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下面兵士也齐齐开口:“愿为府君坚守上党!”
这话,宛若清水滴入了沸油之中,引得夹道百姓,尽皆欢呼起来。他们也许不懂这样一支大军效忠的意义。但是所有人都清楚明白,只要有府君在,只要有这支劲旅守在上党,他们就能安居此处。不必为畏惧豺狼一般的匈奴贼子,也不必躲闪虎豹一样的昏官庸吏!
在乱世之中,还有比这个更加让人振奋的事情吗?
欢声如雷,震得偌大城郭都要为之颤栗。梁峰在心底轻轻舒了口气。这一仗胜得并不轻松,因此,更改让这胜果发挥最大的效用。而想要让一支杀人如麻的军队,始终拥有清醒的意识和人性,就要给他们荣誉感和归属感,给他们需要用双手保护的东西。
就如岳家军,就如戚家军,就如后世那支深入群众,百战不殆的钢铁队伍。
扶起奕延,梁峰笑道:“伯远随我一同回衙吧。”
扶着自己的那双手,坚定有力。面前那人,也不再只有病容。冬日里难得的阳光,让那挺拔的身姿如琼山玉树,也让那苍白面颊多出几分莹润血色,单单站在面前,就能压过世间所有。
对上那毫无瑕疵的笑容,奕延垂下眼帘,低声应诺。
漂漂亮亮完成了迎接仪式,回到府衙之后,梁峰可就没有外面那样的轻松神情了。开门见山道:“伯远,你看匈奴会否再次攻打上党?”
事关一郡安危,奕延立刻收敛心情,稍一沉吟,便道:“上党就在匈奴侧腹,他们恐怕不会就此放手。”
这答案,跟梁峰想的一模一样。上党的地理位置,就意味着和匈奴不死不休。这里不但与汉国的大本营西河国接壤,还是扼守着洛阳和邺城两座大都的要塞。莫说统治天下的野心和需要,只要展露了自己真正的实力,哪怕本着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心思,刘渊也不会放过上党。
长叹一声,梁峰道:“我也是如此这么想的,刘渊乃是一届枭雄,又岂会善罢甘休?若是匈奴再次攻来,之前的战术,恐怕再难起效。”
这一点,奕延也不否认:“若是敌军换了重甲,霹雳砲的效用便大打折扣。骑兵长矛更是只能攻其不备,我军亦缺乏重甲。用骑兵冲阵,终归是奢侈。”
不论是霹雳砲还是碰断长矛,说白了都是死物,这次能有如此丰硕的战果,完全取决于指挥者的战术运用。若无坚壁清野和烽火开道的心理施压,他们完全不可能锁定敌军的行军路线,并且在西漳坡摆下阵势,以逸待劳。之后的骑兵突击,更是趁敌军大败,士气不振,军心不稳,无法顺利结阵,才能一鼓而破。
如果敌人换上重甲,光是霹雳砲射出的铁丸,就没法有效杀伤,之后的弓弩连射也会大打折扣。而若敌军摆好阵势,有弓弩手和骑兵在侧翼掩护,又怎么可能容忍一队身穿皮甲的轻骑兵持矛冲阵。就是在西方中世纪,槍骑也是必须重甲着装的,否则想要跨越步兵阵营中射程丰富的远程攻击,简直是白日做梦。
而最要命的就是,匈奴比上党有钱。怎么也是可以立国的庞大势力,只要有心,刘渊就凑出足够多的重甲。但是梁峰这点家底,是万万玩不起重骑兵的。
“若是再战,必会是苦战。”梁峰开口,说出了两人都心知肚明的答案。就以上党现在的兵力和军队构成,是完全没有力量打反击战的。可是坚守的话,不论是屯兵还是梁府部曲,都要肩负耕种的任务。若是因战事耽搁了春耕,收拢大量流民,又没有足够粮食的话,上党自己就要乱起来了。
“可惜不能在战前使用火药,若是再有一个潞城大捷,恐怕才能让匈奴收敛几分。”奕延道。
火药是他们手上最大的秘密武器,用在正面战场,尤其是光天化日下使用,完全失去了它的震慑奇效。当知晓这是一种武器,而非法术之后,那种心理压制就会不攻自破。因此就算这一年里,火药的配方有了长足进展,最终还是未在迎敌时使用。
匈奴之前不碰上党,一方面是因为要和司马腾对决;另一方面,也未尝没有当初夜袭时的辉煌战果影响。这时代,是没有多少人能够克复“上天庇佑”这样的心理攻势。然而现在这一仗,打是打赢了,却把“神迹”抹了个干净。以后再想压制汉国,怕是困难了。
“潞城大捷……”听到这话,梁峰心头突然一动,想起了一件事,立刻起身道:“你随我来。”
不明所以,奕延跟随梁峰走向府衙后宅。如今太守府后宅,已经分成了几大块。梁峰父子只占了一个小院,其他不是分给崇文馆,就是辟给藏书阁,住了不少士子和教授。绕过一道院墙,梁峰带着奕延走进了一个小院。院中只有两三间房,别说亭台水榭,就连树都没几颗,简直寒酸到了几点。但是住着的人,却全不在乎。
推开屋门,梁峰就停下了脚步,只因屋中根本无法踏足。大小不一的纸团扔了满地,还有不少书册乱七八糟敞着。用于验算的黑板挂了五六块,每块上都涂得跟鬼画符一般,完全看不出写的是什么。一个发髻散乱,衣衫皱巴的男子正伏案写着什么,就算门开了,也没丝毫抬头的意思。
面上不由露出苦笑,梁峰开口唤道:“子乐!”
李欣似乎没有听到,伸手用持着的笔搔了搔发髻,又把头发弄得更乱了一些。
这副样子,梁峰能忍,奕延却不能。黑着脸大步走上前,他一把抓起李欣面前的书稿,冷声道:“李教授,主公来了!”
“你这……”猛然被没收了验算稿,李欣破口就想大骂。不过好在他的神经没有粗壮到面对奕延那副可怕面孔,也能旁若无人的地步,话说了一半,赶紧住口。
眼巴巴看了看被对方劫持的稿子,李欣只得起身,对梁峰行礼道:“不知府君有何贵干?我刚刚算到关键时候,能不能把稿子还我?”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梁峰一哂:“来找子乐,自然是要事。我记得之前你跟稚川似乎讨论过一些天文事宜,把他气得不轻?”
听到梁峰这么说,李欣冷哼一声,鼻孔都快戳到天上了:“那小子数理不行,还倔的要命。跟他探讨,简直浪费时间!”
梁峰可不管对方怎么挖苦葛洪,直接亮出了来意:“你们讨论的,可是日蚀一事?”
第160章
自古以来, 天文星象就为世人所重, 尤其是日月之蚀。只因它行成的规则关乎日月这两个最关键的星体, 故而有“历法之验,验在交食”之说。也就是通过日月食的推算,来验证历法的精确与否。
李欣不是个天文学家, 但是三角学本身就跟天文关系密切,历法中利用杆的不同影长确定季节和时令的方法,更是已经构成了余切表。在醉心三角函数之后,他对于历法和太阳光影的比例研究也渐渐上心,顺道也就研究了一下日食的推算。
这对他而言, 只是小小的数学问题。但是对葛洪, 却是个哲学乃至神学问题。虽然热衷大道, 但是葛洪终究还是一个儒者,而儒家理论里的天人感应, 正是自然万物和君王道德问题的交互作用。只因人君不德, 才会引起天生异象。日食正是其中一样严重表现。
一个通过验算, 推断出日食发生时间, 并且嗤笑之前历法有误的数学家;碰上一个笃信天罚理念,日食跟历法推断有关,但是会因天子德行消失或出现的哲学家。所谓的“探讨”,必然不会怎么好看。
李欣的脸色更臭了:“是有此事。跟他说了日食的食限有误,而且算不准说不定是因为月亮视差造成了影响。他压根就不知函数之法,跟我胡搅蛮缠,最后辩不过我,还敢甩袖而去!食限怎能都按十五分来算?愚不可及!”
李欣嘴里的食限、视差是什么,梁峰压根听不明白。但是他清楚一点,李欣怕是琢磨出了一套推算日食的新算法,转过头来狠狠虐了葛洪,才让那个闷嘴葫芦一样的青年提到他,就一脸厌恶之色。
现在可不是帮他们搞好关系的时机。梁峰急急问道:“那明年,会有日食吗?大约在何时?”
“有!何止是有,还有三次呢!”李欣哼了一声,“最早一次,正是元月朔日。”
所谓“日食在朔,月食在望”,也就是指日食只发生在阴历朔日,也就是初一。而月食只发生在阴历望日,也就是十五。元月朔日,正是大年初一,正旦之日!
听到这个日子,梁峰不由暗道一声,天助我也!如今已经十一月了,距离正旦根本不剩几天。而匈奴那边,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正旦前发兵攻打上党。事实上,刚刚大败,光是粮草和人马筹备,就需要时间,在这两个月里重启战事的几率着实不高。
如果趁着日食发生搞些事情呢?眼中熠熠生光,梁峰问道:“不知子乐可能推算出日食的具体时辰?”
一年三次日食,怎么说也是惊世骇俗的事情,更是跟历法推算相差甚远。李欣都做好了同梁峰掐上一场的准备,谁料见这位府君根本没有置疑的意思,反而兴高采烈的追问时辰。
一拳打在了棉花里,让这个愣头青也有些失措。李欣干咳一声:“这个,怕是不太好算……”
说到底如今的天文学也不算发达,能够推出日期,已经极为了不起了。具体到时辰,就算掌管天文历法的太史来了,恐怕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然而梁峰不管这个,对着李欣一揖到地:“此事关乎上党安危,还请子乐勉力一试!”
虽说李欣一心向学,根本不关心窗外事。但是他好歹还有个师兄,这些日子也被拉去研发霹雳砲,也听了不少匈奴如何可怕的言论。这个上党,他待得舒服,师尊注疏的《九章算术》更是成了崇文馆的标准教材。就算再怎么不同世理,他也清楚还是留在此处更好,如果推算日食能让上党更安全,那么算算又何妨?
犹豫了片刻,李欣搔了搔乱掉的发髻:“那我就试试吧!”
有了李欣这句话,梁峰心中一松,立刻让奕延把书稿还给对方,退出了小院。
在院外站定,奕延眉峰紧皱:“主公,天狗食日又和上党有何关系?”
虽然极看不惯李欣那副轻狂模样,但是听完了全场,奕延还是明白主公关心的只有日食发生的时间。然而天狗食日,旁人躲都来不及,凭这个又怎能保住上党?
“有一点,你并未说错。”梁峰长叹一声,“除非再来一个潞城大捷,否则匈奴绝对不会退。如若放任匈奴来犯,明年上党只会是一片焦土,就算把收留的流民全部投入战事,也未必能保住全境。”
还有一点,梁峰没有直说。一旦战败,他身上的佛子光环便会大打折扣。没了这个鼓舞人心的保护色,对于上党军民的士气影响也极为可怕。让好不容易打下的基业,因战火被烧成一片白地。这样的事情,梁峰不想再次经历。
“因此,这次机会,尤为重要!”看了身侧那人面上的表情,梁峰一哂,“若是在日食出战,你可害怕?”
奕延沉默片刻,方才道:“若为主公,属下不惧。”
这话隐藏的意思极为简单,若不是为他,奕延恐怕也不会选择这种时候出战。这就是天象异变,带来的可怕影响。就算胆大勇武如奕延,也不能完全杜绝日食带来的影响,其他人,能逃过吗?
“那就好好用起来吧。”梁峰迈步向后堂走去,“这次,我们要设定一个完美的计划!”
※
距离上次来府衙,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葛洪端坐在客席上,心中有些压不住的困惑。梁太守向来奉他为上宾,若是有事,会第一时间前往西山道观,根本无需他亲自跑腿。这样的礼遇,自然让葛洪极为受用。加上那些自己从来未曾见识过的奇思妙想,让他留在了上党,潜心炼丹格物,学习医术。就算是匈奴攻来的战火,也未让他生出一星半点离开的心思。
但是今日,府君并未前往道观,而是着人,请他来到了府衙。这样古怪的举动,怎能不让葛洪惊讶?这是有什么要事,要与他详谈吗?
脚步声响起,梁峰迈步进了正厅。一身官服,满面肃容。许久未曾见过他如此打扮,葛洪一个激灵,站起身来:“府君!”
梁峰一敛衣袖,正坐在主位之上:“葛郎请坐。”
没有称他的表字,而是用了“葛郎”这个叫法。葛洪心中的疑惑更甚,坐了回去:“敢问府君招洪前来,可是有事?”
“有。事关上党。”梁峰并未解释,反而问道,“葛郎官拜伏波将军,可曾想过出仕?”
葛洪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问题。他确实有个将军头衔。之前在家乡平乱,他立过战功,朝廷封赏他为伏波将军。不过因为同乡的排挤和自己的出身,葛洪毅然挂冠,离开了军旅,前往洛阳寻道。这才辗转来到了上党。
这些事情,他只简略说起过一些,但是对方从没有邀他入幕的意思,反而倾尽全力助他潜心钻研。若是换个人,葛洪可能会觉得对方是轻视他的才能,只图丹道。但是梁太守不是这样的人。相反,此人对他的所有钻研,都发自内心的赞赏。不是因他的出身,不是因他的口舌,只为他的理想。他真心所愿,且一心痴迷的大道。
这样的人,足堪知己。也正因此,一向寡言的葛洪,渐渐放开了心扉。不但和对方讨论丹道、格物,甚至偶尔也说起他心中的理念。崇文馆和书馆的出现,让他见识到另一种选材的方法。不拘外物,只认才华德行。若是推广开去,为朝廷所用,他这样的南人,是否也能堂堂正正的入朝为官,而非被中正制拒于门外,被占据朝堂的北人嗤笑贬低?
不过葛洪从未想过向梁峰自荐,只因他明白,府君需要的是他另一方面的才能。一个不会被其他人重视,却能拯救无数生民的才能。为了更多人能安居活命,他在乎为不为官,出不出仕。
可是今日,府君居然如此问他!
心跳猛的加快了,葛洪张了张嘴:“我……”
我要为官吗?
拙于言辞的那面,占了上风。葛洪竟然张口结舌,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着对方的表情,梁峰已经知道了答案:“我想荐葛郎为县令,安顿一方。”
县令不比郡府官吏,是有实权的。官虽不大,但是当得好了,极有可能升迁,转任其他官职。这可不像伏波将军,只是空衔的杂号将军,而是能够治理一地的文官!他能胜任吗?或者说,他愿意放弃能够安身的道观,出任地方官吗?
沉吟许久,葛洪才道:“府君可是需要我为官?”
“正是。”面对葛洪的问题,梁峰答的干脆,“上党如今风雨不宁,奇缺干才。葛郎与我相交一载,我亦深知葛郎才识过人,胆气绝佳。乃是我最需要的良材。”
他的话中,没有分毫避讳,说的真挚果断。
葛洪胸中不由一热:“那道观呢?”
如今正在进行的种种实验,要全部放弃吗?
“若有可能,我亦希望葛郎能身兼数职。然则事分缓急,只能择一而取。不过道观,我会为葛郎留下,亦会让那些道童继续研究,绝不轻慢。”梁峰说的干脆。
还有比这更诚恳的邀请吗?葛洪胸中的热意更浓。这位梁府君,不同于他见过任何官吏。他尊重他的爱好,欣赏他的才能,甚至推开了门户,让他窥见了从未见过的大道。如今,他折节相求,想要举他为官。这样的请求,他能拒绝吗?
葛洪扪心自问,莫说是他,恐怕旁人也无法拒绝。
深深吸了口气,葛洪道:“承蒙府君不弃,洪愿一试!”
听到葛洪的回答,梁峰面上却没有露出笑意,反而更加肃然:“幸得葛郎首肯,不过此县非比寻常。名曰,阳邑。”
作者有话要说:《晋书》光熙元年(306年)正月戊子朔,七月乙酉朔,并日有蚀之。十一月,惠帝崩。十二月壬午朔,又日有蚀之。
第161章
阳邑?有那么一瞬, 葛洪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是见到梁峰的表情, 他背上立刻起栗, 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府君要攻阳邑?”
如今阳邑刚刚被匈奴拿下,如此要塞,自然要牢牢把守, 哪里是想攻就能攻下的。可是梁峰竟然直接开口,举他为阳邑县令。若不是葛洪了解这位府君,简直都要以为他心智混乱,生出癔症了呢!
“上党需阳邑为屏障。若是此城不克,晋阳危矣。”梁峰肃然道。
这也是他花费了不少功夫, 最终确定的战略目标。阳邑的地理位置太过关键, 是连接上党和晋阳的要道。阳邑被夺, 想要与晋阳城中的守军联系,就会变得异常艰难。而匈奴隔断了晋阳和上党的关联, 各个击破也就轻而易举。
如果必须划定一个战场, 阳邑实在是最佳选择。
“可是……”葛洪迟疑了一下, “……可是阳邑这等坚城, 若无数万人马,花费月余时间,如何能够克复?更勿论匈奴大军还在晋阳城外,若是援驰阳邑,半日可抵!”
人家有坚城,又有大军,哪是说打就能打的下来的?葛洪怎么说也读过兵书,上过战场,哪会不知这事的荒唐?
“若是以往,攻下阳邑当艰难无比。但是这次非比寻常,有天象相助。据李子乐测算,明年正旦,日将有蚀!”梁峰揭开了底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