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便是变相的“屈打成招”了。
男子看见那个元字,怒火又起。姚妙仪却咋呼的挥着墨迹未干的纸张大声叫起来:“殿下,他招认了!”
我哪有招认——
男子奋力挣扎着,嘴里发出猛虎似的咆哮声,姚妙仪眸色如冰,两枚银针同时插进他头颅的穴道,顿时昏迷过去。
这时候朱棣和马三保闻讯进来了,姚妙仪将男子“招供”的纸张递过去,说道:“我吓唬他说活灌水银剥皮,攻破了他的意志,写下一个元字,咳咳,可能是逼得有些紧,他晕过去了。”
其实姚妙仪很清楚,她最后两针多扎进去半个手指头,已经伤了他的脑子,即使再强行唤醒,也形同痴呆,无能为力改笔供了。
真相天知地知我知,再无他人知晓。
哼,叫你栽赃嫁祸我们明教,叫你也尝尝被人冤枉的滋味。
朱棣看着鬼画符般的字迹,一对剑眉似乎要蹙到一起了,“莫非是残元朝廷派来的奸细?”
姚妙仪指着其中一具尸首的肩部说道:“四殿下,您看看此人的肩头,有一块皮肤被剥去了,还有这个——”
姚妙仪指着另一具尸首胸口尚未愈合的烙印,“四殿下是否还记得,效忠蒙古黄金家族的护卫和将领,他们身上大多纹着一个青色狼头的纹身?”
所谓蒙古黄金家族,指的是成吉思汗的直系血脉,即术赤、察合台、窝阔台、拖雷四人的后代。如今被赶到草原的元顺帝妥欢帖木儿是黄金家族“复国”的希望。
朱棣是跟着徐达参加北伐军的,当然熟悉这些青色的狼头,此时顿有八分相信了,“黄金家族派来奸细破坏皇陵?”
“四殿下所言甚是。”姚妙仪赶紧再补上一锤子,“皇上正在与他们和谈,估摸是和谈期间不好撕破脸,所以干脆顶替魔教之名,暗地里用这些下作的手段诅咒我们大明国运,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啊!”
嘴上如此说着,姚妙仪面上却又露出了迟疑之色,一副胆小怕事的样子,“这个……当然了,草民也只是猜测。以前在北伐战场当军医的时候,草民见过不少残元的将领身上有这个东西,狼头面目狰狞,印象深刻。今日验尸时恰好看见这两处莫名的烙印和剥皮的伤痕,再看见此人写的‘元’字,就不禁往此处联想罢了。”
姚妙仪观察着朱棣的神色,说道:“一切都要依仗四殿下定夺,草民听候差遣便是。”她并没有指望朱棣会立刻深信不疑,但至少指明了一个方向,只要朱棣有心,他自然会找到足够的证据,来证明这个猜测。
有些事情,过犹不及。
朱棣看着男子食指的墨迹,说道:“强制叫醒,我亲自审问。”
姚妙仪暗想,幸亏我刺伤了他的大脑,叫醒也无济于事了,她装模作样的从荷包里套出一些香料,打算吹进男子的鼻孔,这时外面一阵喧哗,听见一个男子叫道:“四殿下!微臣带兵活捉了一人!堵了他的嘴,没来得及咬舌!”
正是郭阳天的声音!
马三保面露不悦:郭指挥使急吼吼的来这里,是摆明了来邀功的。他捉到了活口,功劳就要记在他头上。
朱棣依旧面不改色,说道:“把人带进来。”
郭阳天等人进了木屋,两个士兵抬着一个被捆成粽子的活人,那人见到满屋的尸首,还有捆在木板床上气息微弱的男子,知道大势已去,刚才还如泥鳅般徒劳挣扎,这时候如同垂死的鱼,胸口猛烈起伏,目光满是绝望。
进屋的人除了郭阳天,还有毛骧毛千户,两人对着朱棣行了礼。
毛千户通过手下小旗丘福的交代,已经知道了姚妙仪被郭阳天抓铺,误认为是魔教逆党的经历,进来后对她解释说道:“姚大夫放心,我已经派人去了织锦二坊的百和堂,说请你去诊治病人了,要宋姑娘他们不要担心。”
一夜未归,又恰逢金陵提前宵禁,严守城门,进出金陵十三道城门都要检查户籍和路引。想必宋秀儿和阿福都很担心,有了毛千户送的消息,应能安慰他们了。
姚妙仪低声道谢:“多谢毛千户。”
郭阳天紧紧盯着姚妙仪,姚妙仪有了朱棣和毛骧两座大靠山撑腰,目光并不躲闪,和他默然对视片刻,然后将手中的元字,还有方才审问的过程都说出来了。
那个活口听见身份已经泄密,便如一截木头般坐在刑架上,问什么就答什么,比自己人还听话。
果然如朱棣推测的那样,这批人是黄金家族豢养的死士和侍卫,本来是想刺杀洪武帝的,引得大明江山不稳,伺机反扑,但一直没有机会,反而被亲兵都尉府的人逼到了鸡鸣山。
所以干脆破釜沉舟,炸毁鸡鸣山皇陵,断了朱明王朝的“龙气”,顺便刺杀四皇子,然后嫁祸在明教身上,因为是明教和大明毁了元朝的统治,意在一石二鸟。
困兽犹斗,表明和平的和谈之下,残元和大明也在暗中博弈,私底下各种阴招不断,残元使出这等伎俩,并不意外。
郭指挥使双目圆睁,冲过去挥着鞭子要抽打俘虏,“好大胆的畜生!敢伤害我大明龙体龙嗣!”
朱棣对毛骧使了个眼色,毛骧上前一步,拦住了郭指挥使。
朱棣说道:“将此人关押在天牢,好生看管,没有我的手令,不得随意提审。此事事关重大,郭指挥使和毛千户随我进宫禀告父皇。”
又对姚妙仪说道:“此人交给你,能问多少是多少。保住他的性命,不要弄死了。”
朱棣觉得姚妙仪审问很有一套,她恐怕能够问出更多的东西来。
“是。”姚妙仪暗道,人家有那么凶嘛,人若犯我,我才犯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啊。
朱棣看着半死不活的断舌男子头上如刺猬般的各种银针,又加了一句,“也不准弄残了。”
“是。”姚妙仪说道。暗想人家有那么残暴嘛!顿时觉得,自己姚屠夫的形象恐怕在朱棣心里根深蒂固了。
将俘虏带到了山洞天牢,姚妙仪故意让丘福将此人关押在明教光明长老狐踪附近,屏退众人,她和俘虏之间隔着铁门。
姚妙仪提起毛病,“姓名。”
“张玉。”俘虏说道。
姚妙仪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你在残元是?”
俘虏说道:“枢密知院。”
哇!姚妙仪心头一喜,枢密知院是元朝的二品武官!这下逮到大鱼了!
☆、第28章 宣光明哲
没想到一来就捉到大鱼,姚妙仪仔细打量着这个叫做张玉的二品武官。他是个中年人,不过脸上没有多少风霜之色,看样子应该是继承了父亲的爵位,是个靠恩荫而来的北元高级将领。
蒙古贵族到了张玉这一代,已经失去了当年踏平中原的野心和霸气了,奢侈物欲磨去了锐气,张玉看起来和金陵那些官宦子弟没什么区别,长相英俊端正。
因在天牢中,将来前途未卜,举止有些局促,不过看见姚妙仪个看起来蛮和气的女子,心中放松了许多,他整了整被扯乱的衣服和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些。
看到这些小细节,姚妙仪起码知道,这个张玉并没有寻死之心,既然一心求活,那就好说了。倘若能够将此人替朱棣招降了,也是大功一件嘛。
姚妙仪问道:“你可有妻室儿女?”
一般人提起老婆孩子,心会变软,连求生的*就更大了。
果然,张玉眼里涌出一股暖色,“有妻王氏,是枢密院院判王大人之女。我和妻子有三子一女。”
哦!娶了顶头上司、一品大员的女儿!
这个张玉还是很厉害的嘛,否则那种老狐狸挑女婿,如何会挑中他呢。
“潜入金陵城刺杀吾皇一事,是谁主使?你主动请缨过来的?”姚妙仪问道,暗想娇妻儿女在怀,财富地位俱全,这个张玉应该是主和派的才对,怎么冒险干出刺杀朱元璋的事情来。
张玉顿了顿,想了想措辞,说道:“是河南王扩廓帖木儿的决定,我……是抽到了死签,不得不从。”
扩廓帖木儿,蒙古语是青铁的意思,叫起来很威风。不过明朝这边给他取了个敦厚的汉名,叫做王保保。
元末明初,人物的称呼比较混乱,比如明朝将那位逃走的北元皇帝叫做元顺帝,这个顺字意味深长,但在北元朝廷,人家还是以至正的年号称呼。
同样的,张玉叫河南王为“扩廓帖木儿”,那么姚妙仪的称呼就是:“哦,原来是王保保叫你们来的,真会算计啊,一边和谈,一边暗地里捅刀子。你们河南王是个人物,不过呢,你难道心甘情愿当炮灰吗?”
张玉沉默良久,猛然一抬头,说道:“和谈对双方而言不过是缓兵之计,对大明是如此,对元朝亦是如此。其实我们都明白,将来必有数不清的战争,直至一方崩溃,彻底没有还手之力。只不过目前大家都需要休养生息,暂时不宜开战而已。”
“王保保是铁了心支持黄金家族。可是我明白的,黄金家族已经日暮西山了,连大都都弃城而逃。
我要和刚才那位四皇子说话。只要大明许诺既往不咎,放我回去,我会带着全家,甚至说服岳父他们带着军队举族投降大明。”
这个筹码还真大!
张玉也是琢磨了很久做出这个决定。过够了整天被人驱赶的日子,他不愿意跟着黄金家族在草原和沙漠苟活,他生在大都,他的家族也早就习惯了稳定的中原生活,无法适应住在帐篷里颠沛流离,而且从目前来看,大明对投降的人待遇还不错。
比如太子的侧妃吕氏,吕氏的整个家族在宋朝就是官宦人家,后来也在元朝做过官,投降后照样在大明做官,备受洪武帝的重用,像吕氏这样的大家族屹立几百多年而不倒,靠着就是见风使舵、良禽择木而栖的功夫。
张玉妻子王氏的娘家和吕家,以及朝中各个投靠明朝的官员们之间还有错综复杂的姻亲关系呢。
难怪张玉舍不得自尽了,原来退路早就安排好了。姚妙仪暗想,我若也经历过那样的富贵安稳、有妻儿家室牵挂着,估摸也会像张玉这样,一切以保命要紧,反正无论是黄金家族还是老朱家坐天下,都耽误不了张玉这样的人继续风光就是了。
而且张玉点名要和四皇子朱棣谈,而不是郭阳天这个指挥使,估摸是觉得郭指挥使不够资格。他虽然出手抓铺了张玉,但是张玉并不将他放在眼里。
堂堂二品枢密知院,张玉也不是什么人都投诚的。
“还请姚大夫赶紧将我的打算告诉四皇子殿下。”隔着铁门,张玉朝着她眨了眨眼睛,“军机稍纵即逝,我有绝密的消息禀告四皇子。”
姚妙仪在明教混迹江湖多年,深知张玉手里有干货,是要交投名状了。赶紧写了密信,交给守在天牢的丘福等人,紧急送进宫去。
估摸过了一个时辰,朱棣便匆匆赶来了,张玉也不说废话,直言道:“北元顺帝其实已经病重,危在旦夕……”
当晚,洪武帝就命大将李文忠秘密点兵急行,果然赶在了元顺帝新丧时发动攻击,太子孛儿只斤·爱猷识理答腊刚刚继位,士气低落,触不及防,加上枢密院的院判王大人和女婿张玉等人率领亲信集体投降,倒戈反攻。
大将李文忠率领的北伐军势若破竹,连连告捷,攻破了北元都城应昌,新帝一路狂奔,一直躲到了草原和林,黄金家族当年崛起之地。
北元新帝不仅失去了第二个都城,甚至自己的嫔妃和儿子买的里八剌也被李文忠俘虏了,他在和林建立了新都城,将年号定为“宣光”,取自杜甫《北征》一诗:“周汉获再兴,宣光果明哲”。
是希望成为周宣王、汉光武帝那样中兴之国的明君。
百和堂里,姚妙仪听到坐堂的五皇子朱橚聊起这些军国大事的八卦,不禁笑喷了:“这个北元新皇帝难道不知道汉武帝毕生的对手就来自草原吗?他手下的卫青、霍去病、李广等大将杀的最多是什么人?什么年号不好,非要取什么宣光。”
冬雨飒飒,已是寒冬十一月了,寒气弥漫,冬雨落在脸上,比冰粒子还冷。百和堂里拢上了一个紫铜大火盆,因外头下着雨,没什么生意,姚妙仪和朱橚等人围着火盆喝茶闲聊。
朱橚笑道:“我四哥也是这么说的,元朝入主中原多年,早就不把自己当做草原的人了,一直想着‘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呢。这是当年宋朝诗人陆游的名句,几十年河东,几十年河西,也轮到他们伤风悲秋,唱‘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了。”
李文忠北伐的胜利,似乎洗刷掉了开平王常遇春英年早逝、病死柳河川的阴影。朝野内外,皆是一片欢腾。
二皇子朱橚、三皇子朱?、四皇子朱棣、甚至六皇子朱桢等皇子皆立下战功,洪武帝龙心大悦,觉得老朱家后继有人,也懒得管一心学医的五儿子了。
朱橚得到了父皇的默许,就更加潜心医学,有时候晚上都不回宫了,干脆在百和堂附近租了一个小院,看着各种医书杂方到三更方入眠。
火盆里埋着今年的新芋头,宋秀儿用铁火钳夹出来烤的外焦里软的芋头,小心翼翼的吹气剥皮,最大的一个给了姚妙仪。最小的,已经快被考成焦炭的那个芋头给了朱橚。
自从朱橚对那天昏迷的美丽少女另眼相待,宋秀儿一颗少女心破碎,就很难给朱橚好脸色。
朱橚是富贵窝里长的大,并不在乎这些小细节,香软的芋头咬了两口,就只剩下硬邦邦的焦炭,姚妙仪盘中的芋头还剩下拳头大小呢。
朱橚起了雅兴,举着焦炭般的芋头说道:“外头雨夹雪,冬日就应该煮芋为新赏,我们以芋头为名,以茶代酒,玩行酒令如何?”
宋秀儿直愣愣的顶了一句,“我读书少,玩不了这个。”
朱橚有些受挫,姚妙仪正想着说些话打圆场,这时门口守门的阿福高高的打起了夹板毡帘,说道:“开平王府的莲心姑娘来了。”
只见两个体面的婆子簇拥着一个年轻貌美的大姑娘走进了百和堂,此女正是开平王府常三小姐常槿身边的大丫鬟莲心。
宋秀儿赶紧用湿帕子擦了手,迎过去笑道:“莲心姑娘,是来给你家小姐买玫瑰酱的吧,晓得你这几日要来,我已经包好了,这批玫瑰酱是我们姚大夫刚调制的,用的是山东产的含苞未放的玫瑰花蕾为原料,成本比以前的玫瑰花瓣高出一倍不止呢,清香扑鼻,馋的我几天就吃掉了一整罐。”
九月重阳节姚妙仪给常槿瞧过月事不调的小病,没开药方,只是推荐了自家铺子里的秘制玫瑰酱调理,常槿试过后效果不错,每月派人来百和堂买新鲜的玫瑰酱。
宋秀儿从库房提出两个包好的圆肚陶罐,“这个是你家小姐的,这个是我送给你吃的。”
宋秀儿和莲心年龄相当,脾气性格也十分相契,一来二往的,两人熟悉起来,十分亲密。
常府的两个婆子一个递上银钱,一个抱起了陶罐回马车,丫鬟莲心笑道:“也亏得你每次都想着我。我也有好东西给你。”
莲心从荷包里掏出几朵精美的绢花,“这是太子妃赐给我们家小姐的,小姐喜欢素净,又在孝期里,不方便戴这些花儿朵儿的,便分给了我们,我挑了几个鲜亮的送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