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庭舟脸上的怒容已缓和了不少,他素来最是敬仰黑狼军的,只是龙藏于深渊依然是龙,虎卧于深山依然是虎,大周的战神,岂能真正像个闲人一般隐匿山林一世?不说深埋在他自己骨子里的那些热血,就说旁人,旁人能放过他吗?——他既然还活着,总会有身份暴露的一日。
何况……
“你为什么不愿回京?”阮庭舟摇头问道,他眼神幽深,仿佛能看透一切,“白云山之战大败并非你的过错,皇上已查明真相并昭告天下。你若活着回去,便是骁王。大周第一个异姓王,这是何等的荣耀,你竟半点都不动心,反而宁愿诈死以另外一个人的身份活着,为什么?再者,你的家族,你的朋友亲人全部都在京城,什么原因能让你连他们都不要了?王爷……你在逃避什么?”
凌珣面色不动,双手却猛地握紧了。许久,他才垂眸道:“您该知道,我为何十二岁便从军。”
阮庭舟一顿:“听过。”
楚巽之父原是定国公世子,只可惜英年早逝,楚巽刚满八岁便去了,他母亲因此悲痛伤身,没过两年也跟着去了,丢下了年幼的楚巽带着妹妹楚岚和弟弟楚昀在偌大的国公府里挣扎求生。
其实原本按理来说,楚巽身为定国公府长房长孙,外祖又是掌一方兵权的镇南王,纵使父母双亡也不该过得太差才是,奈何定国公是个老糊涂,一心只扑在在继室王氏与她所出的几个孩子身上,将原配妻子为他所生的定国公世子视如空气,从来不肯多看一眼。
亲生儿子尚且如此,孙子就更别提了,因此父母相继离世后,楚巽兄妹三人的日子便十分不好过。那定国公夫人虽顾虑镇南王,不至于明目张胆地弄死他们,可日常刁难却是常有的。尤其她所出的二房老爷袭爵之后,兄妹三人的处境便更加尴尬了。
镇南王倒是派人揍过定国公这老王八蛋几回,可他素日镇守南境,离京城太过遥远,行事时又要顾忌年迈多疑的老皇帝,能做的实在有限,因此楚巽兄妹实打实地过了好几年苦日子。
为了将来能护住妹妹和弟弟,十二岁那年,楚巽离开定国公府投到了他外公镇南王麾下。定国公世子善武,楚巽打小就随父亲练武,底子十分扎实,再加上他本身武学天赋奇高,镇南王又心疼这个外孙,从一开始便将他带在了身边亲自教导,因此短短四年,楚巽便在大大小小好几场战争中立下了不少汗马功劳,成了大周朝最年轻的将军。
而后先皇驾崩,诸皇子夺位,楚巽以极其强硬铁血的手段扶着与他一同长大,又一同在镇南王麾下磨练了四年的三皇子,如今的圣上登基为帝,成了皇帝心腹,更是荣极一时。而后没过多久他就临危受命,出征狄戎,开始了长达近十年的抗戎之战,一步一步走上了属于自己的战神之路。
“那您该知道,定国公府于我而言什么都不是。我真正在意的人……他们都已经死在白云山下了。”凌珣面色淡然,却叫阿茶看得心疼难抑,“我同生共死了多年的兄弟,我唯一的弟弟楚昀,他们都死了,死在阴谋诡计之中,死在……”
他突然闭了闭眼睛,语气有一瞬间的尖锐,“死在帝王权术之下。”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今天发晚了,有点卡文,然后人又有点不舒服,所以写得慢了点。
第89章
第8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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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心中已有猜测,可阮庭舟还是骇了一下:“真的是皇上……”
“没有人能让黑狼军败得这般惨烈,除了我,除了他。”明亮的烛光跃于凌珣的脸上,被他高挺的鼻梁和长长的睫毛剪成斑驳的阴影,光影错落之间,他的目光渐渐恢复平静。见阮庭舟面色震惊,青年神色微嘲地摇了一下头,“起初我也是不信的,距离我扶他登基不过才八年,天下尚未完全稳定,狄戎也尚未完全覆灭,哪怕他心中已开始疑我,也不该做出这等糊涂事,可……岳父,事后我是查过的,事实摆在那里,再不愿意,我也得信。”
没有宣和帝的默认,底下的人没有那么大胆。
今日之前,阮庭舟眼中的宣和帝虽不如先帝英明,可也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帝王——稳得住朝局,听得进谏言,政事上勤勉,女色上节制,总的来说,开拓无望,守成还是有余的。可万万没想到,私下的他竟会目光短浅至此!
且不说楚巽是自小与他一起长大,为了扶他上位几经生死,甚至连唯一的弟弟都舍得填到军中去为他卖命的人,单单只说若没有楚巽,大周早已在狄戎人的铁骑之下亡国,他这么做便已是忘恩负义至极!
再者,虽说这些年楚巽确实名声太盛,有功高盖主的嫌疑,于一个帝王而言,有这样一个民心所向又位高权重的臣子确实会心中不安,但所谓鸟尽弓藏,这鸟都还没尽呢,他就把弓收起来了,可见其糊涂!——如今的狄戎虽在楚巽的多年追打之下国力远弱于大周,但到底还没有死透呢!知道什么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不?狄戎从前能打得大周险些灭国,可见自有其强悍之处,万一人家休息几年恢复些许国力,又卷土重来了怎么办?
楚巽和黑狼军这样厉害也没能在八年之内彻底攻破狄戎,换个将领换支军队,万一一着不慎叫狄戎重新立起来……
昏君!昏君!
又想到宣和帝为了对付楚巽,竟累得整支黑狼军都覆没了,阮庭舟心更是怒得喘不上气来,那些一直在用鲜血和生命守卫大周,保护大周子民的英雄们,拼死躲过了敌人手里的利剑,却猝不及防地死在了他们为之卖命的帝王手里……
何其悲愤,何其冤屈!
阮庭舟终于彻底明白了楚巽为何宁愿以他人之名活着,也再不愿回京了。
胜败乃兵家常事,若不过是寻常的败仗,他何至于灰心至此?宣和帝此举不止伤了他的心,还叫他永远失去了兄弟好友甚至是唯一的弟弟,这里头掀开来一看,全是血债啊!
偏因着君臣之道,顾着江山百姓,他连为他们报仇都做不到。如此,除了远远离开,还能怎么办?
阿茶不懂朝政,可听着凌珣看似淡然却字字悲凉的话,看着父亲愤怒痛心的目光,心头忽然莫名有些发疼。
“凌大哥……”她忍不住想叫他,可叫了之后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傻傻地看着他。
凌珣闻声朝她看去,见她皱着小脸泫然欲泣,满眼都是对自己的心疼,顿时心头一顿,因想起往事而沉重的眉眼也一下子舒展了开来。
“我没事,”他眼神柔软地看着她,声音如春日的湖水,清冽中含着一丝暖意,“都过去了。说来这些事情我原本没打算叫你知道,不是故意想瞒你什么,只是于我而言楚巽已经死了,往后我只想作为凌珣好好活着,这些事情……不论是想起还是提起,于我而言都不那么愉快,所以我想把它们彻底忘记。可后来想想,你是有权知道的,我不能叫你哪日从旁人口中得知,因此生出什么误会来,所以我便想着成亲之后再将这一切尽数告诉你。至于为何是婚后……”
他看了阮庭舟一眼,低低叹息了一声,面上却并不见半分悔意,“岳父疼你入骨,若是成亲之前知道这些,必不会再将你嫁给我,可阿茶,我是不能失去你的。”
阿茶心中那点子芥蒂一下子就消散了,她再也忍不住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眼泪“啪嗒”一声掉了下来:“我知道了,我不怪你……”
无论他是谁,只要他待她的心是真的,她便不后悔嫁给他。
凌珣替她擦去眼泪,又摸了摸她的头,这才看向一旁沉默不语的阮庭舟:“岳父大人,为这婚事算计了您是我的不对,您要打要骂,我绝无怨言,只是这和离书还请您收回去吧。楚巽也好,凌珣也罢,此生都会待阿茶全心全意,视如珍宝,绝不叫她受半分委屈的。”
阮庭舟没有说话,他眼中烈火般的怒意已散,这会儿只剩下余辉一片,在烛光的映衬下忽明忽暗。
“爹爹……”
阿茶刚想撒个娇求父亲放过新婚夫君,阮庭舟突然开口了:“你想做凌珣,可你始终是楚巽。你身上背负着家国天下,骨子里流的是沙场铁血,这些东西不是你想丢就能丢掉的。纵使你真的能丢掉,别人又岂会让你丢?好比今天出现的那些人,我不知道他们为何出现,又找你做什么,但显然经此一事,‘骁王楚巽疑未死’的消息怕是已经传出去,想来过不了多久京中就会有人来迎你回去了。皇命不可违,到时你又该如何?王爷,我就阿茶这么一个女儿,她自幼长于与世无争的平凡山村,性子单纯胆子也不大,哪里能受得住京城里的腥风血雨?我只想让她能幸福安稳地过一生,这是一个父亲的私心,还望王爷见谅。”
楚巽还活着的消息一旦传出去,宣和帝必然要马上派人来接他回京以示重视。可回去以后,暗地却未必会放过他。届时君臣相对,必然矛盾重重,危险重重,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宝贝女儿落到那样的境地,每天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楚巽‘失去记忆,前尘尽忘’,如今只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凌珣,便是抗旨不回京,他难不成还能因这个杀了我?”凌珣却很淡定,“况我还活着的事情他心中早已有数,既然这么久都没有动作,想来是恨不得当做不知道的。我不回京,正好合了他的心意。至于其他的……他若哪日又想动了,我也并非毫无准备。虽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我已经用楚巽的命全了这一场君臣之谊,凌珣……却是必要护自己和家人周全的。”
这话里包含的意思叫阮庭舟心中一惊,却又并没有那么意外,若连这点子本事都没有,他也不是那个能在大周将亡之际力挽狂澜最终反败为胜的战神了。
听到阮庭舟说凌珣有可能回京做回王爷,阿茶心中是有些不安的,但见凌珣从容,高高提起的心又轻轻放下了。
说不出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好好护着自己的。
阮庭舟沉默许久,突然抬头问阿茶:“他的过去改变不了,你若嫁给他,未来必无法与常人一样平凡安稳,你……真的不后悔?”
阿茶看看他,又看看凌珣,吸着鼻子笑了:“爹爹,倘若有人告诉您,您可以用自己后半生的艰苦换来和娘亲重新在一起的机会,您会换吗?”
别说只是后半生的艰苦,便是要用他的寿命去换他都愿意的,没有了晴儿,他本就……虽生犹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