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兄,我这腿……”顾丛的接骨之术到底怎样,靠不靠得住?蒋氏呢?蒋氏为什么不来给他正骨?
“刘兄不要担心。”顾丛将他的伤处轻轻捏过,确定骨头断得十分利索,“接好之后好生休养,并无大碍的。”
刘之敬被他捏得一头冷汗:“王妃呢?”
“王爷和王妃回侯府了。”顾丛示意他躺好,“外头正在熬药,一会儿刘兄喝了,我给你接骨。”
“回侯府了?”刘之敬不敢置信。刚才蒋氏不是还很积极地给他检查身上吗?明明只是一点马蹄擦伤罢了。如今他脚都断了,蒋氏反而回侯府去了?
“王妃没有说我的伤怎样吗?”
顾丛安慰道:“只是断骨而已,刘兄放心好了,接骨之后什么都不会妨碍的。”
只是断骨而已?骨头都断了,还能“而已”吗?刘之敬真想抓着顾丛摇晃一番,俗话说得好,伤筋动骨一百天,可见骨伤之重!若是接不好,他将来的前途都要受到影响,顾丛怎能说得如此轻描淡写,而蒋氏又怎能如此置之不理?
顾丛却在思索方才桃华的举动。他家中祖传手艺是治外伤的,譬如用刀割疔疮腐肉甚至断臂断腿之类。只是后来技艺不佳屡屡失手,这才转了妇人科。
在宫中服侍,妃嫔们自然是娇贵的,万不致有什么断骨之伤,但宫女内侍们可就粗糙得多了,跌打损伤时有发生。顾丛品级不高,之前侍候不了得宠的妃嫔们,倒是愿意给宫人们看一看伤。如此一来,他接骨的技艺反而熟练了,方才将刘之敬的腿摸了摸就知道伤得十分简单,因此也就不担心了。
他疑惑的是郡王妃在刘之敬跌倒之后,不先去看他的腿,直接就在他身上按压起来,且按压的第一个位置――他看得清清楚楚,并不是刘之敬被马蹄踢中的部位。当时郡王妃十分紧张的样子,莫非那个位置极为危险?
顾丛下意识地将手伸到自己肋下按了一下,并没有摸到什么,但是看郡王妃的样子,显然是并不是无的放矢。这个位置似乎是脾脏之所在?当初祖父教他学医之时就说过,五脏居于腹内,只知大体而不知其具体,视之不能见,触之不能及,因此五脏之伤,更为难治。可是郡王妃仿佛对此十分熟稔,每一下按下去都是胸有成竹的,并不是试探摸索。
但是脾脏又怎么了呢?顾丛陷入了沉思。直到外头药馆的小伙计将煎好的药端进来,他才回过神来:“刘兄将药喝了吧,我来给你接骨。”
刘之敬忐忑不安地将药喝了下去,慢慢地神智就迷糊起来。他在睡过去的时候还在担心,万一腿接不好该如何是好?这一趟真不该来西北,都是蒋燕华这个女人谎报军情,简直是来克夫的……
刘之敬在昏睡之中怨天尤人的时候,桃华和沈数已经到了定北侯府。
这一路行来,虽然西北有疫情,但燕州城里仍旧还是繁华安定的。定北侯府就在城北,看起来远不如京城的公侯之府华丽气派,但占地面积却十分广阔,桃华在马车上瞧着,那院子简直都能跑马了。
“后头还有演武场呢,比这更大。”沈数策马贴近车厢笑道,“舅父带着我和表兄表妹,打小就在那边练武。”
“表妹?”桃华表示钦佩,“定北侯府连女孩儿都学武吗?”这算得上全家皆兵了,果然不愧是武将世家!
“表兄!”一声清脆的声音打断了夫妻两个的谈话,一道青色的影子从前头的垂花门里跑出来,身后还跟着两个胖嘟嘟的小子,一起冲到沈数马前,七嘴八舌地叫起表兄来。
桃华含笑在马车上瞧着。前头出来的青衣少女身材高挑,十四五岁的年纪,肤色微黑,略圆的脸儿上嵌着一对杏核眼,一笑就露出一排糯米白牙。后头那两个男孩子都是七八岁的模样,几乎生得一模一样,且都有一对既圆且大的眼睛。单看这个,就知道他们真是一家子。
沈数早翻身下马,将两个男孩子一手抱了一个夹在肋下:“你们两个,这个时候怎不在书房读书?”
两个男孩子伸手蹬脚,仿佛两只被钳制住的小乌龟一般,异口同声:“我们来接表兄,快放我们下来啊!”
桃华看得好笑,正准备从车里下来,沈数已经转头对她道:“这里到里头还有段路,你先不要下车。这是表妹殷茹,是舅父舅母的掌上明珠。茹儿,你也上车,跟你表嫂一起。今日这般冷,怎么连披风都不穿就出来?跟着你的人呢?”
这会儿后头才有个丫鬟气喘吁吁地抱了件披风跑出来:“姑娘,二少爷三少爷!表少爷――”
沈数略有些无奈:“宝杏,看好了你家姑娘。”
宝杏跑得小脸通红,一脸苦相:“表少爷,奴婢实在跑不过姑娘……”她是近几年才提上来伺候殷茹的,还没有练出一双快腿,每次都被姑娘甩在后头。
殷茹一边把披风往身上披,一边笑道:“就这么几步路,我可不是高门大户里娇滴滴的小姐,哪里就冷死了?”说罢,目光才移到马车里,冲桃华一笑,“表嫂冷吗?”
桃华微微一笑:“西北比京城是要冷些,表妹要不要上车来坐?”
“不用。”殷茹一甩披风,“这还没到冷的日子呢。表嫂要是现在就嫌冷,再过些日子岂不没法住了。”
桃华已经将两个男孩子都抱上了小黑的马背,牵着缰绳往里走,闻言便道:“你表嫂是江南人,初来西北自然有些不惯。”
殷茹冲他做了个鬼脸,转身就爬上了马车,坐在车辕上笑嘻嘻地问桃华:“听说江南好生繁华,表嫂怎么肯跟着表兄来我们西北这苦寒之地呢?”
桃华略带探究地看了这小丫头一眼。这些话听起来一派天真,可细品品怎么都觉得有股子刁钻劲儿,不知是她太多心了,还是别的什么。
老实说,桃华现在可不敢小觑这些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们。换了前生,这个年纪的孩子还在上初中呢,就算想干点什么坏事也是直来直去的。可这个年代,十三四已经可以准备成亲了,不能再算小孩子,心眼儿实在是不少。就说刚才这句话,还真让她不好回答呢。
“西北也算得是王爷的家,我既然跟王爷成了亲,当然要跟着他来。”
☆、第154章 侯府
马车驶进垂花门,里头又是一处宽敞的院子。虽无江南的宅院清幽,也无京城的宅第富丽,却也自有一番轩敞风味。
桃华远远就看见正房廊下站了一排的人,连忙叫停车。这都已经到了内院了,难道让她坐着马车到定北侯夫人跟前去吗?那也实在太不恭敬了。
“娘――表兄来了!”双胞胎骑在马背上,得意洋洋地扯开嗓门冲着前头喊,然后就被沈数一手一个从马上又提了下来,“嗷,表兄干吗?我们不下来!”
桃华才从马车上下来,就看见廊下一个高个儿的妇人大步流星地走了下来:“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跑到前头去的?皮痒了是吧!”
这妇人皮肤有些粗糙,眼角也有些细细的皱纹,看起来有四十多岁的模样。可是脸色红润眼睛黑亮,说起话来中气十足,眉宇之间英气勃勃。若是只看她眼睛,会觉得她就是个青年妇人。
沈数上前一步笑道:“舅母,他们两个是来接我的,就别追究了吧?”
妇人一对明亮的杏核眼一瞪:“你还给他们两个说情呢?一去京城就是一年多,也不知道回来,我还没找你算账呢!”说着,抬起手来就往沈数肩上拍。
她出手竟然十分利落快捷,沈数也不躲,只听啪地一声,桃华眼角都跳了跳,能感觉到那手劲儿绝对不小。
“娘!”殷茹从车辕上跳下来,“表兄这大老远的跑回来,才进门呢,您怎么就使这么大劲儿。”
沈数只是笑:“舅母,我可不是自己回来的。”
定北侯夫人将目光转向桃华,桃华微微一笑,上前福身行了一礼:“舅母。”
“哎――”定北侯夫人的目光看起人来带着几分锋利,在桃华身上迅速地扫了一遍,“起来起来,咱们不讲究这个。”
殷茹探手拉住沈数的衣袖:“表哥,祖母还在屋里等着呢,咱们快点进去。”
沈数被她拉着往屋里去了,桃华站起身来,微微含笑地看着定北侯夫人。定北侯夫人也对她笑了笑,很客气地道:“外头冷,快进去吧。”
“多谢舅母。”桃华规规矩矩地低了低头,发现双胞胎正在一边睁大眼睛瞧着她,便对两个小子眨了眨眼。
定北侯府的房子十分高大宽敞,光线颇好,但就是冷了一点儿。
桃华跟着定北侯夫人走进堂屋,一跨进门就听见殷茹小鸟似的说笑声,夹杂着一个老妇人欢喜的声音,再加上凑趣的丫鬟,好不热闹。
桃华抬眼看去,上方一张罗汉床,坐着个鬓发银白的老妇人,殷茹就坐在她身边,撒娇地搂着她的手臂。沈数则坐在紧靠床边的椅子上,倾身向前,让老妇人拉着他的手,在他脸上看个没完。
“这是瘦了啊……”老妇人眯着眼睛把沈数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一脸心疼。
沈数笑道:“外祖母,您这是心疼我才这么觉得,其实到了京城又没有什么事做,我还胖了一些呢。”
“胡说。”定北侯太夫人瞪起眼睛,“明明就是瘦了!京城那地方,哪有在西北过得舒心?单是你的亲事就出了那许多事,肯定烦得很!”
沈数无奈地笑:“外祖母――”
“祖母,”殷茹抱着定北侯太夫人的手臂摇了摇,“先让表哥去把衣裳换下来吧,这一路上风尘仆仆的,可辛苦了呢。”
定北侯太夫人这才注意到沈数的衣裳:“是该去换下来,这,这怎么穿了件红的?是哪个丫头给你准备的衣裳?”
桃华微微挑了挑眉。看来,红色在定北侯府还真是个忌讳?
“外祖母,您忘了,我才成亲不久呢。”沈数拉了拉衣摆,“自然要穿得喜庆点。我还给您把外孙媳妇带回来了。”
他说着就起身,回头招呼桃华:“来给外祖母见礼。”
旁边小丫鬟迅速跑出来将拜垫铺在地上,沈数牵了桃华,就在垫子上磕下头去。
“哎――”定北侯太夫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长叹,慢慢地道,“你这亲事啊,也是磨难太多……”
沈数磕完了头也不起身,只笑道:“好事多磨,倒也无妨的。”
一句话说得太夫人也没了话,只好道:“快起来吧。把那副头面拿来。”
沈数站起身来,转身又将桃华搀扶了起来,笑道:“外祖母要给什么好东西,有没有我的份儿?”
太夫人又被他逗笑了:“没有什么好东西给你!你媳妇儿头一回来,你还要抢她的不成?”
旁边早有丫鬟捧了个匣子过来,里头是一副镶翡翠的赤金头面,翡翠也不过指肚大小,却都绿莹莹的如水一般,成色极好。桃华接了道谢,太夫人却叹了口气道:“谢什么,这原是早给他准备的,这些年了终于能送出去。”说着,看了桃华一眼,“数儿啊,他喜欢这些白玉翡翠之类的,看不得那些红艳艳的颜色,这个,想你也是知道的。”
桃华从刚才见到殷茹起就注意到了,好像整座定北侯府里,只有他们夫妻两个穿着红衣。殷茹是水绿长袄,定北侯夫人是深紫色长褙子,太夫人穿的则是蜜合色对襟大袄,就是头上的首饰用的也多是白玉翡翠或蜜蜡之类。下头那些丫鬟婆子们身上更全是青褐之色,果然没有一点艳红。想来想去,竟是只有蝶衣时常穿粉红之色,除此之外再无别个了。
相形之下,桃华穿的是二色金散绣的水红长袄,头上戴了一枝镶红宝石的赤金回鸾钗,身边的丫鬟们也都扎着红头绳,瞧着十分喜庆,但与整个定北侯府的颜色却仿佛是格格不入,瞧着十分突兀。
桃华环视一周,含笑对太夫人道:“多承外祖母教导,我知道了。”不管怎么说,定北侯府对沈数已是极为关照了,为他不能见红,整个府里都没人穿红衣,这就是自己亲儿孙,家里也未必能做到如此地步,毕竟没有为了晚辈让长辈去迁就的道理。当然,沈数是皇子,这大概也是原因之一。
定北侯太夫人不冷不热地说了几句,最后也只得了桃华软绵绵的一句知道了,却没了下文。待要追问,又未免有些太过咄咄逼人,只得摆了摆手作罢。
拜过太夫人,就该来拜定北侯夫人。丫鬟将拜垫转了方向,沈数便又牵了桃华再拜下去。
一连两次下拜,他都牵着桃华的手,直到跪到拜垫上方才放开,各自磕头。定北侯夫人看着他的手,神情有些复杂地又看了太夫人一眼,便叫身边丫鬟:“快扶起来。”
这自然也是有见面礼的。太夫人送的是整套的头面,定北侯夫人便送了一对玉钗和一对玉镯,都是上佳的羊脂白玉,果然也没半点红色。
给两位长辈拜完,定北侯太夫人环视屋中,道:“老大媳妇儿去哪里了?”
她身边的丫鬟忙道:“世子夫人在厨下呢。今儿一早送来两只黄羊,世子夫人正叫人做烤羊腿呢。”
太夫人一听忙道:“对对对,数儿最喜欢吃这个――哎,该把薛厨娘叫回来亲自做才是。”
丫鬟笑道:“太夫人放心,世子夫人早想着了,一早就叫人去把薛妈妈接回来了呢。”
沈数低声向桃华笑道:“薛妈妈做烤羊腿是一绝,我打小就最爱她的手艺。因年纪长了,前两年已经叫儿子接回家去享福了。”
沈数话音刚落,就听一个声音在门口接道:“薛妈妈听说表弟被封了郡王,高兴得不得了,直喊着还要回来当差呢。”一个穿湖蓝褙子的高挑少妇跨步进来,腹部高高隆起,居然还走得很快。
沈数一眼看过去顿时吓了一跳:“表嫂,你,你这是有喜了?”
桃华一听就知道,这少妇就是定北侯夫妇的长媳冷氏了。沈数给她科普过,定北侯有三子一女。长子殷骏,今年二十有五,数年前就娶妻冷氏,乃是西北县令之女。之后中间还怀了一胎,但因那年西北极冷,北蛮牛羊冻死许多,饥寒之中疯狂攻城,定北侯夫人也亲自上城墙抵敌。结果敌人退后她也小产,那个孩子也就未能见得天日。
因那次小产伤身,定北侯夫人直到长子十岁之后,方才又生下女儿殷茹,今年也才十四岁。因是等待多年才来这么一个孩子,又是个女孩儿,定北侯府上下都十分宠爱,连她那一对双胞胎弟弟都给比下去了。
双胞胎则是分别名叫殷骊和殷骓,今年八岁,极是活泼好动的两兄弟,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彼此伪装成对方,欺骗家里的下人们。
定北侯夫人可算是多子多福的,但是到了冷氏这里,却是成亲数年也没有消息,因此沈数乍一见冷氏居然有孕,真是又惊又喜,随即就提心吊胆起来。
冷氏虽然姓冷,人也生得白皙,还真像透着点儿冷意,可性情却是与定北侯夫人一般豪爽,尽管大着个肚子,走起路来仍旧像带风一般,只苦了她身后的丫鬟,张着两手跟在后头,一脸的战战兢兢。
沈数也是看得胆战心惊,小声问桃华:“表嫂这般,可有什么妨碍没有?”
桃华低声笑道:“表嫂这才五个月,胎气正稳,没什么妨碍的。”冷氏的脸色是白里透红,相当的好气色,脚步也轻盈,作为一个孕妇来说状态可以算是一等的好。
这话落到冷氏耳朵里,不由得略有几分惊讶地瞧了桃华一眼。她有孕之时沈数早已离开了西北,之后信中也并未提及,所以方才她一进门,沈数才如此惊讶。
既然沈数如此,桃华肯定就更不知道她有孕的事了,可却开口就说中了她的孕期。须知这有孕在身的时候肚子的大小因人而异,至少西北的郎中们没一个既不诊脉也不问月信便能说出她孕期的。
知道沈数娶妻的时候,冷氏跟定北侯府众人一般,惊讶之中带着反感。再怎么说当年贤妃故去是宫中争斗所致,亲人也总免不了会迁怒于太医几分。若是与蒋家人路上相逢,定北侯府中人大约还能保持理智和平相处,然而太后却硬将这么个蒋家女塞给了沈数,要让蒋家人跟他们成为一家人,这就让人无法忍受了。
冷氏仔细打量了一下桃华。正当定北侯府因为沈数被指婚蒋家女而愤怒的时候,沈数却来了封信,说桃华是他自己挑中的妻子,甚至连太后的指婚都是他促成的。
蒋桃华这名字,并不是指婚的消息传过来的时候才进入定北侯府众人耳中的。早在将近两年之前,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沈数去了无锡,并且在蒋家药堂买了药。
那当然是蝶衣写来的信,在信中她狠狠抱怨了蒋家那位大姑娘,可是最后却也不得不承认,蒋氏医术出众,且诊出了侍卫十五的隐疾。
当时定北侯府众人都未将此事太过放在心上。谁都明白沈数为何要去蒋家药堂,然而蒋家二房远在无锡,沈数却终将前往京城,想来此后若无什么变故,也该是再不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