扔下那人由他去死的。”
陆昔华这一番安慰,话里话外都是陆霜年自愿留在深山中面对危险的意思,不光把做出决定的陆柔开脱得干干净净,还顺便夸赞了母亲的善良,陆柔听着,心中便宽慰起来。想想阿年虽是她和那村野木匠的孩子,多少还是继承了自己的秉性,又感到些许欣慰。
她全然忘了,那个孩子身体里也留着她陆柔一半的血,却就这么被抛弃在荒山野岭中,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和茫茫的黑夜。又或者,在陆柔的潜意识里,这个女儿从来都是可有可无。
年近四十依旧风韵犹存的妇人轻叹一声,将善解人意的大女儿搂进怀里。
与此同时。
陆霜年同何勋在镇子上分了手。青年从身上摸出一叠钱来塞给陆霜年,在确定了陆霜年可以找到她的家人之后,急匆匆地去找部队了。陆霜年瞧着他的背影消失,掂了掂手里厚度惊人的现金,溜溜达达地离开了。
上辈子她和母亲与陆昔华带着何勋一同躲藏,险些被夏泽搜山的士兵发现,脱险之后来到镇子上,何勋便掏出了身上所有的钱赠与陆柔,算是一点报答。而陆柔自然是极力推辞,让何勋收起钱财。她常教导两个女儿,行善助人,都是天性所在,不应贪图报偿。
――在之后的两个月,花掉了所有盘缠一贫如洗的母女三人不得不去求助陆柔的娘家,在一番冷嘲热讽的白眼后暂时借住下来。
寄人篱下的日子,陆霜年是自小就过惯了的,那种滋味,她此生不想再尝。
她亲爱的姐姐和那朵洁白无瑕莲花儿似的母亲,陆霜年不想再扯上关系。她重活一世,情报战场上云波诡谲勾心斗角,都要比和这两个女人再纠缠在一起来的痛快。
她清楚自己永远无法像陆柔口中那样活得“干净”,她选了战场,选了建功立业,享受的便只有肾上腺素飙升和杀伐决断的快乐。
陆霜年不求“干净”,她只要活得痛快就好了。
有的人,生来就强悍,也生来就孤独。
☆、第4章 故人将至
第四章
陆霜年在镇子上徘徊了一天。
第三集团军所属部队已经开进来了,本应该处在战备状态的士兵们在小镇上四处游荡,更有欺男霸女之辈,所到之处尽是些粗鄙的大声怒骂和打砸抢掠惹来的斗殴和哭喊。本来便破败衰颓的小镇更加人心惶惶。陆霜年一个小姑娘,并没什么存在感,她只是漫不经心地观察着那些士兵和下级军官的一言一行。
眼下第三集团军还真对得起它“烂泥”的绰号。汶鼎无心与夏泽开战,但大屯村的惨剧几乎已经举国皆知,只得做出应战的姿态。第三集团军便被临时派过来做样子。
陆霜年很快混进了驻守在这镇子上的第三集团军所部。七十四师五团一营,何勋所在的部队。――出来采买的厨子是个好人,禁不住陆霜年靠哑着嗓子倔强忍泪那堪比当红演员的演技,将这个“无依无靠孤苦伶仃”的女孩带回了炊事班,权当多了个打下手的。
这要是在军纪稍严的部队都是根本不可能的――带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进军营?开玩笑!
陆霜年知道陆柔的脾气。她的母亲是个耳根子软的,潜意识里又偏疼陆昔华,这一次,只怕根本不会想到陆霜年能幸存下来,更别提去寻找她。
陆霜年也正如她所承诺的那样,该干的活一样也没落下。她从小就跟着父亲做农活,老实巴交的木匠取了个天仙样的老婆,在家里当尊菩萨一样供着,连带陆昔华,虽然过得不是什么金枝玉叶养尊处优的生活,那也是打小十指没沾过阳春水的。唯独这个二女儿,生来沉默安静,颇有些农家人坚韧的性子,做父亲的倒也知足,心道这孩子到底留着自己一半的血,虽然不如她姐姐那样水灵淑雅,却是个能扛起一个家的苗子。
陆霜年进了部队一个星期不到,炊事班的老崔就知道自己这是捡了个宝。
“阿年啊,去把我今天买回来的菜洗了!”
“哎!”
“阿年,今儿个营长说了要加餐,去把后院里的鸡捡两只杀了!”
“哎!”
“丫头,班里兄弟的衣服豁了这大个口子,你给补补?”
“哎!”
没多久,炊事班的几个老兵油子也习惯了这小姑娘的存在。陆霜年平日里也不怎么说话,但踏实肯干,也可以帮士兵们做些缝补洗衣的工作。不少力气活扔给她也不叫苦叫累,这点倒教老崔又是满意又是怜惜,不由得对她多了几分照顾。有了老崔的照护,几个兵油子也只是时不时地和陆霜年开开玩笑,没怎么欺负过她。
在炊事班不忙的时候,陆霜年也可以拥有半个下午的休假,去镇子上逛逛,买些东西。何勋给的那笔钱陆霜年还有其他的用处,于是只靠她在炊事班打杂的那点饷钱,从旧书摊上买些书本抱回去。老崔不止一次笑她,一个姑娘家家,就算嗓子坏了,脸蛋儿还在那,不知道琢磨着打扮,为自己添些新衣服,整天就知道读些酸文假醋。陆霜年也不和他分辩,只是咧开嘴笑笑,低着头继续在昏暗的灯光下看她的《二十四战例》。――别说是炊事班,就是这整个营,也未见得有多少识字的兵,所以倒也用不着防着旁人发现她一个小孩子净看些战争教科书。
上辈子陆霜年的少年时期几乎都是在无休止的劳动和旁人的欺辱中度过的。她只是个毁了嗓子,瘦小沉默,不受任何人包括她母亲待见的丫头片子而已,哪里有机会像陆昔华那般读书识字。而后来戎马倥偬,陆霜年到底抽出时间学了识字,读了书,只不过她看的是情报文件,进的是间谍培训班,学的是如何欺骗和利用,如何杀人不见血,早没了那些年幼时候对念书的向往。
那个时候她羡慕陆昔华,羡慕得心里一阵一阵灼烧的疼。那个时候她不知道为什么温柔的母亲明明对她和姐姐都很关怀,却为什么在任何抉择的时候舍弃自己。那个时候她以为陆昔华是世界上最善良的姐姐,值得她挣来一切对她好。
而她只有在真的接触了那云波诡谲的战场,才知道什么是人心最是险恶伪善最是剧毒。
“陆丫头,你这是跟哪里学会的念书啊?咋这书皮子我一点都看不明白呢?”
瘦小的女孩脸半隐在昏黄的光影里,她抬起头来的时候微笑了一下,黝黑的瞳孔里却没有微笑的模样。陆霜年用微哑的声音回答。
“哈,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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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诶,二柱你听说了没,过几天可有大人物要来咱们这儿呢,你们炊事班可有的忙啦!”
陆霜年端着一大盆带着泥巴的土豆往炊事班里走,营长身边的警卫正蹲在厨房吃着他的误餐饭,一边神神秘秘地对那个叫二柱的炊事兵说道。
女孩搬了个板凳坐下,“唰唰唰”地清理起土豆来,一并凝神谛听。
“是嘛?!大人物会来咱这兵荒马乱鸟不拉屎的地方儿?什么来头?”二柱大惊小怪地问。
那警卫塞了一嘴的饭,含糊不清地道:“什么大人物?!我哪里知道!我这还是从给营长念电报的那家伙那儿听了一耳朵呢。总之就是大人物就对了,看咱们营长紧张的那个劲儿……”
二柱想了想,又问:“那大人物来了,营长不得陪他们去镇上那饭馆吃饭哪?怎么轮得着咱炊事班伺候。”
警卫不耐烦地撇了撇嘴,“就算人家去镇上吃了,那大人物的随行不还得再营里吃啊?!”说完抹抹嘴走了。剩下二柱一脸的愁容――大人物可不好伺候,过几天这工作量,恐怕是要加倍啊。
陆霜年端着一盆子土豆悄悄地溜开。上辈子以治军严苛闻名的虎将顾耀章,似乎就是这个时候接手第三集团军的吧?
小女孩站在一条板凳上抄起菜刀动作利索地切着土豆,一边漫不经心地想着事情。这是她重生以来,头一回感觉到这一切如此真实。那些她经历过的人和事,见证过的血火生死,都将重新出现重新上演。
顾耀章是汶鼎部队里出了名的严将,带兵有方,为人刚直。敬仰这个词对于后来成为“情报之王”的陆霜年来说很是罕见,但她承认她敬仰顾耀章。陆霜年本人是做情报的,她心里最重的恐怕就是利益。那么多年阴谋诡计里打磨出来,早就失却了那一股子青年人的热血。她曾调查过顾耀章,也在顾耀章的部队做过情报工作,知道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人,当得起“铁血丹心”四个字。
哦,顺便一提,人们都说是虎父无犬子,顾耀章遇刺身亡后他儿子接了他第三集团军的担子,就是那个出现在陆霜年葬礼上的家伙,他叫顾宸北。
说起来陆霜年和顾宸北的关系算不上好。他们没有多少私交,顾宸北一直认为顾耀章之死有陆霜年的情报处在后面捣鬼,加上汶鼎高层对愈发强悍的第三集团军的猜忌,“情报之王”的名头在顾司令那里自然讨不到什么好印象。情报处和第三集团军之间的嫌隙也不是一两天结下的,两个人坐在各自的位置上,称得上是宿敌。
陆霜年觉得她永远不会承认对顾宸北有那么两分欣赏,包括上辈子和这辈子。她陆霜年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不像顾宸北,能在老对手的葬礼上轻描淡写地说出那么高的评价来。
但人终究是会寂寞的。这个世界上,若不能酒逢知己,有个棋逢对手的人,也已经是莫大的幸运。
还是个小姑娘样子的陆霜年慢吞吞地把切好的土豆归拢到一起,那副沉思的模样配着她手上的活计,颇有些滑稽可笑。她听见自己居住在这副稚嫩的壳子里灵魂叹了口气。
故人将至。
第三集团军七十四师五团一营的营长孙伟是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大人物”真的在三天后光临了这战火边缘的荒凉小镇。这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位“大人物”已经接手了第三集团军的全权指挥,而他们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的清闲日子,也过到头了。
陆霜年搬完喂猪的泔水,蹲在墙角看着那些漆黑锃亮的轿车从营房的大门外开进来。她从那些士兵的缝隙里只能看见几个人从车里下来,然后是营长那高昂得有些怪异的欢迎致辞。陆霜年有些无趣地打算离开。
“……顾将军亲自到这边陲烽火之地视察,真是让一营上下无比感动……顾将军的公子不辞辛苦……”
――顾将军的公子?!
陆霜年险些被自己绊倒。顾宸北竟然也跟着顾耀章来这儿了?!
她上辈子十三岁时,还在镇子上的豆腐坊拼命做活养家糊口,为她那个“优秀好学”的姐姐筹集学费,对军情变动和祁峰之役危在旦夕的战局丝毫不清楚,也不关心,记得顾耀章是在这个时候接任第三集团军司令还是后来搞情报的时候做的功课,哪里知道当年的顾将军视察边境险地竟然还带着儿子!算起来顾宸北今年十五,倒也不算小了。旁人家里十五岁的孩子大约还在父母膝前撒娇,可顾家世代军旅,顾耀章又是个典型的治家如治军的严父,倒也在意料之中。
炊事班二柱的担忧并没有变成现实。据说当营长提出要在镇上最大的酒楼宴请顾耀章一行人时,顾将军是这么说的――
“眼下军心不定,战事不稳,实在没有饱食豪饮的性质。孙营长的心意我们领了,不如就在这部队里吃饭吧。”
营长身边儿的警卫在炊事班将顾耀章的话学得绘声绘色,一边儿咂着嘴说:“顾司令那脸色,好家伙,咱们营长吓得脸都白啦!”
陆霜年盯着书本上的字,心里却已经开始盘算。她不想留在这个破烂的,注定会在祁峰之役中成为炮灰的军营里,更不想重新和陆柔或者陆昔华搅合在一起。她要离开这里,她要趁着比当初更年轻的年纪,尽更大的努力,看更大的世界。
而顾耀章是个机会,一个天大的机会。
☆、第5章 立威
第五章
顾耀章到达镇子的第二天,第三军团七十四师一营的大地震开始了。
陆霜年早上是被老崔晃醒的,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发现外头炊事班的人已经都慌慌张张地起床忙活起来了。外头传来激昂得让人奇怪的军乐声,夹杂着杂乱不堪的脚步。
“加快速度,保持队形!”有人粗着嗓子喊,听上去是营长孙伟。
老崔大惊小怪地低声道:“今儿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啦!咱们营长什么时候起的这么早过,还亲自参加训练?!”他向陆霜年示意:“丫头你动作也快点儿,今天早上操课整整提前了一个小时,待会全营就要吃饭了。”
陆霜年一个打挺从床上蹦起来。
早饭在一片手忙脚乱里终于做完了,营部驻地那尘土飞扬的小破训练场上“折磨”依旧没有结束。孙伟的声音从炊事班的方向听着都已经有气无力。
“快……大家坚持一下……”
陆霜年瞧着老崔那张憋笑的脸,忽然开口道:“崔叔,我能去看看么?”
老崔倒是一愣,瞧着这丫头脸上还是那种没什么波澜的木讷表情,点了点头:“阿年你也难得想去看个热闹,去吧去吧,这会儿全营人差不多都在那训练场上呢,没人来查我们。”
陆霜年冲老崔笑了笑,放下手里的抹布转身朝训练场的方向走去。
一营的训练场是曾经镇上小学的操场改的,除却加了些训练器材以外几乎还是老样子,□□地面上的浮土不知道已经积累了多少天,今天终于被士兵拖沓的脚步震了起来。
训练场外头卷卷破天荒地有哨兵值守。陆霜年眯了眯眼睛,瞧了眼那两个哨兵的身板,颇挺拔的年轻人,胸前的步枪显然都是子弹上膛的。不用问,肯定是顾耀章带来的随行人员。陆霜年唇角划过一抹笑意。一营这幅疲疲沓沓的样子,是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见她是个小姑娘,守卫的士兵也并没有发问,任由陆霜年趴在靠近主席台一侧的铁栅栏上往里看。只见一片尘土飞扬里士兵们早已经筋疲力尽,不少人几乎是拖着脚步往前蹭,队伍早没了形状,营长孙伟跑着小圈,也已经上气不接下气,连口令都下不出来,手里的扩音喇叭无力地挥舞着。低矮的主席台上站着个人,挺拔得不像样子。
顾宸北。
扫一眼陆霜年就知道那是谁。她跟顾宸北打交道时间不短,太知道那家伙平日里是怎么一副笔挺又骄人的样子。果真是娘胎里带出来的做派么,陆霜年暗自咋舌。十五岁的顾宸北还没有她上辈子碰见时高大的身材,挺拔如松柏。陆霜年盯着那个人影,她知道自己心里头其实有几分羡慕。顾宸北出身将门,自幼在近乎严苛的家教下长起来,这一棵小松即使还没到枝繁叶茂的时候,也已经看出凌云之势。
汶鼎本来尚武,重视军队的发展,家中有人从军对于下至百姓上到达官贵人都是一种荣耀。可这些年汶鼎除了夏泽这个外患之外,倒也算得上安定,主政的又是保守的避战一派,对军事的重视已经大不如前。但顾家世代行伍,顾宸北自然也无法例外。汶鼎有专收未成年的男孩进入的军事训练学校,从小开始军事素质培养和文化教育,十五岁中学生的年纪,已经可以授衔。顾宸北只有少尉军衔,但显然,顾耀章对他的倚重让他完全可以压过孙伟这个名正言顺的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