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氏不接这话,却道:“芳儿怕我,是她瞧见了。”
“瞧见了什么?”安之甫心中升起疑虑。
段氏笑容飘忽:“当年,我从货郎那处,买了毒|药。”
安之甫一愣。
“我心里想着,我是最美的,又是老爷最喜爱的,若是没了夫人,也许老爷便会将我扶正了。我想用毒|药对付夫人。”
安之甫整个呆住,万没想到段氏居然有过这样的念头。
“可我没敢下手。我胆子太小了,我只敢跟着二姐,拉着三姐,一起气气夫人。但是芳儿见过我拿着那包毒|药看。她问我是什么,是糖吗?那时候她太小,很贪嘴,我怕她偷偷翻出来吃了,便告诉她是毒。后来夫人去了,芳儿大哭了一场,她问我夫人是不是被毒死了。我说不是,是病死的。”
安之甫没说话,心中又惊又疑,是吗?确是病死的吗?那时大夫确是说是病死的。
段氏笑笑:“老爷莫怕,我未曾对夫人下毒,我真的胆小。”
安之甫松了一口气。
段氏又道:“后来我又想,二姐受|宠|,那是因为生了儿子。若是儿子没有了,老爷的心便会全在我身上了吧?”
安之甫猛地站了起来。这疯妇,居然还想过对安荣贵下手。
段氏又笑道:“老爷放心,我未曾对大少爷下手,我真的胆小。但我藏着的药包,真的被贪嘴的芳儿翻到了,她吓到了。她说怎么这东西还在。我便告诉她,这表示娘不会害别人。她听了,这才放下心来。至少我以为,她放下心来。”
安之甫的心怦怦跳,这教人如何放心?
“直到今日,我想啊想,也许我错了。她怕我,她定是觉得我是个心肠歹毒的娘亲。也许她以为夫人是被我害死的。所以她跟她大姐亲近,她想对她大姐好,为我赎罪。她相信安若晨那贱|人,比相信我更多。也难怪,老爷要将她嫁给钱裴,我没护着她,而安若晨却哄骗她要救她,她自然就信了。如若当初我胆子大些,我拼命求老爷,拼死抵抗这事,老爷你说,芳儿会不会就没事了?”
安之甫皱紧眉头:“我让他们备马车,你现在就走!”
段氏笑了起来,柔声道:“好啊,我现在就走。老爷,你也快走了。”
安之甫看着她的笑容,汗毛都竖了起来,他开始心慌,觉得头更晕了,他厉声问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氏还在笑,她看着安之甫,细声细气地说:“我已经做了。我从前不敢做的事,如今敢做了。你道我为何敢了?因为我后悔了,我如果早些有这胆子就好了。那般我便不会失去女儿,不会人人都来问我--你敢不敢豁出去保护你的女儿。我每次听到这类话,都觉得她们疯了,怎么保护得了,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我有什么本事保护女儿。但是如今,我忽然悟了。反正,不就是一死吗?起码我留给女儿的印象,是我疼她爱她护着她,而不是我冷漠无情置她于不顾。老爷,我也不想的。我错了一回,我想弥补。我觉得只要我耐心等,一定能等到女儿的。但是你为什么不给我机会?我没了女儿,什么都没了。原来不是她们疯了,是我疯了。”
安之甫直冒冷汗,噌噌后退了两步。她在说什么,他完全听不懂。
段氏没看他面情,只自顾自地道:“我真傻,是不是?有何不敢的?只有我这般苦,只有我女儿这般惨。其他人都好好的,凭什么?她们凭什么过得比我们好。她们都没我生得美,她们的儿子都做些造孽的事,她们的女儿都是贱|人!只我的芳儿是好的,她既貌美,又乖巧,她该嫁个好人家,她该得夫君疼爱,该得公婆欢喜,日后子孙满堂,安乐一生。芳儿这般好,她该得到这些。她很聪明,真的很聪明。她也勇敢,不然她怎么敢逃,她真的勇敢。比我勇敢多了,比我勇敢多了……”
段氏说到后头,已是喃喃自语,似乎神志飘到了远方。
安之甫瞪着她,再按捺不住,欲转身出门唤人。可刚一动,却似戳着了段氏的神经。她猛地跳了起来,扬手便狠狠给了安之甫一记耳光。
“啪”的一声,极响亮。把安之甫整个人打懵了。
段氏打完一巴掌,又扑上来,安之甫一愣之下竟被她扑撞到地上。哗啦一声响,撞翻了一把椅子,二人“咚”的一下扑倒在地。
安之甫吃痛,一下子从那记耳光的震惊中醒了过来。随即涌上心头的,是愤怒。
段氏一记巴掌一个扑倒动作飞速连贯,一气呵成。她撞倒安之甫后便骑他身上,左右开弓毫无章法地乱打。安之甫抬手臂阻挡,挥拳反击。
段氏大叫大嚷:“你这杀千刀的王八蛋!你休想将我送走!钱裴想用我引芳儿出来,他还在打芳儿的主意,我不会再上当了!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你死了,芳儿就安全了。你喝了那杯有毒的水,三五个时辰之后便会肠穿肚烂而亡。没人救得了你,你活该!你该死!我要你死,要你死!我这般相信你,我把自己的一生交给你!我为你生了个这般好的女儿!这般好的女儿!你就这样对我们!”
段氏一边打一边挨打,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乱七八糟。
想当初,她是村子里最美的姑娘,不止村子里,周围四乡五里,谁不知道她美貌,上她家求亲的人踏破门槛,她都不中意。她生得美,父母宠着她,日子也算不错。亲事上,家里与她的意思一般,既是貌美,便要嫁个好的,为何要嫁个乡下庄稼汉。然后她遇到了安之甫。
安之甫风度翩翩,极会说话,又有家财万贯,两人一来二往,便搭上了。段氏并不在意做妾,她知道自己的身份,一个村姑,进了大户人家,做妾也是不错的。反正,日子长着呢。只要她得了|宠|,往后还担心什么。
她真的是这般以为,她觉得她会是最得|宠|的那个。后来她明白了,那只是她以为。以为而已。
安之甫听得那杯水里竟是有毒,又惊又怒。极怒之下,一拳打在段氏的太阳穴上。段氏闷吭一声,不再叫了。却拿手去掐安之甫的脖子。安之甫气得血直往脑子上涌。他来此之前,心里还存着对她的一丝怜惜,他真的打算过一阵子就将她接回来,可她倒好,她倒好!
安之甫两眼通红,手上用劲。待他缓过神来时,发现段氏掐他脖子的手劲已经松了,再后来,段氏的手“啪”的一下,软倒摔在了地上。
安之甫瞪着段氏。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嘴大张着,脸色发紫。那神情,如死尸厉鬼一般。
安之甫的心“怦怦怦”的乱跳。他这才发现自己骑在段氏身上,手正紧紧掐着她的脖子。他想松开,手却未听使唤。他瞪着段氏,而段氏也正瞪着他。只是那目光呆滞,再无神采。
安之甫明白过来了。他的手开始抖,越抖越厉害。他终于放开了段氏的脖子。吓得往后一摔,倒在地上,连滚带爬后退了好几步。
他瞪着躺在地上的段氏,脑子里一片空白。段氏一动不动,竟似死了一般。安之甫猛地一震,对了,她说她给他喂了毒,这疯妇,竟给他喂了毒。
这般一想,安之甫觉得肚子疼了起来,他正待爬起来赶紧出去唤人找大夫,门却猛地一下被推开了。
安之甫吓得又跌回地上。
他瞪着来人,是钱世新留在他府里的李先生。
安之甫如见到救人,大声喊道:“李先生。”
李成一直在外面留意着屋内状况,今夜务必要将段氏带走,等了许久,听着声音动静不太对,赶紧过来看。
进得屋来,只一眼,李成便明白怎么回事了。
“李先生。”安之甫再叫一声。
“安老爷莫慌,且莫声张。”李成安抚道,走过去探了探段氏的颈脉和鼻息。
“四夫人去世了。”李成道。声音里既无惊讶,也无责怪,他甚至用了“去世”这个词。这教安之甫安下心来。他这会儿也清醒多了,杀了人的后怕感觉慢慢涌了上来。“她,她,她要杀我,她给我下了毒。”
“是何毒?”李成过来将安之甫扶起,让他坐到椅子上。翻了翻他的眼睑,看了看他的舌|头和指甲。“是何毒?”他又问了一次。
安之甫摇头:“不知。她说是跟货郎买的,先前是想对付我那已过世的夫人,后来又想对付我大儿子。如今,是下在了水里,让我喝了。”
“那毒水有何味道?”
“没有。”安之甫认真回想了一下,确认:“没有。”就是因为无色无味,他才一点也未察觉。
李成看了看桌上的杯子,“可是这个杯?”
“对,对。”
李成拿了起来,闻了闻。没闻出什么来。他左右看了看,看到段氏的头上有根银钗,便取了下来用钗子沾了沾杯里剩余的水,未见银钗变色。
李成皱了皱眉,再问安之甫:“可有哪里不适?”
李成的一连串动作让安之甫有些安心,他想说自己头疼胸闷,但又想起喝了酒,于是深呼吸几口气,再认真感觉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特别的。”但他很快又道:“她方才说了,要四五个时辰之后便会肠穿肚烂而亡。”
李成冷静道:“这世上奇毒不少,但寻常人能买到的毒,我倒是未曾听说无声无味,喝下去毫无感觉,且要四五个时辰才发作的。况且能从货郎手里轻易买到,那岂非杀人很是容易,衙门怕是都无法破案了。”
安之甫惊疑道:“难道她骗我。”
“也许是她被骗。”李成看了看现场情况,让安之甫先回房去,切勿声张,就当此事未发生过。他要去请示请示,看看这事如何处置。
安之甫忙提醒他:“我中了毒,我得赶紧找大夫。”
李成道:“这毒是假的。安老爷想想,找了大夫,如何解释?安老爷刚才可是杀了人,不是小事。走漏了消息,安老爷得入狱的。”
安之甫忙辩道:“她欲杀我,我自然就还手了。这也是意外。就算去到官府那,这也是说得通的。”
“是吗?”李成问。“如今白大人主事,听说他最是严苛,安老爷想试试他究竟会不会听信这些辩解之词吗?”
安之甫顿时闭嘴。
李成道:“安老爷稍安勿躁,钱大人让我们来,便是要护安老爷周全的。安老爷听我的,切莫声张。我去去便回。这事交给我们吧。”
钱世新脸色铁青,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次。”
李成看了一眼陆波,硬着头皮将事情又说了一遍。钱世新一拍桌子,喝道:“让你们看好了看好了,这点事情都做不到?!”
李成支吾着:“是我疏忽了,以为那打斗的声响是段氏又闹腾,闹腾一会就该好了。但忽然一点动静都没了,我才觉得不对劲。进去一看,已经来不及。”
陆波凑到钱世新面前小声道:“这会大家没发现,我们将段氏运走,便说带她去福安县了,屠夫定然也不会察觉的。她以为段氏活着,在我们手上,事情就还能照计划进行。”
钱世新怒道:“她不察觉,别人不察觉吗?万一有人发现段氏已死,而安府上下全都以为人是我带走的,那她的死就会算到我头上。”
陆波一噎,确是如此。那样情况更糟。“大人恕罪,是我想得不周全。”
钱世新气得头顶冒烟,想到安之甫就怒:“那个蠢货!”
陆波与李成皆不敢言语。钱世新瞪着他们,想了好一会,道:“事情还是得办,计划改一改。”他如此这般如此这般的交代了一番。陆波与李成领命去了。
☆、第139章
第139章
第二日一大早,陆大娘与田庆到了安府,按安若晨的嘱咐,打算拿走安若晨母亲范氏的牌位,并要求安之甫不许动范氏墓地,待安若晨伤好了,再行请人做法事迁坟。
结果安府里一团忙乱,陆大娘一打听,说是一早丫头发现四房夫人段氏不见了,这会正到处找呢。
安之甫出来见陆大娘,对陆大娘的要求满是不屑,言称范氏是他的亡妻,是他安家人,而安若晨已除去籍薄,与安家无关,无权领走范氏的牌位。如何安置范氏,那也是他们安家之事,与外人无关,安若晨无权过问。
总之一番无礼蛮横,态度极差的将陆大娘的要求挡了回去,安之甫很快赶人:“我府上还有事,要寻人,尔等回去吧。”他看了看田庆,又道:“安若晨自以为攀上高枝,就能对别人家的事指指点点,那她可是大错特错了。让位军爷过来,是吓唬我们普通老百姓吗?”
田庆不吭声,陆大娘也很冷静,未与他吵嚷对骂,只问道:“安老爷要如何才能答应?不妨开个条件,与姑娘商议商议。大夫人入土多年,安老爷决心扰了她的清静,定也是有所打算。安老爷未将大夫人放在心上,将牌位和尸骨还给安姑娘又如何?安老爷开个条件吧,这般姑娘与安老爷今后都能各不打忧,免得麻烦。”
安之甫哼道:“谁人有麻烦?敢威胁我,你们好大的胆子。若觉得不服,便去官府告我好了。看看官老爷如何判的!”他挥挥手,让门房送客关门。
陆大娘与田庆对视一眼,决定先回去禀了安若晨。他们原也料到事情不会这么容易,安若晨让田庆陪着陆大娘来,也是怕安之甫耍起横来陆大娘吃了亏。如今得了安之甫的态度,回去相议再说。
刚转身要走,一个护院模样的人过来与安之甫道:“安老爷,昨日请出来的牌位不见了。”
安之甫大吃一惊,陆大娘与田庆也停下了脚步。
那护院道大家分头找段氏,他们几个去了大房院子里,那里已经空了,无人住,想来段氏有可能躲在那处。结果到了那儿一看,非但没有段氏,就连昨日谭氏命人放在安若晨母亲生前房间里的牌位也不见了。
陆大娘还待再问,却被安之甫赶了出去。门房将陆大娘请到门外,“大娘,今日真是不适宜,你有何事,改天再来。”
陆大娘与安府的门房颇熟悉,便塞了块碎银给他。“方才来报事的那位,瞧着面生的很,他唤的不是老爷,是安老爷,怎地不是安家奴仆吗?”
门房收了银子,便将这几日安府里的事与陆大娘说了说。说安之甫如今说话硬气,那是有钱世新大人撑腰。钱大人不止派了先生教导大公子功课,还给大公子安排了差事。先前安家被钱老爷害了,不料却因祸得福,走大运了。听说这些都是扶正二夫人之后,因此老爷就打算整理各房,以稳运势。这不,不止将原配夫人的牌位请出来了,还准备将四夫人送走,后面还不定有什么事呢。
陆大娘听罢,与田庆速归紫云楼,将事情与安若晨禀报了。
安若晨还没琢磨出怎么回事,却听卫兵来报,说是钱世新大人来了,有话要问陆大娘和田大人、卢大人。
安若晨心里顿时升起不祥的预感。
果然,陆大娘与田庆、卢正去见钱世新后,就再没有回来。许久之后春晓慌张来报,说陆大娘他们被钱大人带来的衙差押走了。
春晓慌里慌张,事情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钱世新把人押走了,未来得及细打听便赶紧来报。安若晨大吃一惊,让她速去看看情形,把周群和古文达叫来。
周群和古文达来了,两人都一脸凝重。
“他怎能随意押人,这里是紫云楼。”
周群道:“钱大人手里拿着白英白大人的令牌,巡察令可拘捕任何人,包括军方将官。”
古文达补充道:“若遇紧急军情,巡察使甚至有权先斩后奏,以立军威,严肃军纪,安稳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