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宵节,金陵城墙上游人如织,徐妙仪看完了高丽人演的滑稽戏。天上明月正圆,而她的夫婿却远在沙场,身边只有一个太监马三保陪伴,顿时觉得索然无味。
朱棣和徐妙仪婚前时曾经在城墙上同生共死,一起血战张士诚残部,解救帝后,结下姻缘。婚后每一个元宵节夜里,只要朱棣在京城,小夫妻两人将孩子们哄睡后,就穿着便服,手牵手混在百姓堆里游玩,好一对神仙眷侣。
可是今年元宵节徐妙仪形影单只。
由于皇子们几乎都成家立业,正当壮年,朝中天天都叫嚷着亲王们该去藩地就藩的时候,洪武帝一来为了考验儿子们,二来为了对付北元,命二皇子秦王朱樉,四皇子燕王朱棣分别率领两支大军北伐。
这是朱棣有史以来遇到的最大考验,这一仗异常关键,关系着未来洪武帝对儿子的信心。
徐妙仪出身将门,深知这场战争的重要,并不贪恋儿女情长,亲自为丈夫打理了足够的伤药和衣物,在去年八月送走了朱棣和北伐军。
独自一人无心继续游乐,徐妙仪早早回到燕王府。
徐妙仪先去西厢房看了两个女儿,分别是五岁的永安郡主和三岁的永平郡主。郡主们的封号是礼部和宗人府一起拟定了几个候选,由洪武帝亲自朱笔挑选,恰好定下了永安和永平。
听到长女册封的圣旨,当时产后虚弱的徐妙仪心中一沉,一下子就想起了惨死的张士诚之女——永安郡主,长女恰好和其一样的封号。可圣旨已经下了,无法更改,徐妙仪只能接受。
朱棣瞧出妻子的担忧,安慰道:“有我们保护女儿,她一生必然平安喜乐,人如其名。”
在朱棣的开导之下,徐妙仪豁然开朗,对啊,不过是个名字而已,当父母才是女儿最大的靠山。何况以前永安郡主对我有恩,是她指明了藏宝地点,我才得以揭开真相。
第二个女儿就顺着长女的封号,叫做永平郡主。
看着女儿们天真可爱的睡颜,心中的孤寂顿时消失了,徐妙仪吻了吻两个女儿,吹灭了蜡烛,吩咐值夜的奶娘:“你们晚上睡的警醒些,大郡主晚上睡觉好动,总是踢被子,小心着凉。子夜时把小郡主叫起来起夜,她今晚贪食,喝了两碗酒酿桂花小汤圆,怕是要尿床。”
奶娘应下。
徐妙仪回到正房,侍女伺候沐浴更衣,徐妙仪问道:“王爷有没有家书捎回来?”
侍女说道:“尚无。”
明知是这个答案,徐妙仪却总是习惯性的问一句,好像只要多问一句,就有一线希望似的。
更衣完毕,换上寝衣,马三保进来说道:“中山王府派人来说,徐二爷今晚把小世子留在瞻园了,明日送回来。”
徐达去世后,洪武帝追封其为中山王,所以魏国公府通常被尊称为中山王府。徐增寿和小外甥朱高炽长得相似,十分投缘,舅舅外甥两个逢年过节聚在一起,总是一没大没小的疯玩。
八岁的小男孩,正是最调皮的时候。没有亲娘的约束,朱高炽在舅舅家肯定比燕王府玩的开心,乐不思蜀了。
徐妙仪早有所料,命人传了话给儿子,“叫他别玩太野了,后天要进宫去大本堂读书,皇爷爷亲自考验功课。”
女儿睡了,儿子不在家。徐妙仪躺在床上瞪眼睡不着,披衣到了书房,给朱棣写信。
无非是儿女们平日的一些趣事,很快写满了几张纸,写完后放进信封,随手扔进抽屉。抽屉里已经挤满了这种随手写成的信件,因为西北环境险恶,朱棣北伐军行踪不定,写了信也没法送过去,徐妙仪的家书是自娱自乐,等朱棣回来一股脑的给他看。
读书不多的人一般提笔就困,徐妙仪也不例外,家书写完后,困意上来,倒头便睡了。
次日一早,徐妙仪带着两个女儿进宫给帝后请安。皇室这些年开枝散叶,人丁兴旺,马皇后的坤宁宫入眼处皆是盛装的王妃、还有满地跑的小郡王,小郡主们。
永安郡主和永平郡主正值天真无邪的年纪,马皇后很喜欢她们的童言童语,留在身边说话,胡善围命宫人端了点心,两个小女孩别的都不要,专门吃酥油泡螺。
□□侧妃邓铭自以为趣的说道:“女儿随母,一点都错不了,连口味都是一样的。我记得燕王妃最喜欢吃这个,是不是?”
在场的都是亲王妃,自持正室的身份,没有任何人接邓铭这个侧室的话茬。邓铭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借口宽衣离开了。
出了坤宁宫,路上遇到了东宫吕侧妃,论品级,两个侧妃是一样的,但是吕侧妃年长,所以邓铭让出了道路,请吕侧妃先行。
谁知吕侧妃停下脚步,轻轻热热的挽着邓铭的手,“难得见你进宫,走,去东宫坐一坐。”
邓铭有些意外,她出身武将之家,而吕侧妃出身文官世家,平日两人的性格爱好都不同,只是面子情。今日吕侧妃对她如此热情,好像两人十分熟络似的,葫芦里卖得是什么药?
正思忖着,两位侧妃进了东宫,一路上宫人对吕侧妃恭恭敬敬,看着吕侧妃气定神闲的样子,邓铭心里顿时嫉妒之心:同样是侧妃,东宫视吕侧妃为女主人,风光无限,是无冕太子妃。而我……我这几年一直带着孩子们在别院生活,不踏入□□半步,就是不想让孩子们认那个北元蛮女为母。
每个月初一十五,还有过节的时候,秦王朱樉会做做样子,回秦王府住一晚。其余时间都在别院陪着邓铭和孩子们。
可是别院再好再温馨,怎么比得过正儿八经的王府?王音奴这个贱人一直不肯死,霸占着□□。
在自家地盘上,吕侧妃明显放松了许多,看似随意的问道:“今天邓侧妃带着孩子们进宫请安,中午皇后娘娘要赐宴的,你怎么提前走了?”
邓侧妃飞扬跋扈惯了,并不把吕侧妃放在眼里,直言反问道:“今日既然有午宴,皇后娘娘可曾叫了吕侧妃赴宴?东宫离坤宁宫并不远呐。”
吕侧妃很少参加这种皇室宴会,因为她是侧室,品级比亲王妃低,可又一把年纪了,怎么好意思坐在那些才十几岁王妃们的下首?
太子妃之位空悬了十来年,太子一直没有续娶,帝后也不容许太子将吕侧妃扶正。所以哪怕东宫实际的女主人是吕侧妃,出了东宫,她为人处世极为低调,从来不会凑过去自取尴尬。
吕侧妃城府极深,被当面打脸,居然还笑得出来,“邓侧妃是个爽快人,我很喜欢你的性子,咱们同是侧妃,同命相怜,谁都不嫌弃谁,以后我下了帖子,你经常来东宫玩。”
无事献殷勤!邓铭心生警惕,“有事就说,别遮遮掩掩的。她们都喜欢拍燕王妃的马屁,吕侧妃没事烧我这个冷灶做什么?”
吕侧妃听出了邓铭的酸意,她喝着冬茶,慢悠悠的说道:“其实论理,燕王妃是四皇子媳妇,轮不到她摆谱的。但老二的秦王妃是和亲的北元郡主,她基本不露面;老三的晋王妃是个没福的,生了世子就走了。”
“这皇室二十个王妃,燕王妃泼辣率直,最得皇后娘娘喜欢。代王妃和安王妃是徐妙仪的妯娌,她们徐家三姐妹是亲姊妹,是嫂子,也是姐姐。燕王妃说东,这两个王妃不敢说西。其他王妃人云亦云,时间长了,皇室这些王妃当然以燕王妃马首是瞻,所以燕王妃虽然排行老四,但俨然一副长媳的派头,许多人都奉承她。”
邓铭冷哼道:“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把一群亲王妃称为“老虎”,整个大明也就邓铭敢这么说了。
吕侧妃存心挑拨,说道:“其实你和燕王妃都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唉,同人不同命,这也没办法。”
邓铭果然被勾起了怒火,“她是不是国公府嫡长女还两说呢,真正的徐妙仪在七岁的时候就失踪了,十年后她跑回来认亲,鬼知道是不是个冒牌货。”
吕侧妃暗道:一个冒牌货也比你混得好。
面上却笑道:“皇上都下旨送她回府了,真真假假谁敢质疑不成?也就你是个实诚人,敢说真心话。”
邓铭被吕侧妃的马屁拍飞了,得意忘形,口无遮拦的说道:“我不怕她,等有一天熬死了那个北元蛮女,秦王必定将我扶正。等我做了秦王妃,她要叫我一声二嫂,到时候……我今日受到的侮辱,将来必定加倍奉还!”
邓铭觉得,皇室一直没有长媳,皇上若是想将吕侧妃扶正,早就下旨册封太子妃了。既然老大的位置空悬,那么老二媳妇就是最大的,长幼有序,秦王妃当然比燕王妃要尊贵!而邓铭对秦王妃的位置志在必得。
邓铭的表现正中吕侧妃的下怀,真是来的太顺利了,邓铭这个蠢货名符其实。
吕侧妃一叹:“我呢,这辈子只能是做侧妃的命了。你和我不同,你有大把的机会扶正,今天叫你来东宫做客,其实是想送你一份大礼。”
邓铭毫不犹豫的上钩了,“什么大礼?”
最好帮我杀了王音奴这个贱人!
吕侧妃说道:“我问你,秦王妃最大的靠山是谁?”
邓铭说道:“她的亲哥哥,北元丞相王保保。”
吕侧妃说道:“如果我告诉你,她哥哥卧病八年,其实去年冬天就死了,北元一直秘不发丧呢?”
邓铭狂喜:“真的假的?”
吕侧妃点点头,“王保保在北元威望极高,北元皇帝担心他的死讯使得朝野动荡,所以隐瞒了消息。但锦衣卫的探子不是吃素的,他们已经传来的确切消息。”
邓铭自言自语道:“以前帝后一直维护王音奴,是因为忌惮他哥哥王保保,但是王保保一死,那就……”
邓铭掩饰不住内心的狂喜,“吕侧妃,这份大礼我记下来,以后你有什么要我做的,我定尽力而为,还你一份人情。”
邓铭风也似的出了东宫,想着回去如何整治王音奴,让她早点咽气,腾出王妃的位置。
邓铭走后,朱允炆从屏风后走出来,“母亲好计谋,把邓铭这条疯狗扶正,成为秦王妃,如此一来,秦王和燕王这两个心腹大患要互斗起来了。皇爷爷固执的要两位皇叔掌握兵权,他们的心越来越大,将来岂会满足只当个藩王。”
吕侧妃冷笑:“不是我的计谋如何高深,而是邓铭太傻了。王音奴虽然失去了靠山,但她的身份始终是秦王妃。”
“还有,我的目的不只是挑破秦王和燕王的内斗。”吕侧妃提笔写下了秦、晋、燕、周四个字,“秦王和晋王是亲兄弟,燕王和周王是亲兄弟。一旦斗起来,至少会牵扯到四个亲王。”
朱允炆接过吕侧妃的笔,写了代和安两个字,“代王妃,安王妃是燕王妃的亲妹妹,代王和安王的立场肯定会偏向燕王。”
吕侧妃点点头,笑道:“所以送给邓铭这个大礼,是一桃杀六士。你这六个皇叔,除了专心医术的周王是个废物,其他五个将来都是威胁,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朱允炆说道:“母亲深谋远虑,儿子佩服佩服。”
吕侧妃并无得意之色,“你是我儿子,记住,无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你好。”
朱允炆一顿,退后一步,直视着母亲的眼睛,“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因为母亲每一次说‘为你好’,几乎都没有什么好事。瞒着我背地里做了些什么,对我心怀愧疚。”
吕侧妃脸色一僵,很快恢复平静,“事到如今,也不能瞒你了。儿子,我正在暗中和马全秘议婚事。”
朱允炆说道:“太仆寺的马全?他还不死心,非要把那个有什么贵不可言命格的女儿推到太子妃的位置,母亲居然屈从了?马氏是个有野心的女人,她不会一直受您压制的。”
吕侧妃说道:“不,马氏会嫁到东宫,但不会是太子妃。儿子,你也大了,该成家了。”
朱允炆难以置信的看着母亲,一时气的说不出话来。
吕侧妃赶紧解释道:“马全是马皇后的族人,虽然没有后族的名分,但皇上已经默认了马氏一家,马全这几年官运亨通,短短八年就当上了太仆寺卿,是皇上有心提拔他。马皇后也十分喜欢马氏这个女孩。马氏贵不可言的命格,是大明第一相士袁珙批的命格。你一旦娶了马氏为妻,将来帝后都会站在你这一边。”
朱允炆连连摇头,“不,我不娶马氏,她……她比我大好几岁,我们不合适。”
吕侧妃不禁嘲讽道:“你不就是喜欢年纪大一些的女人嘛。”
朱允炆脸色铁青的看着母亲,就像看一个怪物。
吕侧妃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了,赶紧说道:“我已经不干涉你和常槿的事了,但你终究要娶妻生子的,你觉得帝后会同意你违背人伦,娶自己的小姨?马氏是最好的人选,她知道自己要什么,将来不会将这件丑事捅出去的。”
朱允炆一字一顿道:“我和她清清白白,并没有做下你说的丑事,你不要侮辱她。”
吕侧妃疲倦的坐下,“我不和你争这个,这几年为了她吵的够够的,我累了。我只想告诉你,娶了马氏,你将来夺嫡会如虎添翼,连重视嫡庶的马皇后都会站在你这边,为了前途,你娶不娶马氏?”
朱允炆沉默了很久,终于说到:“好吧,我娶她。”
作者有话要说:好戏开始了~舟感冒呼吸道感染,嗓子翀得喝水都疼,这种雾霾天气最容易得这种炎症,大家要注意身体。
☆、第230章 推倒荼蘼
东宫,入夜。
朱允熥在窗下捧书苦读,从房梁垂下一根绳,绳子的尾端和他的发髻相连,十一二岁的小少年,正是长身体嗜睡的年纪,读着读着就困了,头一沉,绳子扯住了发髻,小少年一下惊醒过来了。
“水生!”
这一幕恰好被提着夜宵走进来的常槿看见了,常槿忙放下食盒,跑过去解开了小少年发髻上的绳索,“你这是做什么?困了睡觉便是,强撑着也读不进去。”
小姨常槿抚养外甥朱允熥长大,两人情同母子,看见朱允熥头悬梁、锥刺股苦读的样子,常槿很心疼。
朱允熥沮丧的摇摇头,“不,今天不背完整篇的《论语》,我就不睡觉。昨天皇爷爷来大本堂亲自考校功课,我又被训了,皇爷爷说大哥三岁能写诗,五岁时就能通背《论语》,我都十二岁了,还背的磕磕巴巴的,真是丢人。”
其实洪武帝并不是有意伤害朱允熥的自尊心,嫡庶不分。朱允炆和朱允熥都是自己的亲孙子,何况朱允熥还是常遇春的外孙,东宫唯一的嫡子,大明江山的继承人。
洪武帝爱之深,责之切,他希望朱允熥能够和朱允炆一样的优秀,可是朱允熥的资质太过平庸了——其实说平庸有点委屈朱允熥,因为无论谁和天才朱允炆相比,都会显得平庸。
朱允熥也有优点,善良,踏实,勤奋,知错能改,和普通人比起来,朱允熥算得上是优秀的人。
可是有朱允炆珠玉在前,别说是朱允熥了,就连新科进士都被他比成了庸人。如此明显的嫡弱庶强,洪武帝都替朱允熥着急,所以大本堂的这些孙子辈,唯独对他分外的苛刻,希望能够勉励其成才。
常槿心疼外甥,却也毫无办法,她打开食盒,端出一碗鸡汤馄饨,“先吃点东西吧,我亲手做的,肚子饿了也背不进去的。”
闻到食物的香气,朱允熥食指大动,却固执的摇头道:“吃饱了就更想睡了。”
看着外甥眼底一片青黑之色,常槿正要再劝,朱允炆踏着夜色走进书房,笑道:“好香的馄饨,吃饱了确实想睡,那就麻烦小姨分一半给我,我和弟弟分而食之,吃个半饱,既能解馋,还能继续一起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