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的?!”完颜绰脸上的冷冽一闪而逝,“我选了他,你就必死无疑,他估计就想掩着这事,杀掉你拉到。可是,我就算杀了你,日后就一定还有好日子过?他这个人啊,疑神疑鬼,我才不愿在他手下卑微地讨生活呢!”
她站起身,双手一张,似乎在活动崴伤的肩膀,襟怀顿开,豆绿的衣衫极衬酥白的胸脯,顿时让人觉得她身上的血腥味也带着诱惑的甜腥,等待嗜血的狮子去舔舐。
完颜绰的声音像银铃一样,摇响在他的耳边,满满地都是脆生生的笑意。她明明和他隔着,手臂却依然能像藤蔓一样缠过来:“却疾,我知道,你并不怕死。你难道不希望我过得高兴?不希望我再也不用陪着笑脸,装着卑下?”她又自己回答:“我知道,你舍不得的,因为……”她没有说下去,却和说出来差不多,她知道他爱着她,一如她一样,这样说不出来的、肮脏而又美好的爱意,只适合收藏在心坎里。
眼神妩媚多情,却又无比纯真。王药觉得这应该是假的,可是内心深处,却本能地相信,而且心甘情愿地沉溺了下去。越是如此,他越是警觉,眼睛里的光芒寒意闪闪,刻意保持着与完颜绰的距离。
她似乎看出王药微微皱眉不满的模样,笑道:“却疾,你别和我使性儿,你自己懂的,今日的事没有好的说辞,你我嫌疑最大——但是说辞是假的,关键是要让大家敢怒不敢言。我虽然有禁军的统御权,虽然有自己的斡鲁朵,虽然也新增了那死鬼的斡鲁朵,但朝中暗藏的波涛还一浪接一浪的。难保不拿你开始发难。你不珍惜我好容易保下来的命是对不起我,另一方面,从你牵扯到我,你就更对不起我了。”
讲到理性的东西,王药的眼神反倒松下来,大约因为这是他智识可控的部分。她似乎看出王药已经牢牢捏在她这如来佛的掌心里了,弛然一笑,又哄着说:“却疾!古话说,行百里者半九十,都到这步了,咱们合力把它走完嘛!你说的要求,也等事情定下来,咱们就说!”
她一口一个“咱们”,王药却知道这妖精真不可信。他犹豫了一下,笑道:“当务之急,自然是两条,联合夷离堇稳定上京局面,抛出渤海王为替罪羊,稳定各部的局面;但要长治久安,无外乎要一个新陛下。”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着完颜绰,她常保微笑,眸子中连鳞波都没有泛起一点。
王药揣摩着她的想法,自己也在上京的皇族里盘算着:萧邑澄尚有两个未知男女的遗腹子,但都是刚刚怀上不久,以国家之计,是等不了这么久的;此外只能从他的兄弟里去找,先皇嫔妃和庶子众多,分封在外的有十几个之多,留在宫里没到年龄的,也有三五个娃娃;出了萧延祀这一支直系,还有几个宗室贵族,只怕遇到乱象也会怦然心动了。却不知完颜绰是怎么打算的?
完颜绰仿佛根本不想说这一条,嘟着嘴娇声嚷嚷着:“你好狠的心!我肩膀都疼成这样了!”
她的肩膀疼不疼,王药看不出来,但她脖子上还留着萧邑澄狠狠掐上去的指印,此刻全部转作青紫伤,横贯在她洁白的皮肤上。王药想着他的刀割向萧邑澄的咽喉时,那么一个大男人竟然给她制得抽不出手——再低头看她的双手,果然手指甲已经折断了好几根,血污嵌在指甲缝里,有一根食指的指甲上一道淤血已经深到指甲底部,可见会有多疼。他四下望望:“这里可有剪刀?你这断甲不剪,碰着哪里都会疼。我来帮你。”
她扭了扭,一副不听话的样子。
简直是讨打的模样!王药上前捉住她的手,还未及问她剪刀的去向,她已经捞到机会似的,踮着脚在他颌角印了一吻,撒娇道:“先抱抱我再说!”
王药感觉自己一个大男人,今日竟然没有她有勇气,倒也觉得自己好笑——命都是捡来的,害怕她的勾引?既然她送上门来,自己最惨不过牡丹花下死。于是,他用沾血的双手有力地勒住了她的腰,放肆纵情地吻她,几乎要吸尽她口里的所有空气。而她并不觉得这像是在惩戒她,所以恣意地缠绕着,呻_吟着,享受着,与他一起攀登到胜利的顶峰。
她浑身渐渐绵软得几乎立不住脚。嘴唇相离,他的热吻还一点点探在她的身上。她脸上、脖子里、胸脯上,看得见的地方,血痕都被他舔舐干净,又换作一点点朱红的吻痕。他间或俯下头来,在她耳边热热地喷着气:“马上夷离堇要来。你确定不怕他看见?”停了停又道:“还是你就是这么打算的?”
完颜绰肌肉略僵了僵:“却疾,瞒不过你。你知道,这事,也瞒不过我父亲,我要让他知道,他只剩支持我一条路;要支持我,也必须支持你;要支持你,因为你会是……他的下一个女婿……”
王药遇到烙铁似的浑身一战,几乎要把完颜绰推开。可他实际却是把她更勒紧了,冷笑道:“不错!我在汴京,赢得青楼薄幸名。那些歌姬舞女,凭自己的脸蛋身体和技艺,换得商贾富户,百缗千缗的缠头,讨她们一顾、一笑;这些红遍里坊的歌姬舞女,又跟我来换新谱的小曲、新填的诗词。今日,我们也在换么?我用我今天的冒死举动,换你达成我的愿望。但是我要对你说抱歉:我当不了你阿爷的女婿。”
完颜绰眨巴着眼睛,像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一样望着刚刚还热吻她的王药,腰里紧得她几乎呼吸不过来,脑袋里一阵一阵地放烟花,迷迷蒙蒙地问:“为什么?”
王药放开她,拱手施礼:“因为王药有未婚之妻。”
完颜绰的呼吸顿时顺畅起来,迷迷蒙蒙小姑娘一般的眼神也换做她日常的模样,斜飞的凤目带着凌厉之色,扯着被撸到肩膀下头的衮袍护着脖颈,昂然问:“你以为,你还回得去晋国?除非——”她低了头,冷笑了一声。
王药并不想跟她辩论,他的底线,也不容她践踏。既然如此,走一步看一步好了,相煎何太急?
正在尴尬间,外头传报,北院夷离堇完颜速求见皇后。
两个人遽然分开,整理衣冠,都情不自禁摸了摸红艳艳微肿的唇瓣。完颜绰把衮服的交领左右紧了紧,极力盖住脖子上的一点点朱红。王药识趣地退到一边,按他臣下的身份跪在一滩血泊旁。透过被乱军扯掉门帘的殿门,他们都清晰地看见完颜速一脸惊诧,踏过一点点残血,走进了宣德殿的侧殿中。
作者有话要说:政斗戏紧张了那么久了,大家也松弛一下。。。。虽然没有肉汤,但是有热吻。。。话说王药骨子里是刚毅男主,但是碰上了一个超强的对手哈。。。。
大家觉得两只如果在船上,应该是谁占主导?【羞涩脸问】
☆、善后
完颜速连君臣之礼都顾不得,瞪视了女儿一会儿。他不是不知道情况,可是还是忍不住要求证一下才敢确认:“怎么,陛下薨了?真的?”
他的女儿脸颊上还有一些残血, 却毫无畏惧地微笑道:“嗯, 是呢。”
“怎么薨的?”做父亲的问得咄咄逼人。
而做女儿的,一脸无所谓:“他要对我不利, 我只能自保。还多谢——”她含笑看了看王药:“还多谢王记室。若没有他,女儿大约不是被杀,就是被废。完颜家在后宫就不知道靠谁了。”
前一半话, 把完颜速气得怒发几欲冲冠, 但后一半又让他瞬间冷静下来了:太后流放到先帝的陵寝,两个女儿一个长期囚禁于冷宫, 一个被逼自尽。偌大一个家族, 若不靠后族的这些势力,前朝毕竟是有限的。完颜速又颇有自知之明, 深知自己并不是将相之才,只能锦上添花, 不能翻云覆雨,更不能改天换日。他沉吟了一会儿,问完颜绰:“那皇后的意思是?”
“阿爷,今日宫中频遭大变,女儿也是心力憔悴呢。阿爷肯施以援手,完颜一族我自然要保。”她定定地看着父亲,可话落到完颜速的耳朵里怎么听都像是威胁。他咬着牙,继续听她说:“我呢,也明白阿爷的意思,其实阿爷的性子跟前头这位陛下差不多,恨不得什么都好,什么都要。可惜的是,世界上的事,太多不是非黑即白的。阿爷的妹妹和女儿们,都是个性十足的人,既然都送到这样一个地方来了,就如鸠和鹊,只能有一个占到巢,阿爷如不敢取舍,自然是反受其害。”
她譬解得不可谓不透彻,也不可谓不冰冷。她做姐姐的,对姑母和妹妹没啥感情,他做父亲的,对女儿都是割舍不下的。夷离堇的脸上仿佛瞬间多生出了好多纹路,纠结成一团,眉头尤其虬集,嘴角纹路几乎拉到了下巴。
完颜速终于抬起头说:“陛下被弑,这是瞒不过的,刚刚斡鲁朵的都尉,也什么都推说不知道。你如果想好了,做父亲的自然支持你,其他不谈,北院的意见可以压下一阵。但究竟是谁该承当这个弑君的责任?”他的目光瞥向王药,在他心中,王药被擒,然后弑君自保,简直是顺理成章。
完颜绰却道:“阿爷看王记室做什么?喏,事情是这样的,陛下不信我与王记室的清白,叫王记室进来询问。问清楚了,发觉没什么事。正准备叫王记室出去。却不料初得了陛下斡鲁朵的渤海王贪念顿起,想趁陛下不备,抢班□□——阿父还可以加一句,都见皇后衣冠不整,大约是渤海王意图非礼——当然,实际上,他冤枉死了!”
她毫不避讳一般,轻盈地笑着,毫不以构陷别人为罪过,只不过轻飘飘加上一句:“反正真是死了,死无对证。”
“渤海王可从来没有好色的名声在外!”完颜速说,“且又是皇族,有自家部曲,万一就这条反起来,你还准备我们大夏再内战一次么?”
他犹豫了片刻,指了指王药:“王记室人不坏,我也不是非要做这个恶人,但此时要保全你,保全大夏,只怕还要请王记室担这个责,背这个锅。”
完颜绰瞥了王药一眼,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的!王却疾是我的人,我宁愿与天下为敌,也不推他出去定罪。”
完颜速不由急眼:“阿雁,你怎么想不明白呢?……”
完颜绰一口打断:“阿爷,我想得很明白。天底下对我好的人太少,难得遇见一个,我还护不住,将来谁又敢为我卖命?!”她松开握着衣领的手,宽大的衮服领子敞开,露出她颈脖上一朵一朵朱砂色的小花:“阿爷,我不妨直接告诉你:我们两情相悦,今日弑君,就是我们俩做的。推出他,就是推出我;他活不了,我估计也活不了。”
她因为通奸、弑君而活不了,完颜家势必株连。她又是拿自己来威胁。完颜速气得胡子都在打颤,好一会儿道:“你既然想定了,那就说说下一步怎么办吧。为陛下称病,称不了多久,陛下在斡鲁朵的人,也不是个个嘴严。”
完颜绰笑道:“不过就是铁腕罢了。太后当时难道不是杀夫弑君?稳稳地坐在朝堂上,又有谁人敢翻泡?”
“那不一样,毕竟皇帝是她和先帝的亲儿子!”
“这位,现在没有儿子;就算过七八个月生出来一个,也未必是儿子;就算是儿子,也必然不是我亲生的。”完颜绰冷脸道,“天下都知道陛下与我无子,既然如此,兄终弟及,选择他年幼聪明的兄弟继位,最为明智。只是朝里内外,尚需父亲支持。”
完颜速不说话。他的女儿聪慧有主见,又有魄力,既然已经一条道走到这步了,他当父亲也只能硬着头皮保护她了。他看了王药一眼,说不上是欣赏还是厌恶,冷冷问道:“既然阿雁这么信任你,你说说接下来该怎么办才是?”
王药正是五中俱沸的时候,抬头呆了一晌,直到完颜速的眉头又虬结起来时才说:“前头的事还算机密,但要有人别有用心,天下悠悠之口总不能还靠嘴去堵。所以,立储君,宜小不宜大;朝中人,宜亲不宜疏;而外实兵力,内掌尊位,立德立功,便是唐代武后,也能摒绝非议,创清平世界,让后人羡妒之余,尚能赞叹。”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也确实真理。完颜绰面露微笑,深深地打量了他一眼。完颜速无语相驳,低下头表示默认。
完颜绰顺手把今日刚得到的皇帝斡鲁朵虎符,和自己手中的禁军虎符,一并交给了王药,并趁父亲不注意的时候,给王药使了个眼色,说道:“那么,善后的事情,麻烦阿爷和王记室去外头值庐商议,两支队伍的人员处置也须尽快定夺下来。我呢,浑身难受死了,叫阿菩她们过来,我要洗澡。”
就这个时候,还不忘让王药和完颜速互相牵制、督促。王药倒有些佩服完颜绰的心机手段,苦笑了一声,随着完颜速出去了。
完颜绰略微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宫女抬洗澡水进来,都很畏怯一地的鲜血以及两具尸体,她倒笑道:“别怕,活人才最可怕,你永远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要干什么。死人么,就是丑一点,乖得很呢!”
她在宫女们的服侍下,万分坦然地解衣踏进浴盆,温暖的水荡涤着她身上的血渍,洒着蔷薇露也掩不住逐渐蔓延开的腥味。她身上的青紫,崴伤的地方,都被热水激起疼痛,嵌满污血的指甲更是一阵阵钻心。可她却拿起鬃毛刷子,小心地把指甲四周的血迹刷干净,断裂的甲面无比脆弱,裂开更深的口子,她浑若不觉。
好半天,在激烈的剧痛中洗净了双手,她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手,对正准备拿剪刀来的宫女笑道:“不劳你们操心,自然有人给我剪指甲。”
她袒露着身子从浴盆里站起来,背上和左臂仿佛是绝美的画儿。她擦干双足,连衣裳都没有穿,到她丈夫萧邑澄的尸身面前,看着死人那张空洞的脸,对着他微阖的双目,还有脖子上笑咧似的大口子,魅惑地笑道:“陛下,我美吗?可惜啊可惜,你要是会珍惜我,不那么一步一步风刀霜剑地逼我,我原是愿意做个贤妻的。”
跟着这么个皇帝,诚然也得到了很多,但心里仍是不甚满意。以后这天下,她来独掌,就算有无数艰难险阻,也不用低头在别人的屋檐下了,这是她这二十年来最愉快最满意的事了。
她从宫女手上接过干净的衣服,一件件当着死去皇帝的面穿上,然后昂然离去。
完颜绰接下来去的是后苑,先帝暴卒至今也不过一年,原本打算把西苑的冷僻地方腾出来给先帝的妃嫔居住,后来也忙岔掉了,所以后宫中尚有偌大的一部分住的是那些已经在名义上位居“太妃”“太嫔”的女子——年岁也都不大。
“那时候太后借口殉葬,杀掉了一批,留下了几个。把有孩子的都召集过来——连着孩子一起。”完颜绰道。
人很快就到全了。孩子一共有七个,四个男孩,三个女孩,最大的不过七八岁,最小的才一岁半。大家只听说前头出了大事,但也不知道是什么大事,不过,经历过当年太后完颜珮大肆赐死后宫的事之后,但凡有这样一群人来来去去的情况,这些先帝的嫔妃们就会吓得战战兢兢,唯恐刀刃又落到自己的头上——日子过到这种程度,也真是生不如死。
完颜绰已经换了素衣,披着墨色的斗篷,湿漉漉的头发披散着,被风吹得半干。她的手指一个个去抚弄那些孩子的脸颊,年纪最长的那个女孩子甚至还朝她勉强露出一个笑。完颜绰柔和地看着她,问:“这是哪位公主?”
公主的母亲是个低等的嫔妃,根本不敢在现任皇后面前站着,跪着低头,讨好地说:“皇后抬举了,她哪是什么公主,小名儿叫金哥。”
完颜绰着意看了看这个女孩子,虽不算很美,胜在柔婉会看眼色,便笑着说:“这就是你胡说了。先帝的女儿,怎么不是公主?这是你抹得掉的?可愿意跟我到前头宣德殿去住?我好喜欢贴心的小姑娘呢!”
金哥不舍地看了看母亲,对她满目惊惧的泪水微微笑了笑,回头脆生生说:“自然愿意。若是我阿娘也能跟着我,我更感激皇后呢。”
完颜绰点点头说:“好。这我做得了主,只要你乖乖的,你母亲自然是千尊万贵的太嫔呢!”她的目光又瞥瞥几个男孩子,心里一个一个盘算着:六岁的已经嫌大,懂事了离不开娘,将来离心离德,有两个又模样粗蠢些,虽然好拿捏,但是未免带得烦躁。她急遽地一瞥自己的妹妹,她正面无表情抱着一岁半的小儿子,儿子的胎发都没有剃,长长地挂在头上,白皙安静,静静地在那里吮着拇指,眼珠子滴溜溜的,一副聪明相。
完颜绰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酸意,但想着父亲,她还是撇过头去,看另一个三岁的男孩,最后点点头说:“这个孩子灵巧,我也带到前头去。”停了停又说:“太妃也跟着我去吧。万一孩子需要照应。”
那位“太妃”大约知道此去危险,脸色瞬间煞白,喃喃地问:“皇后……带他做什么呢?我又……去做什么呢?”
“姐姐!”她的妹妹完颜纾突然上前一步,献宝似的把孩子送到完颜绰面前,“我的孩子,他不灵巧吗?皇后为何不带他去宣德殿见见他哥哥呢?”
完颜绰眉头一皱,拂袖道:“阿鸿,别胡闹!”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准备昨天就更新的,结果自己生病,小儿子也生病,幼儿园真是传播疾病的好地方5555……
作者已经尽力了,希望大家不要嫌弃我的更新速度。收藏刷刷地掉,我的心在滴血……
☆、安定
完颜绰把先帝萧延祀李才人之子抱回宣德殿。三岁的小家伙正是最恋娘的时候,一和母亲分开便嚎哭不止,谁都不要,完颜绰叫宫人拿了各种糖果点心来哄他, 小家伙“吧唧”一下全部打飞, 口齿不清地喊着“阿娘”“阿娘”“我要阿娘”……完颜绰从来没有带过小孩子,也不大有耐心对一个全无血缘的小孩子, 皱着眉揉脑袋:“真是!吵得我头疼!叫李才人来哄哄她儿子吧。”
母子连心,李才人的身影刚刚出现,小皇子立刻不哭了, 拖着长长的清鼻涕, 一下扑进了母亲的怀抱,把那一脸的眼泪鼻涕尽数揉擦在母亲的前襟上。
而李才人也毫不嫌弃, 简直是从死亡线上走出来一样, 抱着儿子无声饮泣,在他脏兮兮巴满眼泪鼻涕的脸上亲吻了无数下。
完颜绰坐在矮榻上, 冷眼看着,心里既羡慕, 又妒忌,她一口一口缓缓地喝茶,压抑住心头里泛上来的酸楚,看了一会儿,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挥挥手道:“你带十三皇子下去休息吧。慢慢给他讲讲道理,将来是顶天立地的男人,不能够这样婆婆妈妈的。”
李才人畏怯地看了完颜绰一眼,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抱着儿子到刚为他们收拾下的侧殿去休息了。
完颜绰继续喝着茶,心里盘算着:要继续掌权,诚然要立一个小皇帝,但是皇帝之母是一定要悄悄杀掉的,否则一国有两名太后,皇帝自然和亲生母亲亲近,自己的地位就尴尬得很了;而要杀皇帝之母,一切都要安排妥当,万不能让小皇帝知道,否则掌控不成反成仇,历史上也不是没有先例。
这位十三皇子,虽然才三岁,但也不像任事不懂的小婴儿,又这样粘娘,贸然杀掉李才人,别把小家伙哭出毛病来。她蓦地想到妹妹的那个孩子,年纪小的更加好哄,换几个乳母,拼着哭上几天,渐渐就会把亲娘忘记了。但是——她想起父亲,又自己摇头叹气:父亲疼儿女,决意舍不得;自己现在还要靠父亲在朝中的权势,把他惹急了也不好。
她想得心焦,手指狠狠地捏着杯子,断裂的指甲一阵剧痛,差点让她把杯子都砸了。疼痛让她清醒了一些:事缓则圆,还是要慢慢从李才人入手,一点点把孩子剥离她,然后再找个合适的机会下鸩,另找个替罪羊顶了这事才好。
心里的事情多,加上白天紧锣密鼓的一切也太伤神,完颜绰倦得眼皮子都撑不开,可心里就是清明得很,怎么都无法入睡,身上的各种疼痛也愈加清晰,盖着被子嫌热,踢掉被子又嫌冷,怎么都不舒服,人也越发焦躁不安起来。
心跳得快,胸口闷闷的,脑子里胡思乱想,突然感觉害怕起来。她细细寻思了一阵,自己明明并不怕鬼,也不怕这样的黑夜,更不怕未来的所有事,可是为何这害怕的感觉却会如此分明?
更漏里的水不断地滴着,枯燥乏味又永远停不下来似的。寝室里点着安息香,然而她的鼻端总是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完颜绰翻来覆去了起码一个时辰,直到听见外头宫女在准备她起床的热水时,才突然心一定,旋即明白过来,她害怕这样的寂寞。
她好像什么都有了,但唯独忘了,她把自己枕边的男人杀了,她从今以后就是寡妇了。
她想要执掌天下的最尊之位,总是有代价的,她枕席边不是不能有人,但,她或许再难有正常的姻缘,再难以做一个被人宠爱的小女人了。她想起后宫里粉妆玉琢的孩子们,突然也明白自己白天时的痛苦便也源自于此。她突然无比渴望见到某人,渴望把他白天热吻后冷冰冰的话语抹去。
外头的侍女大约发现了她在帐中呆坐着的模样,碎步到前低声询问:“皇后殿下可是醒了?可要奴婢伺候起床。”
“嗯。”帐中平静如往常,她揭开帐帘,脸上水波不兴,动作舒缓如常,唯有脸色的憔悴遮掩不住。她这日格外多擦了脂粉,可铜镜中那张脸粉粉白白、朱朱黛黛,却总似带着面具,毫无生动之气。旁边伺候的人大约也发现她的眉头越揪越紧,话都不敢说一句,小心翼翼捧着镜子,让她照脑后的发髻和钗环。好在完颜绰也不是随意迁怒的人,心情不爽利,也不过自己消化,见到早膳,厌恶地说:“不吃了。上朝去。”
萧邑澄身体不是很好,又不勤于政事,十次常朝,倒有五次是完颜绰在珠帘后单独处理的。这日亦然。
本来也没有什么异常,但完颜绰总觉得忐忑,她在珠帘后坐定了,听南北各部院大臣奏报了一些寻常的事务,随口处置好了,然后听见她的父亲说道:“启禀皇后,陛下帐下斡鲁朵,竟交在渤海王手里,臣甚觉不妥,听闻昨日这支斡鲁朵分三批连夜出城,分遣东、西、南三处,统领将军仍在京师待命。而皇后原掌的斡鲁朵仍在云间防守,占据天时地利,而宫禁严守上京四门,与云间掎角相应,不是何故要加强上京戒备?”
他抬头看了珠帘后的女儿一眼,眼睫一交,目光一瞬,暗示已经使了出去。
完颜绰明白,这是父亲在告诉她,皇帝亲领的斡鲁朵已经分散三处,领军却仍然困在京城,已经不能成气候;京中禁军,把持森严,仍是她信得过的亲卫;云间呼应,若有人敢打旗号谋逆造反,一时也难以功成。——这样的调领速度,完颜速一向没有这样的魄力和能力。她不由目光从珠帘的缝隙里向立在南边的王药那里瞥了瞥,心里不由地一跳,又渐渐漾起自豪和温暖来。
完颜绰见时机成熟,突然在帘后哭道:“众卿有所不知。昨日渤海王发动宫变,意欲逼宫叛乱,陛下措手不及,已被乱臣所弑。”她放声哭了起来,把昨夜辗转寂寞的那种痛苦半真半假地演绎出来,哭得泪水纵横,气息哽咽;哭得下头众臣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既然兵力已经准备好了,事情越早公布出来,越可以避免匿丧太久产生的人心不稳,自己也越能够尽快掌握局势。完颜绰哭了一会儿,向两边的近侍一使眼色,早有人到了大殿外头安排。完颜绰抹了眼泪,抽泣着说:“渤海王心狠手辣,与太后一同设计构陷我,趁陛下心神不宁,找南院王药王记室问询时,奋刀刺杀陛下,又要对我不轨。”
她一挥手,两个宫女揭开了珠帘。她昂着头,解开最上头的衣领,把脖子上的青紫指印露出来,让前头的重臣都能看见,然后掩回衣领,哽塞着说:“我只恨自己是女儿身,不能以自己一死换取陛下的性命!多亏王记室及时出手,拼了命地救下了我,又空手夺刃,杀了叛贼。只可惜——陛下他却回不来了!”
她哭得虽然真切,但这段说辞实在不算特别严密,有好几个大臣面露疑惑之色,还有的干脆把头瞥到南边,狐疑地看那个总是缩在角落里,身段高瘦的王药。
王药一如既往的求阙守拙的木鸡形象,眼睛瞥一瞥看他的人,一脸无所谓地抱着笏板继续低头。而完颜绰假做拭泪,眼睛刀锋似的打量着所有人的神色,把那些面有不屑、怀疑、戾气、大怒、暗喜之色的名字,一一记在了心里。
终于有人忍不住了,大声道:“渤海王也死了?那不是死无对证?臣觉得,弑君大事,不能轻易地下结论,如今没有私心的,大约只有太后了,皇后可否请太后出来,让臣等了然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