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阳天见你是个医女,心中可能起了轻视之意。其实他面对邓铭和秦王时,百般献殷勤,那种跪舔下作的样子,还真不如一条狗有骨气。”
姚妙仪看着朱守谦眼里的戾气,内心深处隐隐作痛,“这十年来,表哥暗中受了不少委屈吧。”
朱守谦并没有否认,说道:“这等贱人,明面上不敢把我怎么样。暗地里的下作伎俩,还入不了我的眼睛。表妹,我已封了郡王,皇上已经命工部选地址在京城督造靖江王府了,将来我也会有自己的封地,府邸和护卫军队,不会像现在这样一切都受制于人。到时候……我会保护你的。”
姚妙仪心中涌起一阵暖流,这十年来像一只孤雁般飞翔,即使面对亲生父亲也不敢相认,唯有和朱守谦能坦诚相对,也是唯一可以释放心中的压力和憋屈的人。
“表哥。”姚妙仪怔怔的看着朱守谦,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朱守谦仿佛看出了她心中所想,笑了笑,“好了,我都知道。老天垂怜,留下我们两个谢家血脉,我们都要好好的活着,只有活下来,才有机会帮外祖父家洗清冤屈。”
一说到冤屈,眼前恰好又是茫茫雪景,不禁触动了往事。骑在马上的姚妙仪紧握僵绳,粗麻编织的绳子在她手指间的虎口磨去,划出一道道血痕。
姚妙仪喃喃道:“外祖家的人都在祠堂上吊自尽了,穿着白衣服,胸口写着一个冤字。后来刺客们追过来,我的母亲为了保护我,腰椎被撞断了,行动不便,举簪自尽。”
“我至今都会做噩梦,梦到当时的情景。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外祖父背叛洪武帝,投靠张士诚,如果找到外祖父蒙冤的证据,谢家人九泉之下,才会安息。表哥,从周奎的密室寻到的账本你也看过了,发现其中可有蹊跷之处?”
朱守谦疼惜的看着姚妙仪,无奈摇头,“我特意翻看了以前的伯父和张士诚来往的卷宗,从笔迹和印章来看,确实是张士诚的密账,这说明外祖父确实暗中和张士诚有私盐交易。”
姚妙仪说道:“我也通过魏国公和燕王那里打听过,其实当时军民都缺盐,为了活命,有许多人暗中去张士诚那里买盐,这事并不是什么秘密,连后来主公朱元璋知道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士兵因却盐而倒下,连握兵器的力气都没有。可见贩卖私盐,并不表示向张士诚投降,出卖洪武帝。”
朱守谦沉吟片刻,说道:“财帛动人心,倘若数额特别巨大,转投张士诚麾下也未可知。”
姚妙仪不解,“表哥,你是觉得外祖父真的背叛洪武帝?”
朱守谦坚定的摇头,“非也非也,当时外祖父最得洪武帝信任,两个女儿一个嫁给洪武帝的侄儿,一个嫁给大将军徐达,他又没儿子,图什么呢?哪怕是金山银山,也不会使得外祖父变节。我是怀疑有人投降张士诚,被外祖父发现了,便反咬一口,栽赃陷害,贼喊捉贼!”
姚妙仪顿时豁然开朗,说道:“对了,当时洪武帝给外祖父定罪时,外祖父一直没有踪影,好像从人间消失了,并无任何辩驳的机会,他们都说外祖父是畏罪潜逃。所以洪武帝大怒之下,将谢家满门抄斩。外祖父至今都没有下落,会不会被那真投降之人害死了?”
“他老人家应该已经被害了。”朱守谦眼神满是痛意,说道:“外祖父最疼的是你我这两个外孙,倘若他还活着,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表妹,你能否弄到更多的账本?我们仔细查一查,肯定就能找出线索。”
困扰许久的问题有了一个新方向,姚妙仪振奋精神,说道:“我已经得到了张士诚女儿永平郡主的下落,她被软禁在八府塘的湖心小筑,已经有了身孕。燕王要我冒充明教叛党,稳住永平郡主。”
朱守谦并没有生疑,说道:“这也是个机会,张士诚全家都死绝了,只有一个永平郡主,她应该知道不少当年的秘密。只是万事小心为上,燕王此人心机重,深不可测,设下一石二鸟的连环计,目的也是为了从永平郡主嘴里套话,你别露出了破绽。我还是以前的看法,当医女姚妙仪,比当魏国公府的大小姐徐凤要自由一些,一入侯门深似海啊。”
姚妙仪说道:“表哥,我知道的。只是父亲他……很不甘心,说要补偿我。”
朱守谦讽刺一笑,“你别信男人的花言巧语了,他怎么补偿你?他口口声声说小姨是他一辈子的真爱,可是前前后后纳了多少妾室在家里?家里一屋子庶子庶女,左拥右抱的时候怎么没想过小姨?”
“当年外祖父全家遭难时,怎么没见他求情?就连我父亲被污蔑谋反,他也只是袖手旁观,何尝帮过这个我父亲这个连襟!冷观徐家这十年,只有二表哥徐增寿这个人还有点良心,时常维护我,开解我,其余的徐家人,包括你父亲,都是趋炎附势之辈。”
“表妹,不要相信任何,包括你父亲。”
朱守谦一席话下来,使得姚妙仪对父亲的愧疚之心淡了许多,她很想当着父亲的面质问朱守谦提出的疑问,可是她如今是装失忆的姚妙仪,她没有充分的立场质问父亲。
唉,还真是复杂啊。姚妙仪深蹙娥眉,朱守谦瞥见她握着缰绳的虎口处已经勒出血印,寒风肆虐下,手指冻得僵硬发白了,便顺手掏出自己的帕子,给她细细包扎渗血的虎口,还在手背上缠绕了一圈以保暖。
包好之后,朱守谦还像小时候那样,将她的双手放在自己手心里捂暖了,“表妹,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下雪,我们打雪仗玩耍?”
姚妙仪笑道:“当然记得了,娘不准我出去耍,说冻坏手脚。是你从窗户外面偷偷把我抱出去玩。”
朱守谦也笑了,“你那时候手劲小,雪团轻飘飘的扔不到我身上,就往雪团里头裹着小鹅卵石,我的额头都被你砸出血了。”
姚妙仪一脸羞愧,“表哥宽宏大量,说自己摔跤伤的,姨夫姨妈将你一顿好打,还骂你带坏表妹。”
朱守谦的笑容渐渐淡了,怅然若失,“是啊,那时候调皮,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如今想要再被打一顿,都求之不得了。”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响起,朱守谦忙放下姚妙仪的手,拍马向前,正是燕王朱棣。
“四叔。”朱守谦在马上施了一礼。
姚妙仪暗道,若论辈分,我也得跟着叫一声四表叔呢。
白雪皑皑的猎场很冷,朱棣的脸色更冷,他瞥了一眼姚妙仪右手上的帕子,说道:“雇佣杀手的中人在逃脱的时候被我抓到了,那人招认,说是幕后主使是吏部侍郎周奎的遗孀周夫人所为。目前魏国公已经派人将周府圈禁,周夫人被带到鸡鸣山天牢审问。”
周夫人?姚妙仪回忆那晚火烧书房,毁尸灭迹后,周夫人好像额头受伤了,她为什么会雇佣杀手行刺与我?难道她知道些什么?
朱守谦哦了一声,说道:“这个周奎不是重阳节那晚失火被烧死了吗?他曾经是魏国公身边最得意的幕僚。”
朱守谦本来看不惯魏国公徐达,此事听到这个消息,就更加对徐达生疑了:当年小姨遇刺一事,难道是姨父徐达杀妻?
姚妙仪面上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紧跟着朱棣往天牢方向而去。
鸡鸣山天牢。
姚妙仪第二次到了这里,说来也巧,周夫人就被关在当时她住过的那件囚室。而光明长老狐踪的囚室空空,不见踪影,但是被褥器皿等皆在,应该因此处关押周夫人,事关机密,狐踪被临时转移了关押地点。
不过更令她惊讶的是,义父道衍禅师居然也来了!
“义父,您不是在修闭口禅吗?”姚妙仪问道。
姚继同背了一个大书箱,随身带着纸笔,递给了道衍,道衍写了几个字,“和尚动手不动口”。
不说话,但可以写字。
姚继同说道:“义父很担心你的安危,魏国公也想和义父聊一聊当年收养你的经过,便一同到了天牢。”
囚室里,周夫人浑身缟素,额头上还有那天书房失火时,被倒地燃烧的房梁砸过的疤痕,疤痕一直到眼角才停住,可见当时情况多么凶险,差一点点就戳瞎了眼睛。
徐达说道:“周夫人,周奎生前一直帮我打理各种军务,是我最信任的幕上宾客。我向来对你们周家不薄啊,皇上登基后,我举荐周奎去了吏部做高官;还出面给你的大儿子谋得国子监监生的身份。周夫人,周奎走后,我更是对周家各种照顾,你为何恩将仇报,雇刺客杀我亲女?”
周夫人冷冷一笑,指着自己额头的疤痕,说道:“我眼睛没瞎,心也不盲。你们男人做的事,自以为高明,神鬼不知,其实有什么事情能够蒙过真正枕边人呢?”
“一报还一报,当年我相公杀你夫人,你女儿杀他报仇,而我杀你女儿为夫报仇,你杀了我斩草除根,实乃天经地义之事,如何说是恩将仇报?分明是冤冤相报。”
☆、第53章 声东击西
周夫人对□□供认不讳,还石破天惊的道出当年杀害徐夫人的就是她的亡夫周奎,众人反而皆是惊讶,目光都落在了徐达身上。
众所周知,周奎是徐达的幕僚,也是徐达一手提携的高官,周夫人居然开口承认当年凶案的幕后主使是周奎,那么他的主子徐达就难以洗清的嫌疑,难怪查了十年都毫无消息,原来是监守自盗……
尤其是朱守谦,平日温润如玉的样子消失了,那双锐利的眼眸差不多就写着你是杀妻凶手六个字。
朱棣脑中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许多疑问似乎可以迎刃而解了:姚妙仪为何不认魏国公?可能她并非失忆,而是觉得魏国公是杀害母亲的凶手!
想到这里,再看着姚妙仪时,目光温暖了不少,方才心里的醋意早就散了,余下的只是同情和怜惜。那天在湖心小筑的书房里,她说起永平郡主为母则强时失态,八成是联想到她自己母亲疑似被父亲所杀,有家不能回的生平吧。
周夫人出惊人之语,捅破大家那层猜疑的窗户纸。徐达面色惨白,他急切的看着姚妙仪,说道:“不是……不是你想的那样。”
姚妙仪摇了摇头,踉跄似的后退了两步,朱守谦则上前一步,拦住了徐达的视线。
徐达身形一晃,伸出的左手停滞在半空中,盖世英雄,此刻却有种难以言说的脆弱和孤独,仿佛苍老了十岁。
不过只是一瞬间,徐达立刻金刚怒目,直视周夫人,“你这恶毒的妇人!刺杀我女,还出言挑拨污蔑,挑拨离间!”
周夫人露出决然的笑容,“今日来审问我的各位,包括魏国公在内,都是朝野赫赫有名的人物,岂能轻易被我一介妇人挑拨了?分明是魏国公您做贼心虚,当年指使我的夫婿买凶杀妻,如今女儿找到了,又怕我夫婿露出马脚,就干脆放火烧死他,毁尸灭迹!”
朱棣听的不对头,问道:“周夫人,你刚才说是姚姑娘杀了你丈夫,现在又说是魏国公所为,前后矛盾,胡言乱语。”
周夫人冷冷一笑,“有何不对?就是因为这个女儿的出现,我丈夫就被灭口了,等于是她导致了我夫婿的死亡,总而言之,我的丈夫死在你们徐家父女手里。”
丈夫离奇死亡后,她就起了疑心,一直暗中打听魏国公,很快就探听到了疑似魏国公之女徐凤出现的消息。
原来如此!
周夫人双目赤红,大声叫道:“魏国公,你何必惺惺作态?其实当年徐夫人被刺惨案,背后真凶是想彻底和叛徒岳父谢再兴断绝关系的你!我丈夫接受了你的命令,□□,去母留子,是奉命而为。只是那时候百密一疏,徐凤失踪了。”
“如今你发现女儿徐凤未死,觉得女儿可能会从周奎那里查到线索,所以干脆将我丈夫灭口了,然后假惺惺的和女儿相认,唱一出父女团团的好戏,将以前那些丑事全部抹杀了!”
众人皆惊。
这一下将徐达陷入了百口莫辩的境地了。徐达越是给周夫人施压,就越显得他心虚。
姚妙仪脑中更是刮起了暴风雨,重阳节那晚,周奎明明和她说当年是因账本掌握在谢家人手里,是他一人所为,和父亲无关,可是周夫人的说法却完全相反!
周夫人仿佛并不知道密室账本一事,但是确定是周奎动手□□,而且说背后主使者是父亲徐达!
到底谁的话是真的?
没有证据,朱守谦并不敢直接质问身为开国第一功臣的徐达,只是对周夫人说道:“冤有头,债有主,明知杀你丈夫的并不是姚姑娘,你却非要对姚姑娘痛下杀手,是何居心?”
如此说来,倒可以解释为何刺杀徐夫人和刺杀姚妙仪的行动截然不同。因为前者是老谋深算的幕僚周奎所为。而后者是内宅妇人周夫人的手笔,只晓得出高价买凶,导致行动破绽百出,并且很快被揪出来。
周夫人呵呵笑道:“魏国公身份贵重,武功高强,身边还有无数的护卫,等闲杀手无法靠近十步。既然暂时杀不了他,我就先除掉他的女儿,反正徐家人都是凶手!”
徐家二公子徐增寿立刻跳出来给父亲解围,展开手中的倭金扇,皮笑肉不笑的说道:“原来是柿子挑软的捏啊,欺软怕硬。周夫人,你口口声声说我父亲杀了你丈夫,可有证据?”
周夫人额头的疤痕分外狰狞,“魏国公位高权重,当年杀妻都能天衣无缝,如今杀害昔日心腹幕僚,小事一桩而已,怎么会留下证据?我若有证据,早就拿着去敲登闻鼓,告御状去了。”
徐增寿眼珠子一转,问道:“也就是说,这些都是你的猜测咯?但是你亲口承认,当年杀害我嫡母徐夫人的,正是你的夫婿周奎!你杀我嫡母、又买凶刺杀我妹子,还污蔑我的父亲!周夫人,你好歹毒的心肠!”
酒肉朋友常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了,开始帮腔说道:“周夫人,魏国公向来光明磊落,朝野之上,得罪了不少人,是不是背后有人故意放假消息哄骗你?唉,周夫人,你行事太过冲动了,见风就是雨――哪怕是看在你一双儿女的份上,也要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啊。”
提到儿女,周夫人落下泪来,“当年亡夫受魏国公指使,□□。我明知这样是错,可是为了夫婿和将来儿女的前程,违心并不去规劝阻止,直到漠视悲剧发生。我们周家的富贵是靠着卑鄙得到的,犹如沙土筑基的房屋,说倒就倒了。”
“覆巢之下,焉有安卵?他们享受了十年的富贵,也该偿还罪孽了。这十年来,我心中一直惴惴不安,就怕事情败露。如今冤冤相报,一了百了,也好,也好。”
说道最后,周夫人收起了眼泪,“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徐增寿正待开口反驳,姚妙仪却上前问道:“周夫人,你说当年是魏国公指使周奎杀徐夫人,是周奎亲口说的?”
周夫人摇头,说道:“亡夫一直瞒着我,他以为我不知道这些脏事。是我无意间发现了他来往的密信。”
姚妙仪问道:“是魏国公的信?”
周夫人说道:“魏国公怎么可能露出这样的破绽?是亡夫和刺客们的通信。”
姚妙仪问道:“那你为何认准了魏国公指使?”
周夫人叫道:“除了魏国公,还谁能够指使我的丈夫?姚姑娘,这十年你始终不肯认祖归宗,是不是也有所怀疑呢?这种狼心狗肺的父亲,不认也罢了!”
姚妙仪眼中有掩饰不了厌恶,“周夫人,你说魏国公人品卑劣,你又好到那里去?杀不了魏国公,就拿无辜的我出气。杀不了真正的仇人,反而伤害无辜,还把自己和子女都陷进去了,真是无耻、无知又愚蠢之极!”
周夫人哑口无言。
姚妙仪说道:“你这个愚妇!你说周奎杀徐夫人,他真正动机是什么?你无凭无据,就说是奉命而为,万一不是呢?你岂不是放过真正的凶手!这十年来,你查清了什么?只是一味在家里胆战心惊等着报复降临,然后对一个无辜女子下狠手?!”
啪啪!
姚妙仪正反两手,扇了周夫人两耳光。
她下手极狠,周夫人双颊立刻肿胀起来了,留下清晰的五指印。
姚妙仪手都打麻了,说道:“你瞧清楚,我是姚妙仪,百和堂的老板,义父是个和尚。什么魏国公,什么徐家,和我毫无关系。”
“我有罪,罪在这张脸和当年的徐夫人相似,罪在是个流浪乞儿。这张脸招来杀身祸患,我逃过了,却让保护我的人受了惊吓晕倒,甚至中了五步蛇剧毒,至今都没醒过来。”
“这两巴掌,是我替他们讨的。”
周夫人捂着脸,并没有哭泣,而是冷冷说道:“两巴掌就能了解恩怨?你为何不杀了我?为他们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