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再理会麻将馆老板娘,这是一种悲哀,也是一种意识形态的代沟,说再多也难沟通。
她扭头看秦素梅,说出自己最后一番话,能说动最好,不能,就当她对昔日发小临别的一番真心话吧。
“素梅,也许现在这些话你听不进去,但我仍记得,十三岁那年,我拿了少儿梅花奖后你的反应。那天你哭了,一半是为我高兴,一半是为自己难过。你难过为什么获奖的不是你,明明你也很努力,吃的苦不比我少……你在哭过后说,要更加刻苦,也要得到奖杯……”
“素梅,如果你还记得曾经那个哭泣的自己,你就不该忘记过,那时上进的感觉。即便哭都是一种力量……所以第二年,你虽没有拿到什么市级以上的大奖,但也在县里拿了个好成绩,你抱了个证书回来,还是副县长亲自颁奖的,你们全家都骄傲极了,还请学校老师吃饭……那会你抱着证书合影,笑的不知有多甜。”
秦素梅的表情一霎恍然,似也想起了那段往事,须臾她叹气道:“提过去又有什么意思……以后这一生,劳劳碌碌,就围着娃转了!”
江沅道:“素梅,孩子不是你放弃自我的理由。”江沅伸手往麻将馆内指去,“你说你就只想照顾好孩子家庭,那你看看,你真尽到了一个母亲的义务吗?”
麻将馆内,秦素梅上小学的儿子早就放了学,来这寻父母,见父亲在打牌,他轻车熟路往父亲旁边一坐,伸手去摸他爸的兜。素梅男人一巴掌拍在儿子手上,“小兔崽子,这么早回是不是又翘课了,读不好书看你以后怎么办!”
素梅儿子嘻嘻笑,说话竟带着丝老成,“读不好就读不好,大不了以后跟你们一样,混呗……”他说着趁他老子不注意,往牌桌上飞快一摸,拿了个十块的钞票,扭头跑了!
他老子站起身吼:“你早上不是才拿了钱!是不是又去网吧玩没了?”
他儿子见老子追不上,边跑甩着钱顶嘴:“就许你跟我妈玩,不许我玩?”
他老子被堵得没辙,骂咧几句,又回牌桌继续搓牌了。
而屋外两个女人便见素梅的儿子拿了钱后,坐在马路后的小花坛上,跟几个麻将馆家的小子围在一起打扑克。天冷,孩子们将书包垫在屁股下坐着,里头的书本被压得发皱也没人看一眼。而孩子们吆吆喝喝,为了几毛钱的账争来算去。其中一个十来岁大点的孩子打着扑克,竟从兜里摸出一包被压得皱巴巴的烟盒,打着火点上了,素梅的儿子笑嘻嘻地看着,也接了一根来,虽然没抽,但学着他老子的模样将烟夹在两指之间,熟练地做了几口抽吸的动作,像跟小伙伴炫耀似地,又挂在了耳后。
一侧秦素梅看着儿子稚气的脸庞却做出这样老成的动作,倏然一黯。
“看到没?素梅?”树下的江沅说:“你孩子现在的状态。”
“我没有强迫你要来我这,但作为过去的老朋友,我真心实意希望你幸福,希望你的孩子幸福。但你跟老李现在身为人父母的表现,真的能让孩子幸福吗?”
“人们都说,父母是孩子最好的老师,对孩子不仅是养育,还是指导与榜样。对生活积极努力的父母,才能给孩子树立正确的生活态度,可你们两口子现在是怎样的榜样?抽烟打牌、得过且过……”
“你够了!”像是再也忍受不住,秦素梅打断江沅的话,“你凭什么这么说我,你知道我经历了什么吗?你以为我想要现在的生活?”
“你以为我舍得过去的戏剧梦吗?不,你不知道,因为你根本不明白戏曲的现状有多尴尬!”秦素梅凄凉一笑,“知道我为什么后来不唱了吗?几年前我也跟你现在一样,想着要把传统文化发扬光大,你外公的艺术团倒闭后,别人都去找工作找出路,可我不愿意,我认认真真拜了一个师父,想要学的更好,那个师父在当地也算唱得不错的,是那民营戏剧团的台柱子,算是个角!”
“可就是这样一个角,在政府邀请她参加某个戏曲演出时,她连机票费出拿不出来!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现代人根本不重视戏曲,更何况是民营戏曲团!”
“我师父当年演出时,观众也算是座无虚席,可就因为在民营院团,缺少政府相应扶持政策,竟因资金不够,受邀去大型舞台演出时都只能借用国家院团的服装道具。当时去外地演出是我陪着去的,路费是自费,我们为了省钱,不敢坐飞机,几个人带着箱子头套、服饰,辗转坐火车去演出,等到了电视台大门口,却被保安当做是倒卖服装的,直接拦住驱赶!而等我们好不容易进了电视台,却又遭到另一波人排挤,某个所谓的明星,在保镖助理的前呼后拥下趾高气昂进了电视台,工作人员看到我们坐在茶水室,二话不说让我们腾位,说什么休息间要给明星独享!让我们一边去!”
“江沅,你能体会这种感受吗?一个资深的老艺术家被人看作是摆地摊卖服装的驱赶,连茶水间都没资格坐!而那些所谓的艺人,却风光地被人众星捧月……这种不公平早已经存在于这个社会很多年,歌手的一张演唱会门票可以被炒成天价,戏曲的舞台却连送票都没人看,一个歌星可以因为一首歌一炮而红,而戏曲演员却需要“唱作念打”磨炼十几年才能登台演出,他们付出是明星的数倍,可唱几台甚至几十戏也不如歌星一首歌来的多!”
秦素梅越说越激动,眼圈竟都红了,“江沅,我觉得悲哀,真的,当我那五六十岁的师父风尘仆仆挤火车拖着大箱子穿越千里想要给观众唱一出好戏,却被保安驱赶,我难过!从那以后我看透了这事,这个社会不尊重、不欣赏戏曲,我唱得再好又有什么用?又有谁来欣赏!过去的梦想信仰又有什么价值!还不如做个普通家庭主妇,跟着一家老小混庸庸碌碌一辈子算了!”
江沅怔在那,夕阳西下,蜜色的光打在她身上,她微张着唇,似乎在为秦素梅难过,须臾她凑上去安慰:“素梅,你别这么悲观,那只是过去的事……”
秦素梅猛地将江沅的手打开,“你根本没有经历过这一切,当然可以轻描淡写!不信你就去试试,找个地方唱,你看有多少人还愿意听?又有多少人听得懂!当你尝试了种种冷落与不公后,你就能体会到我曾经的失落与痛苦!你未必还能坚持得下去!”
秦素梅说完,眼泪一抹,扭身走了。
☆、chapter 24心志
江沅也只得回去。
这一夜,江沅再次通宵未眠。
她知道戏曲这些年的境遇,也知道民营戏剧团的艰难,却没想到形势严峻到了这种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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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江沅去了学校。
站在曾经的小礼堂上,她换上了当年的戏服,开嗓而唱。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没劝回秦素梅,她应该再去尝试劝说其他人的,但她没有。她倏然很想站在曾经的礼堂上唱,许是因为心情郁结,许是听了秦素梅的话,她开口唱一唱,才能知道戏曲于这个社会、于自己,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空荡陈旧的学校,衰败的枯草迎风摇晃,她的声音散落在这寒冬的北风中。
“好景艳阳天,万紫千红尽开遍。满雕栏宝砌,云簇霞鲜。督春工珍护芳菲,免被那晓风吹颤,使佳人才子少系念,梦儿中也十分欢忭……”
没有丝竹伴奏,没有背景灯光,甚至因数年没开嗓正经唱,江沅唱得断续坑洼,几乎叫歌不成歌调不成调。但她还是唱着,逐字逐句,专注认真。
即便这空荡的瞬间,倾听她的,只有她的影子。
第二日,江沅又去了学校礼堂,坑洼的曲调好转了些,却仍是独自对影而唱。
第三日一早,许是她执着的声音引来了路人,一对小夫妻透过学校大门望了一眼,又走了。
下午来了几个人,却并没有人听,大家不解地瞧着舞台上的江沅,有个认识江沅的大嫂冲台上说:“江家丫头你干嘛?这么冷的天不呆在家,来这唱啥,现在除了老人家都没人好这口了,赶紧回去吧,别在这浪费时间了!”
她说完这话便跟众人一起散了,而江沅仍然在舞台上,将这出戏有始有终唱完才谢幕。
哪怕台下没有观众。
第四天,终于来了个真正的观众,正是那位曾经在校园里跟孙子痛惜戏曲流失的老婆婆。
彼时下起了小雨,婆婆撑着伞站在台下看了好久,而江沅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并没中断演出。
于是这衰败的礼堂,一人舞台上唱,一人舞台下看,细雨还在袅袅飘摇,这空旷的世间,又仿佛只有这唱曲的与听曲的两人,彼此专注相对着,除了淅沥的雨声,只有她婉转的嗓音,含着昆曲特有的水磨腔,缠缠绵绵化入雨中。
当一幕戏唱完之时,婆婆鼓起了掌,台上人则致以深深一鞠,那郑重的谢幕,仿佛面对的是台下千百观众。
第五日第六日连着下了好大的雪,整个小镇被大雪覆盖得皑皑一片。
簌簌飞扬的大雪中,礼堂里的那个身影仍然在坚守。
舞台是半敞式的,舞台上纤瘦的女人穿着戏服,大雪随着倒春寒的冷意呼啸而入,掀起女人的衣裙与发丝,骤然低到零下的气温让树木枝梢都结了冰,女人却不畏寒冷似的,婉转的声音在风雪里清晰如脆玉。
“湖山畔,湖山畔,云蒸霞焕。雕栏外,雕栏外,红翻翠骈。惹下蜂愁蝶恋,三生锦绣般非因梦幻。一阵香风,送到林园……”
昨天那老婆婆竟然又来了,跟着她来的,还有她的几位老邻居,老人红色的伞鲜亮如雪中朱葵,伞下老人看着台上的人,那么冷的天气,唱曲之人挥水袖,扭腰肢,丝毫不为周身大雪动摇半分,仿佛唱出了这一幕第一句,那无论天寒地冻,她都要完完整整有始有终。
唱到高.潮,几位婆婆对视点头,鼓了鼓掌,另一个轻轻叹息,“哎呀,好久没听戏了呢!还以为这里要永远荒了,没想到竟然还有人在这唱……这大雪天的也不怕冷,不愧是老团长的孙女,过去下雪了那老团长也要练唱呢,再艰苦也一天也不休的……”
而距离礼堂数十米的某株青松后,也有人轻轻叹气。
“这美娇娘是铁打的,不怕冷啊?”是张涛的声音,他话落扭头看了身旁的宋昱庭一眼,语气埋怨,“你也不怕冷!她唱几天你看几天!”
宋昱庭没答,只是看着江沅的方向,合着她的曲调轻哼。这幕戏他过去偷偷看她排练了无数次,清楚到甚至能对上戏里所有男女主的唱词――或许在遥远的曾经,在他还青春少年,朦胧爱慕过那少女之时,也曾白日梦地幻想过,若能像戏里的男主一样,跟她一枕黄粱梦上一场,此生便足矣。
而如今真梦过一场,才发现镜花水月之后,思慕之心便如望梅止渴,反倒越发深重。
见宋昱庭没动静,张涛拿胳膊肘撞了一下他,然后跺跺脚搓搓自己的手哎哟几声,“我说你站这四五个小时不冷啊,这风吹雪淋的,可冻死我了!”
说着张涛又摇头道:“我就不明白,你这美娇娘在想什么,就为了秦素梅几句话,至于这样吗?”
宋昱庭眸里前一刻的思慕敛去,瞳仁清明澄澈,“天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她不是为了那些话,而是在磨炼自己。”
他淡淡笑了笑,“你不明白,她性子倔,选择一条路就会坚持到底,你看着是秦素梅影响了她,其实不是,是她在刻意考验自己,她要坚定自己走下去的决心……这点她跟她外公真得很像,当年的老校长就是这样的人,环境越恶劣,反而心性越坚定。”
张涛托着下颚思索了会,道:“讲真,其实我挺佩服你这位美娇娘的,在我眼里,女人都是娇娇弱弱的,需要保护,但美娇娘刷新了我的认知。”
宋昱庭默了默,忽然轻声道:“其实我一直觉得自己配不上她。”顿了一会,他补充道:“或许这世上没人能配得上她。”
张涛笑了笑,不知是不是默认,视线看着那舞台上的女子,叹了一口气。
这个女人,坚毅、坚忍、坚决。
为爱她可以义无反顾牺牲自我在所不惜,为信念她亦不惧困苦艰难执著前行。
张涛看了会,眼角一侧蓦地闪过一个身影,他的声音盈满意外:“咦,那不是……呵,看来美娇娘赢了。”
宋昱庭循声望去,簌簌大雪的舞台下又出现了一个人的身影,正是秦素梅。她仰头望着台上独唱的江沅,久久凝视。
而秦素梅来了后,不知是不是受这一幕的感染,后面陆陆续续又来了一些人,所有人望着台上的女人。
舞台上纤瘦的人还在舞着唱着,肆意的风雪吹得她脸颊通红,嘴唇泛白,雪花落到她身上,在她脚下结了薄薄的冰霜,北风吹得她的戏服在风中翩跹,那一柄镂空雕花折扇亦被风吹得微微摇摆,可她仍握得紧紧地,踏着碎步,随着舞姿摇曳舞出别样风情――仿佛一旦开腔,她就是那戏里人,演绎着悲欢离合阴晴圆缺,哪怕舞台陈旧一无道具二无伴奏,哪怕台下无人喝彩观众寥寥无几,哪怕严寒交迫风雪呼啸,她都依然傲然立于台上,将故事全心演奏。那纤瘦的身躯,仿佛是雪中青松傲竹,不曾为任何挫折折下腰肢。
“我欲去还留恋,相看俨然,早难道好处相逢无一言,行来春.色三分雨,睡去巫山一片云。夫婿坐黄堂,娇娃立绣窗。怪她裙钗上,花鸟绣双双……”
曲子还在继续,台下某个婆婆却抹了一下眼角,不知是大雪飘进了眼睛,还是被台上人感染。不知谁带头鼓起了掌,瞬间不多的观众们都热烈拍起手来。
一阵阵的掌声中,秦素梅再也按捺不住,嚷道:“够了!你够了!下来!”
礼堂那侧的青松下面,两个男人将这一幕收入眼帘,张涛道:“看秦素梅这模样,多半要被美娇娘打动了。呵,秦素梅也是嘴硬心软,话说的那么绝,其实心里还是不舍得老本行的。”
宋昱庭颔首,“当然,过去练了这么多年,要半途而废,谁都不甘心。”
“这就对了,一个好汉还得三个帮呢!”
宋昱庭目光仍看向江沅的方向,眼里有骄傲的光,“她值得,她也值得。”
有些矛盾的话意,张涛却听懂了,两个女人都是值得的,江沅不论人品或才品,都值得秦素梅折服,而秦素梅的功底,也值得江沅接纳。她们过去原本就是搭档。
两人男人对视一眼,都笑了。
须臾宋昱庭说:“走吧,秦素梅是个能干人,她来了我就放心了,接下来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
张涛问:“什么事?”
宋昱庭没有回得直接,只淡淡说:“一个团光有人是不够的。”
就这几个字,张涛懂了,笑道:“你倒是细心,什么都为她想好。果然痴情男人就是喜欢担子全往身上挑!”
宋昱庭:“……”
☆、chapter 25信仰
这一夜,秦素梅是在江沅家吃的饭,饭后两个女人来了一场促膝长谈。
谈话结束时,江沅真心诚意说:“素梅,谢谢你肯来帮我,如你所说,目前戏曲不是现在舞台文化的主流,戏曲也的确曾一度消沉过,但我们坚持下去,困境一定会慢慢改善,况且情况真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糟,前些日子我看了一场青春版的《牡丹亭》,那是国家支持的文化曲目,演得挺好,看的人也很多,几乎场场爆满。”
秦素梅瘪嘴,“得了,那是人家国有戏团,有政府支持的,跟咱不一样。”
江沅拉住了秦素梅的手,道:“不管是国有的还是私营,官方肯花心思培养推广,就说明国家在对戏曲这块越来越重视了。这是好的预兆,这政策红利一旦颁布,迟早会到咱这来,再说,咱这个团过去在当地也是小有名气的呀!一旦政府哪天关注了,咱一定会受惠的。”
秦素梅性子大咧,受不了这种煽情,将她手拨开了,道:“但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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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谈话很快结束了,但江沅没想到,她对未来形势的估判,一语成谶。
艺术团重开,少不了各项行政审批,江沅原本以为要在各个办公室不停来回跑,也做好了各工作人员对民间艺术团不甚上心的准备。
可事情出乎她的意料,接待她的工作人员都很热情,得知她要将过去的戏剧团重新操办,工作人员一面审视着她的申请表,一面笑着说:“你真是赶上了好时机,前些年国内的确不大重视传统戏剧,这两年新政策下来了,要政府多多扶持地方文化发展。这不,前几天我们市文化办还专门为这事开了会!再说你们这个团过去就存在了,是资深老团,以后我们会多关注你们。”
江沅跟着笑了,她想这真是个好消息,果然人不能太悲观,因为也许希望就在拐角。
她回去后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秦素梅,想暖暖秦素梅的心,对此秦素梅又是瘪嘴,说:“说的好听,又没见政府要给我们拨什么款!团里费用还不是都要咱承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