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娉婷道:“我爹爹的尸体都被仵作检查过了,你还敢抵赖么?”
“这可奇了。”陆离道,“当日陛下几近晕厥,行宫大乱,我也不过下令围住周家,连你这个罪魁祸首都不曾抓起来打入大牢,怎么周游就怕成这样?周娉婷,你还好好地在大殿门口跪着呢,一根汗毛不少,周游是为了什么忽然就……畏罪自尽了呢?”
“你……你休要辱及先人!”周娉婷气得浑身发抖,恨不得扑上去与陆离打一架,尖叫道:“陆离!那日是亲眼看到我爹爹吊死在房梁上的,他脖子上那个冤字,难道不会日日夜夜浮现在你眼前么?那么大的一个冤字,你竟敢说我爹爹是畏罪自尽?”
“这就更奇怪了。”陆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问道:“当日周游吊死,我吩咐钟世子给陛下报信之后,骁骑营长史便斩断了绳索将周游尸体放下,仵作来时那个冤字已经被收起来了,世上除了我、钟世子与骁骑营长史,没人知道那个冤字是吊在他的脖子上的。钟铭之,你那天同她说了?”
“我可没有!”钟铭之赶紧摆手,“我那天只说,周游身前吊了个冤字,没说是挂在脖子上的。我根本不敢看好不好?自己都不知道那个字挂在哪里,怎么跟她说?”
陆离转头看向周娉婷,问道:“那么,周小姐,你从哪里知道你爹爹的冤字是吊在脖子上的?行宫守卫森严,你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的?周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为你擂鼓的那个小厮是谁?还有――天下除了宫廷众人,没人知道陛下的名讳,你一个江南闺阁中的小姐,又是怎么知道的?”
作者有话要说:太尉护妻属性爆发!
第128章 娉婷
周娉婷的脸色瞬间煞白,别的还犹可说,她一个闺阁中的千金,怎么会知道女帝的名讳?
陆离又道:“说到闺阁千金,我倒是想问你一句,周小姐,听说江南四大富商家的小姐都是拿官家小姐的礼仪来教的,怎么周小姐就不懂得什么叫尊卑呢?当日在周府知晓陛下1身份,竟然连个叩首都没有,几次三番对陛下冲撞,在行宫里擅自行动,甚至不经过翊卫的同意与报备,直接将食物献上来。任何一个人都知道,触怒龙颜,伤及圣体,不管有意无意,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旁人避之不及,怎么周小姐就这样大胆,一心要陛下圣体违和,陛下出了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找本侯救命?”
“因为……因为我……我认识你!”周娉婷神色闪烁,忽然冲上前要抱住他,叫道:“陆七哥……啊!”
她还未接近陆离,陆离身上的气劲一荡,登时将她震开了,摔倒在地。
陆离望着她,眼神越发森冷,道:“周小姐,你不知道自己犯下的是要遭诛九族的大罪么?不,你知道,你一开始就知道,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你是明知故犯!陛下即便下旨诛你九族,合情合理合法,又有什么不对?当日陛下未曾下旨杀了周家,乃是念在你们不过无意,你却利用陛下的仁慈,将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妄图污蔑陛下圣名,周娉婷,你安的是什么心?你可对得起死去的周游?”
“你才对不起他!”周娉婷目光闪烁,争辩道:“我……我会知道她的名字,是因为当年与你相遇时你曾说梦话叫她的名字!”
“哦?”谢凝好奇地问道,“他叫朕什么?”
周娉婷脱口而出道:“当然是叫你谢凝!”
“你错了。”陆离忽然笑了一下,他方才步步紧逼,神色冷峻,仿佛随时能挥剑斩断敌手的悍将,此时一笑,却如春风拂过百花,温柔呵护之意言溢于表。他没有回头,只是垂下眼,低沉又温和地说:“我若是睡梦中叫她,应当唤‘九娘’或者‘凝儿’。”
众人一想也是,便是在父女之间,平日里叫人也该是小名,哪有人叫自己心爱之人是连名带姓的?只是想通这一点,众人心中又忍不住“噫”了一声,都暗道:原来太尉心中依旧对女帝旧情难忘呢!
这一句不啻于当着江南百官之面表明心迹,宣布爱意,饶是谢凝一向善于伪装,也不禁脸皮发烫。陆离更是脸色微红,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谢凝,又对周娉婷说:“直到你说了这话,本侯才真正确定,你不是周家小姐,至少不是三年前本侯在山中遇到之人。因为当年本侯同她说起妻子时,并未说名字,只道‘我家九娘’。”
前几句如石锤落地,铿然有音,震得周围的人都心头一跳。最后四个字却温柔旖旎,仿佛西湖上的风吹动了软纱帘栊。谢凝脸上又是一烫,配合地问道:“太尉此话何意?眼前之人……”
“陛下。”陆离回身抱拳,“此女子并非周家小姐,三年前臣在江南曾偶遇周小姐,那时周小姐虽不过十三四岁,但举止风雅有度,决计不是眼前这刁蛮无礼的样子。当日周游自尽之后,臣便怀疑此事不简单,派人调查当年与周小姐相遇的地点,随后发现,当日周小姐修道的道观已经遭人焚烧,其中十位道姑全都命丧大火。臣再追查,果然在隐秘处救出一人。”
“难道那人就是……”小石头听得入神,忍不住插嘴。
陆离点头道:“那人便是真正的周小姐周娉婷,如今周小姐就在偏殿中,求陛下传召。”
此言一出,群臣惊悚,谢凝忙道:“宣!”
翊卫立刻前去,不多时便带着一个白衣女子上殿来。那女子生得极为瘦弱,容貌楚楚,神色中却别有一股清冷倔强之意。她上得殿来,对谢凝拜下,姿态如清圆水面上一一举的风荷,对比之下,那周娉婷正如一枝张牙舞爪的荆棘,不像千金也不像修道人,不过是个街上撒泼赖皮的愚妇。
“叩见吾皇,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谢凝问道,“你才是周娉婷?你有什么证据?”
“她不会有证据的!”周娉婷大声道,将一物从领口中取出,举在手中,“谢凝,你看这是什么?这是周家传家玉佩,与江自流夫人给你的几乎一模一样。江夫人给你的那个上边刻了个初字,我的刻了个娉字,这是我们的闺名,取自杜牧传世名作《赠别》……”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瘦弱女子平静地替她说了,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道:“这话是我告诉你的,在坐的诸位,难道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么?”
谢凝一开始便请了几个书生来,闻言便看向一直坐在旁边默不作声的书生,书生们察觉她威严又温和的眼波,登时一阵激动。其中一名书生作揖道:“启禀陛下,学生认为,此话不妥!”
“哦?”谢凝问道,“哪里不妥?”
书生道:“杜牧的《赠别》是赠予一名相好歌伎的,周家虽然是商人,但历代都是饱读诗书之人,怎会取赠妓之诗给女儿做名字?‘春风十里扬州路’,可不是什么好话啊!”
瘦弱女子闻言行了个道家的稽首礼,道:“这位公子说得对,我周家世代饱读诗书,哪里会取这这句话?”
她看向周娉婷,淡淡道:“我骗你的,我与长姐的名字不是取自《赠别》,而是李清照的《新荷叶》。”
周娉婷眼中闪过一阵慌乱,陆离见了便问道:“你不知道这首诗么?”
“我……我当然知道!”周娉婷争辩道,“我只是不想说出来,让这冒牌货再捡了话!”
瘦弱女子又淡淡道:“《新荷叶》上阙道‘薄露初零,长宵共、永书分停。绕水楼台,高耸万丈蓬瀛。芝兰为寿,相辉映、簪笏盈庭。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我长姐名为‘初零’,取‘初零长宵共’之意,我名娉婷,为‘花柔玉净,捧觞别有娉婷’。姑娘,这是词,不是诗。”
周娉婷才知道自己又上了当,她的目光瞬间凶狠又瞬间收了回去,捏紧了手里的玉佩,恨声道:“陆离,你为了保护谢凝,竟然找人顶替我!空口无凭的,你就能颠倒是非么?我有周家的玉佩,她有什么?”
“我有周家的秘密。”瘦弱女子道,“周家的宝库,只有我能开启,你们弄了一大串事情,不就是想将周家收入国库,然后以蛮力砸开宝库,拿里边的印鉴、账簿、地契等物么?你们抓了我爹爹又派人冒充他,研究了三个月也没研究出来怎么进去,日日折磨我爹爹,不就是想知道怎么进去么?如今我爹爹死了,你们便要狗急跳墙么?”
“什么?”群臣登时哗然,“连周游也是被冒充的?这……这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去看看就知道了。”陆离望着周娉婷,沉声问道:“你敢去么?”
“我……”周娉婷分辨道,“你们这是狡辩!我年纪尚幼,又常年在山中修道,三个月前才回到周家,我爹爹死得这样突然,怎么会将宝库的秘密告诉我?她分明是用了不知名的手段才将我周家的秘密窃取了,这也能成为证据?”
“我去山中不仅仅是为了修道,而是在养病之时学习从商之道,因为我周家到了这一代,唯独两个女儿,一个已经嫁与江御史,另一个当然要当家做主。”瘦弱女子的面色依旧平静得很,“你若是说这个不算证据,那我还有一个证据。”
她回身对谢凝深深一拜,道:“陛下,容草民失仪,情陛下给个剪子。”语罢伸手入口中,随后呕出一物。在场之人莫不颜面,几欲作呕,琼叶等人却立刻命人将剪子、水盆送上来,将瘦弱女子取出之物清洗干净。原来那是个小小的铃铛,用极细极坚韧的冰蚕丝连着,一端牢牢地绑在瘦弱女子的牙上。
女子的脸色更加苍白,却依旧从容地将冰蚕丝剪短,洗了手与铃铛,握在手中道:“你有我的玉佩有什么了不起?我有周家璇玑图。”
那铃铛只有女子小指头大小,打开之后,一件东西便如云般涌了出来。女子将之展开,却是一卷小小的帛书,大小不过一尺见方,因用了江南的云绡,故而能封在一个小小的铃铛中。云绡上密密麻麻地绣了无数端正的字,却是做璇玑图的样式,外人看了完全不懂。
“我周家身为江南首富,有个规矩是江南都清楚的,那就是我周家每代夫人都出身东海璇玑楼家。还有个秘密,外人并不知晓,那就是在生下第一个孩子之后,夫人便要做一幅璇玑图,记载当时周家的资产。”
瘦弱女子冷冷地看着周娉婷,问道:“这璇玑图,我有一份,我姐姐江夫人也有一份,前后差了十年,所以我的璇玑图有许多部分是与江夫人的一模一样的。这才是周家血脉的证明,你的玉佩算什么?那不过是当年姐姐在道观里呆得无聊了,随手刻的罢了。当年姐姐不愿与璇玑楼家的公子成亲,自愿断绝关系同江大人在一起,爹爹虽然气恼,但依旧给了我姐姐刻的玉佩。”
她说着嘴角忽然浮现一个微弱的嘲讽的笑:“你的脑子,胡闹一下耍狠手段是可以的,若是想论‘计谋’二字,只怕当不起。若是这对玉佩当真如此珍贵,能证明周家血脉的身份,我姐夫又怎会随随便便给了陛下?”
谢凝听着不住点头,目光落在陆离身上,问道:“说了这么许多,江爱卿与江夫人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