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柏眼中闪过一丝得色,面上仍旧很淡定:“自然,这又不难。”
“唔,是很厉害,”孟桑夸他,“我来了快二十日,现下还没认全呢。”
“其他人也不难记,就是你们食堂的庖厨有些麻烦,”叶柏再度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唉,庖厨换得太勤,上一个靳厨娘,再往前是石厨子,也不晓得你能待多久。”
孟桑含笑:“兴许我能一直待下去呢?”
叶柏应是见惯了新庖厨的来来去去,对此不置可否:“或许吧。”
孟桑饶有兴致:“你觉得我不能做出可口吃食?”
闻言,叶柏掀起眼帘,仰头看了一眼孟桑的手和脸,淡道:“你手上有茧子和伤痕,想来是有些庖厨手艺傍身。至于究竟做出来的好不好吃,我又没尝过,我怎么晓得?”
孟桑打了个响指:“这个好办,你待会儿就能亲口尝到我做的索饼。”
即便孟桑瞧上去很有自信,但叶柏还是不抱希望,只暗自想着。
希望这个厨娘比靳厨娘好点。
一想起那个靳厨娘做的馎饦,他真是……唉!
“哗啦”声中,孟桑用竹笊篱捞起锅中煮好的宽面,悉数倒入宽碗之中。
随后往里头添入盐、酢、酱汁、花生、葱花蒜末,辣椒粉等香料也一一加了些,最终往上头淋上一勺滚油。
顿时,各色辅料、尚还带着水汽的宽面与滚油相遇,大量油泡倏地冒出,爆出不绝的“刺啦”声,辣香味、油香和面香立马被激出,香味诱人。
按往常惯例,暮食应该为各色菜肴,像是索饼、馎饦、粥点一类,都是归在朝食的。
只不过今早来做朝食时,中秋留在监中的监生二十余人,他们齐齐提议晚间吃索饼或馎饦,口味重些的,意愿很是强烈。
孟桑便依着他们,准备在今日暮食安排一道油泼面。
没成想路上遇到叶柏,总不好将油泼面原封不动地做出来给一名七八岁的男童吃,因此孟桑特意减了好些辣椒粉和其他香料,免得叶柏吃了胃不舒服。
孟桑有条不紊地将宽碗中的面拌匀,放到木托盘中。旋即又掀开另一口锅,手持湿布,将里头的一盅炖蛋取出,放到面碗旁边,另再添一碗清淡素汤,配上木筷勺子。
随后,她偏头,笑眯眯望向还没有灶台高的小萝卜头。
孟桑眨了眨右眼:“这位监生,你的暮食好了,要不要帮你送到桌案上?”
叶柏盯着那满满当当的托盘,愣了愣,然后很是镇定地颔首,表达默许之意。
孟桑憋笑,端着木托盘,给他送到桌案边,自个儿也悠闲地坐下。
叶柏坐定,瞧着面前的各色吃食,闻着香味,最后绷着小脸,一本正经地开口。
“嗯,我也觉着你能待下去。”
孟桑没忍住,哈哈大笑。
第37章 炖蛋、韭菜盒子
国子监食堂内,孟桑与叶柏相对而坐,正在用暮食。
叶柏手中的油泼面是孟桑亲自煮的,火候掌握极好。虽说辣椒粉与各种香料的分量削减许多,但仍不掩藏扑鼻香味。
各色辅料已被拌匀,宽面每一寸都浸染了油香与轻微辣香。光是闻着味,就让人食指大动,恨不得赶紧叉起一大筷子,爽快吞下一半。
宽面是用扯的,还在案板上甩过,口感很是劲道,即便对一位小郎君而言也不算难咀嚼,反而让叶柏喜爱上这种口感,一筷子接一筷子,停不下来。
叶柏虽不过七八岁,但筷子已然使得很好,且用食的仪态也无可挑剔。
只见他非常稳当地夹起一根宽面送入口中,从夹面、咀嚼一直到咽下,不曾惹出半点动静,极为文雅。
不愧是高官贵胄府中,细心养大的小郎君。
就在叶柏慢条斯理地用暮食时,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了嗦面声。
声响不大,但听着总让人感到耳根子发痒。
叶柏一抬头就瞧见孟桑叉了一大筷子面,豪气开嗦。她将宽面与酱汁悉数吸入口中,双颊微微鼓起、不断咀嚼,而双唇覆上一层油光。
见此,叶柏目瞪口呆。
这这这!长安城里的年轻女郎,哪有似她这般吃相的!
可是,她看上去吃得好香啊……
孟桑本在专心吃面,余光扫见对面叶柏一脸震惊,心下一转就猜到究竟,笑了:“哎呀,叶监生你不晓得,就得这么吃才爽快!”
叶柏抿唇,装作镇定地收回视线,心中不断默念“君子和而不同”“阿翁教导过不应过分苛责旁人”,继续一板一眼地用暮食。1
不过经了这么一遭,他面上总算流露出些许童真稚气,配着婴儿肥,很招人疼。
见小郎君眼底隐隐显现郁闷,孟桑摇摇头,暗自憋笑。
所以说嘛,七八岁的小郎君装什么少年老成,这样多有朝气!
逗小郎君可太有趣啦!
孟桑眉眼带笑,继续嗦面。
油泼面,那就得舍得泼油,要泼透了辣椒粉、葱末蒜末、香料和芝麻等等辅料,那才能激出香味,吃着带劲。
而她这碗里不仅宽面量足,辣椒粉添得也尤其多,辣香浓郁,直让人边吃边“嘶哈”,被辣得舌尖发麻也舍不得停。
里头配的花生,炸得又香又脆,嚼着上.瘾,“嘎嘣”声不断。
对面的叶柏耳朵灵,自然也听见了。他悄悄瞄了好几眼孟桑,只觉着对方真的吃得好香,光是瞧着,就让人感到饥饿难耐。
叶柏踌躇着,眨了眨眼,偷偷摸摸夹起自个儿碗中的炸花生,一本正经地送入口中。
那模样,仿佛是在品鉴什么珍馐美馔似的。
甫一入口,刚嚼一下,叶柏就被酥脆口感与浓郁花生香味直接折服。尤其是外皮还沾上了油泼面酱汁,花生粒的淡淡咸甜之中,就又掺了辣油香……
好好吃!
叶柏圆溜溜的双眼亮了,不断挑出花生来嚼。
孟桑瞅空瞧了一眼叶柏,提醒道:“别光顾着索饼和花生,鸡蛋羹没那么烫口了,趁热用。”
闻言,叶柏嚼花生的动作顿住,耳根子染上一抹几不可见的红意,眼睫慌乱眨了好几下。
咳咳,怎么还被这厨娘发现了……
他咽下嚼碎的花生,伸手去拿木勺,轻咳一声:“嗯,多谢女郎提点。”
这个年岁的孩童,最是要吃好才能身体康健,否则怎么长个儿?故而孟桑单独为这小郎君添了一盅炖蛋。
炖蛋这吃食,听着简单,想做好也是不易的,讲究颇多。譬如往打散后的鸡蛋液里添多少清水,是添生水、凉白开、温水还是热水;譬如是否撇去浮沫,是否有添盖子以免热气落入蛋中……
种种细处都做好,方才得了叶柏面前这一盅完美无缺的水蒸蛋——表面光滑无孔,淡黄色的蛋羹上头淋了少许酱汁与葱花。
用木勺舀出来的一块炖蛋,尚还颤颤巍巍地抖动着,仿佛下一瞬就要滑下勺去。
叶柏连忙将之送入口中,吃着软嫩,舌头与上颚同时施力,原本完整的炖蛋顿时裂开,不断在唇齿间滑动,轻轻松松顺着喉咙而下,蛋香十足。
哇,居然臭臭的鸡蛋也能变得如此美味嘛!
叶柏黑白分明的眼睛更亮了,立马抛弃了油泼面和花生,一心一意专攻炖蛋。
虽然他一张小脸还十分“严肃”地绷着,但从其越发利落的动作,以及不断试图压下去的唇角,孟桑便晓得叶柏是喜爱这顿暮食的。
她无声笑了,低头专心嗦面。
一大一小分明进食仪态全然不同,却维持了莫名的和谐,瞧着很是温馨。
不一会儿,包含孙贡在内的二十余名留监监生来了,轻车熟路地在灶台前排起队,等着文厨子给他们煮面。
排好次序后,他们立即环顾四周,寻到孟桑的身影,笑嘻嘻地打招呼。
“孟师傅!”
“多谢孟师傅做索饼!”
听见声,孟桑侧过身笑着应了几句。
此时,孙贡忽然瞅见坐在其对面的小郎君,下意识拽了下几位同窗的袖子,让他们莫要太忘形。众人随之发现险些被孟桑背影遮盖掉的叶柏,俱是神色一凛,纷纷目不斜视,好似正在身处讲堂听博士讲课一般。
将二十余人的前后转变纳入眼底,孟桑转过身,饶有兴致道:“他们好似有些惧你?”
与此同时,叶柏竟也开了口,皱起小眉毛:“你姓孟?”
两人的疑问撞在一处,大眼瞪小眼,最终还是孟桑笑着开口:“确是姓孟。怎么这副神色,莫非以前有姓孟的得罪过小郎君?”
叶柏纠结片刻,小大人似的叹气:“我倒无甚大碍,只我阿翁不喜这个姓。虽说他不会因此而迁怒,但每每听见都不怎么开怀。”
孟桑有些茫然,这怎么还真有人对姓氏心存偏见呢?
她思来想去都想不出个究竟,索性当做旁人私下的喜恶癖好,直接将此事抛之脑后,重复一遍她方才所问。
叶柏刚巧用完暮食,搁下了手中木筷。
听了孟桑此问,他并未立即回答,而是十分讲究地从怀中掏出干净帕子,轻拭嘴唇,确认不曾失礼后,方才慢条斯理地开口。
“他们并非惧我,而是忌惮我阿翁与阿耶。”
孟桑瞧他这一番动作,暗叹一声“好讲究的小郎君”,又莫名回想起前日与谢青章在茶肆时,对方也是这般君子样儿,不由勾唇一笑。
随后,她听完叶柏的话,心下一转,有些了然。
“你入的是国子学,家中必然显赫。而我朝科举并未糊名,投行卷之风气甚浓,故而他们是担心举止失态,许会无意传入你家长辈耳中,影响来日前程。”
叶柏一本正经地颔首:“正是此理,女郎很是聪颖。”
被七八岁的孩童夸了,孟桑很是愉快。
她忖度着叶柏的性子,又瞥了一眼他无处安放的小手,笑着问:“后院有井,我欲去打来清水净手,不知小郎君可愿同往?”
闻言,叶柏显然松了一口气自在许多。他起身,仍是那副双手背在身后的小大人模样,叉手客气道:“多谢女郎,某却之不恭。”
孟桑眉眼弯弯,领着他离了食堂,由小门进庖厨,又入小院。再当着他的面,从小院井中打了一小半桶清水,用来净手。
从方才用暮食,到眼下净手,孟桑不禁再度感叹一声这位小郎君当真是教养极好。
身为高官子弟,既不排斥或厌恶与庶民同桌而食,又能有条不紊地自己进食、洁面、净手,无论对上何人,不论尊卑,都能进度得当、礼节得体。
再配上这张婴儿肥的俊俏小脸蛋,真真是让人见到便不禁心生欢喜!
“我待会儿欲要归家,走的是来时路,叶监生可要回斋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