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以“仁”结束乱世的开国之君。
脑中思绪纷转,但是范隆面上未曾露出过丝毫端倪,只是道:“此书讲的乃是仁德。要以民为本,方能得民心归附。”
梁荣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父亲大人也教过我,要用心牧民,才对得起他们的供养馈赠。”
果真如此!范隆那张过于严肃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浅浅笑容:“荣公子所言不差。今日便讲这《孟子》吧。”
除了《孟子》之外,他还要不少需要传授的东西呢。
崇文馆中,一老一少学的起劲,前面的府衙中,崔稷的面色却不怎么好看。
刘渊刚刚在平阳称帝,一直盘踞在洛阳城中的司马越,却在前几日出兵荆州。
伪帝之争已经持续了半年有余,打得半壁江山焦土一片。然而最近大将军苟晞夺回了襄阳,逼迫成都王的兵马退入江夏。王弥等众又溃散出逃,让成都王再次变作了孤家寡人。剿灭这支乱军迫在眉睫,司马越终于坐不住了,要亲自带兵出征。
这样的大胜,必须由他一手主持!这也是为巩固他身份地位的最好方法。然而小皇帝就要被抛在了司州,面对一河之隔的匈奴汉国。难免让人生出几分忧虑。
不过为了保住洛阳,司马越也花了不少心思,不但在弘农重设大营,加强黄河沿线各城的防御。也发来了指令,命他这个潞令坚守上党。万万不能让胡马从上党越过陉道,直逼洛阳。只等消灭了成都王乱军,他便会回师,亲自对抗匈奴。
这话听起来颇有希望。但是崔稷清楚,这事不像想象中那么简单。匈奴要攻洛阳,不是渡黄河就是走陉道,一旦对方发兵,上党就要直面兵锋。可是如今上党乃并州粮仓,若是这里陷入混战,整个并州都要挨饿。其他郡国刚刚平定,自给自足都难维持,哪有余力收容流民?
必须尽快通知晋阳了。也不知使君能不能从洛阳挖些粮草过来。崔稷轻轻叹了口气,提笔写起了书信。
两日之后,这封公牍便落在了梁峰案头。
作者有话要说:是说之前有点错误,孟子在隋唐之前地位并不高,那时候都称“周孔”或“孔颜”,未曾有“孔孟”之说。到了中唐时孟子地位才开始提升,五代列入经,宋之后《孟子》才跻身“四书”,成为了科考必备的教科书。到了元代,孟子加封“亚圣”,其后便有了现在的“孔孟”之说。
第229章 阳谋
又要打仗了。看到崔稷来信, 梁峰便知不妙。上党乃是匈奴汉国东进要道, 如今刘渊大举发兵, 怎可能绕过这里?然而未曾想到的是,眼看都这个鬼样子了,司马越还不忘先干掉司马颖, 确保自身稳固。司马一族还真是“攘外必先安内”的高手。
“上党粮草还有多少?”梁峰抬头问道。
段钦面色不太好看:“仅够春耕,已经挪不出余粮了。”
只是短短半年,并州就打了两场大仗。也亏得裴盾向司马越讨了一批粮草,他们才能用剩下的余粮发兵白部,平定新兴、雁门。可是这点粮食哪里敷用?上党已经接济了晋阳乃至新兴不少粮草, 同时还要担负收容流民的重大责任, 粮食供给实在捉襟见肘, 再打一仗,明年怕是没法维持春耕了!
果真如此!梁峰思索片刻, 便道:“立刻去信乐平, 让温泰真抓紧冬耕。明年夏收, 十有八九要靠乐平。雁门和新兴也要多多垦荒, 若是种不了地,就多养些牲畜!”
匈奴汉国来攻,上党和太原都不会轻松。反倒是乐平、新兴等郡国处于后方,可以发展粮食生产。实在也是近来生意不好做,就连梁府畅销的白瓷、琉璃都开始滞销。北地战事太频,谁还有心思把钱花在这上面?酒水也不敢多做,耗费粮食,足够换盐也就罢了。
段钦却没有立刻点头,而是轻声道:“主公,远水解不了近渴。粮草不足,当向洛阳请粮!”
他说的是洛阳,而非朝廷。梁峰眉峰一挑:“绕过太傅?”
他反应可不算慢。司马越如今不在洛阳,段钦所说的洛阳,指的只能是天子。司马越刚刚出兵,就绕过他这个太傅,直接向天子请粮,岂不是要惹怒对方?
段钦微微颔首:“天子聪颖,太傅多疑。只待平定成都王伪帝之乱,洛阳怕是又要暗潮汹涌。既然太尉不喜主公,主公何不另辟蹊径?”
这一手,便是试天子的反应和决心,试他是否有意反抗这个把持朝政的重臣。而匈奴发兵,正是最好的机会!若是没粮,洛阳便危在旦夕。而司马越再怎么把控朝政,下面的臣属也不该绕过洛阳,跑去荆州向他请命。一来名不正言不顺,而来兵事紧急,容不得耽搁。这样就算司马越不忿,也没法挑出明面上的错漏。而此刻的梁峰,还怕司马越记恨吗?
看着段钦那灼灼目光,梁峰轻轻吸了口气。下注在小皇帝身上,何尝不是争权的起始。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魏晋百来年的“传统”。而他,确实是有条件的。当初招自己入洛阳的,可不正是小皇帝本人吗?
梁峰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些心腹臣僚已经变了个样子。自从那日张宾说出逐鹿之言,段钦眼中的期冀就再也掩盖不住。这已经不是一个人的狂言,而成了很多人心底的想法。而他这个被众人期盼,担负着统一重任的主上,真的做好了汲汲权势,问鼎中原的准备了吗?
沉默良久,梁峰方才缓缓颔首:“我这便写信,向天子请粮。”
段钦面上一喜,躬身到地:“主公必能击退匈奴,保全洛阳!”
这可不是区区上党的事情了。梁峰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道:“召回伯远等人,回防上党。”
※
离开晋阳时,草木尚且葱葱,如今已是满目枯黄萧瑟。然而奕延并未触景生情,在他眼中,看不到任何冬日景象,只留下了一人身影。
“主公过奖。除逆之事如此顺利,全赖奕将军用兵入神。”被梁峰扶了起来,张宾笑着答道。
今日两位功臣转回晋阳,梁峰亲自出迎。张宾是谋主,而且新附,梁峰自然要先来扶他。听到这话,梁峰才顺势转过头,看向一旁单膝跪地的奕延。
三月未见,那人似乎又长高了些,身上铠甲厚重,却无分毫臃肿之态,相反衬得他肩宽腿长,渊渟岳峙,十足的将帅风度。在他的面上,还有一道浅浅疤痕,从鼻翼划过左颊,并不显眼,也给那张英俊明锐的面孔,添了几分肃杀。而那双灰蓝眸子,正定定的锁在自己身上,像是要弥补百来天未见的缺憾。
两人的视线不经意撞在了一处,梁峰心头猛地一颤,旋即压住了那点不妥,笑着伸手:“伯远此行辛苦,可有负伤?”
他的手并未挨到奕延的手臂,只是做出了虚扶的动作。奕延蓝眸一暗,顺势站起身来:“不过是些宵小,末将无事。”
两人的一问一答听起来正常无比,旁边诸人都未在意。梁峰也不愿其他人面前露出端倪,转身引众人入了刺史府。
在席间坐定之后,梁峰才道:“此次刘元海称帝,洛阳又起兵祸。太傅领军征讨成都王,防守京城的重担,就落在了周边州郡身上。弘农已经建了大营,但是上党乃入洛要道,匈奴绝不会善罢甘休。恐怕又要恶战一场。”
张宾已经听说了此事,倒不慌张:“听闻主公这些日子收了不少匈奴别部的人马,离石必当空虚。匈奴无法沿西河国直入,如此一来,只要严防高都一线即可。”
他说的,也是梁峰一直以来的计划。西河国蝗灾的影响,短时间内不会消退。与其攻占西河国,不如把它当成一个战略缓冲带,隔开自己的领地和匈奴的领地。若是与敌人交兵,也可以在西河国附近进行,避免辖下百姓遭殃。
为了这个目标,西河国内的谷远县也被拿下。进一步封锁了从西河国前往上党的道路。如此一来,进攻上党多半要跨过沁河,直取高都。不过拿下高都附近的两陉还不够,还要攻下壶关,才能保证通往洛阳的道路。这个难度,可就大了。
“不错,这一仗势必要打,还要把匈奴打痛了才行。就算他们想攻洛阳,也断然不能从上党发兵。”梁峰道。
上党可是他的老家,梁府更是在高都附近。总不能让那伙强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若是能一劳永逸,当然最好不过!
这话张宾深以为然:“不若从拓跋部再借些兵!已上党兵为主,拓跋部为辅,打匈奴个措手不及!”
“我已去信洛阳,向天子请粮。同时把白部之事上报朝廷,应当能讨来个单于封号。”梁峰也听从了张宾的建议,在讨粮外还表了表功,弄个空头封号应当不难。
张宾没在乎后面那句,反而眼中一亮:“主公向天子请粮了?!此计大妙!”
不用任何人提醒,他就明白这个花招里蕴含的东西。这可是个阳谋!不但能挑拨小皇帝与司马越的关系,进一步取得天子的信赖。还能打着保全洛阳的名头,解上党的燃眉之急,让司马越有火也发不出。可不正是绝妙的法子!
梁峰微微一笑:“此乃思若的主意。”
张宾笑着对段钦拱了拱手:“段主簿妙计!”
面对张宾这样明显的恭维,段钦也颇为受用,微笑还了一礼。两人还未曾真正共事,却也生出了些默契,彼此并未生出相争之心。梁峰倒是乐见如此。谋士们若是勾心斗角起来,也是让人头大的事情。当初袁绍帐下审配、郭图不睦,各奉一个少主,最后闹到兄弟阋墙,把偌大袁氏家业都搞垮了。这样的明争暗斗,可比后宅起火严重的多。
心里有了定念,梁峰又道:“只是此次请来拓跋氏,要如何酬谢呢?”
对于拓跋鲜卑,他始终抱有警惕。用是可以用,但是绝不能养。所有酬以金银粮草并不妥当,若是换成铁器军械,更是想都别想。养虎成患,绝不是聪明人会做的事情。
张宾笑道:“主公勿忧,我已想好了对策。前次加封,这次便可以顺势帮他讨一个封地。拓跋部居于参合坡,距代郡不远。不如把那块地封给他们。”
代郡?梁峰眉峰一挑,代郡可不在并州,而是在幽州啊。这分明是要让王浚和拓跋氏掐起来。拓跋氏会拒绝代郡这么好的地盘吗?王浚会舍得放开自己手中的领地吗?还有依附王浚的段氏鲜卑,说不好也要闹将起来。可不正是二桃杀三士?!
“如此甚好。”对于王浚,梁峰可不会分毫手软,立刻点头应道。
大致计划有了雏形,三人又就朝政和军情讨论了一番,才转到上党攻防。这个只需要简单说一下战术构想和薄弱环节,具体战术,还要看奕延的安排。
奕延话一直不多,在旁听着几人议论,轮到他时,也不过草草数语。然则等到大体商定之后,他突然道:“可要接荣公子来晋阳?”
这不是谋士会建议的话,因为那些人都清楚,潞城十分安全,急慌慌把梁荣接过来,反而会动摇军心士气。而奕延不是谋士,他惦念的,只有梁峰的感受。梁荣是主公护在掌心的独子,若是放在战乱处,岂不又要费心担忧?
这话说的突兀,然而梁峰却轻易知晓了对方心中所想。他嘴唇动了一动,方才道:“无妨。有伯远在,荣儿定能安然无恙。”
这话对任何武将来说,都胜过千百赞誉。可是奕延却觉得,这话中有些别的东西,就如当日自己所见信中一语。压住心底悸动,他对座上之人行礼道:“末将必不负主公重托。”
第230章 念动
司马越出征可谓声势浩大, 驻守洛阳的大半精锐都随之奔赴荆州。剿灭伪帝刻不容缓, 那些留在王都的朝臣, 也要仰人鼻息,依附司马越得活,对于出兵之事, 倒是毫无异议。
然而匈奴虎视眈眈,洛阳孤悬,总不是什么好事。王衍有时都觉得,司马越是不是想让匈奴攻破洛阳,顺手解决掉那个聪慧异常的小皇帝, 再立新君?
不过这样的念头, 暗地里想想也就罢了, 一点也不能表露在外。司马越出征之后,他便升任了司徒, 都督征讨诸军事, 负责此次防守洛阳的重任。这任务, 王衍是半点也不想扛, 但是朝政终归不能落在其他人手里,司马越信他,他就要勉为其难试上一试。
话是这样说,王衍平日里的做派却丝毫未改,仍旧彻夜清谈饮宴。到了朝会时,安抚小皇帝几句,再提点一下诸官,旁的也没什么他肯做的了。反正弘农立了大营,河内又有重兵把守。不论是走函谷关还是渡黄河,都不怎么容易。终归还是能挡上些时日,等待出征大军归来。
王衍这态度,或多或少也算稳定了洛阳城中局面。可是有一人,并不像他那么悠哉。
“今日可有前线战报?”小皇帝司马覃每日醒来,总是要问一问身边小黄门。
若是司马越在时,他可不会这么勤快,多半要避嫌,以免惹怒对方。然而现在执政的是王衍,这人奸猾圆润,从不给人难看,倒是让司马覃生出了探问之心。
那小黄门是天子亲信,极为机敏,立刻道:“尚书台似接到了并州奏请,说是上党缺粮啊!”
上党关系着洛阳安危,同样不容有失。小皇帝皱了皱眉:“司徒可有批粮?”
“这个……”小黄门吞吞吐吐,“奴婢不敢擅探国事……”
这话的意思,就是没有了?他清楚王衍和司马越互为表里的关系,但是现在中军精锐都被司马越带走了,若是弘农或是上党有失,洛阳岂不危矣?那些王公贵族可以逃之夭夭,自己这个皇帝可就难说了,之前惠帝不就死在了返京的路上吗?
越想越不安,司马覃暗自捏了捏掌心,终于下定了决心:“命尚书台呈上奏本,朕要看看。”
在怎么傀儡的天子,下达了命令,也不能草率视之。尚书台自然乖乖交出了梁峰的奏疏。不过同一时间,这消息也从禁中传到了王衍耳中。小皇帝这是要趁东海王不在时夺权吗?再怎么不问政事,王衍也不敢轻忽,连忙入宫请见。
王衍如今可是位居三公,谁敢拦他?很快就来到天子面前。
看着御榻之上眉头紧皱的少年人,他优雅施礼道:“听闻陛下过问台阁,可是有何要事?”
宫掖早就被司马越钻成了筛子,小皇帝就没想着能瞒过王衍,只叹了口气:“听闻梁刺史上书,直陈上党粮寡。不知王司徒可曾拨粮过去?”
王衍眉峰动了动,他倒是没想到小皇帝会关心这个,不过这事好办。王衍做出一副耐心姿态,解释道:“陛下有所不知,三月之前,朝廷刚刚拨给并州一批军械粮草。如今洛阳存粮也颇有不足,还要支应荆州大军,哪里有多余的粮秣?”
当初那粮,可是拨给司马越的妻兄裴盾的!结果仗没打胜,反而差点险些害得晋阳失守。他还有脸说这事?
然而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小皇帝是半点不敢吐露,顿了顿才道:“那是三月之前的事情了。并州如今又打了两仗,剿灭了刘虎和白部鲜卑,夺回新兴、雁门两郡,必然耗费极大。现在匈奴来袭,还是当再拨一些。”
这小东西还真看上梁子熙了?王衍心底暗啧。也是,只有梁子熙这个刺史,是由天子亲自任命的,还见过其人。难免会生出些想法。可是并州本就乱,梁子熙又无根基,就算你想勾连外臣,也不该找他啊。说起来,梁子熙上任还有他进言呢,若是让司马越知道这事,说不好都要对他生出异心。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面上堆出和煦笑容,王衍道:“陛下实在不知洛阳如今局面,各处都在用兵,不独上党一地。梁刺史才干卓绝,又有治州只能,上党未必山穷水尽。若是处处都向朝廷请粮,又怎敷用?”
小皇帝沉默了片刻,放下了手中奏疏:“司徒当知上党乃洛阳门户,若胡马自太行南下,洛阳又当如何?”
王衍心里咯噔了一下,突然发现自己疏忽了一个问题。他是跟司马越站在一条线上的,也为了“共天下”花尽心思。但是若洛阳沦陷,他空守高位,又有何用处?
司马越带走的兵太多了!
六军差不多走了大半,现在洛阳城剩下的怕是不足五千兵。若是匈奴攻破了上党,的确会对京城造成严重威胁。而他当初推荐梁子熙,正是因为此人乃是戎边干臣,足能抵挡胡马南下。现在人家打了半年的仗,解了晋阳之围,甚至连新兴雁门都一一收复,粮草匮乏也不算奇怪。而且奏疏里也说了,还要请拓跋部援手,说不得也得给人粮草。梁子熙不是轻狂之人,唯有被逼无奈,才会向朝廷请命。
哪怕是为了自身安危,这粮,也是给了更好。
转瞬,王衍就想明白了轻重,拱手对天子道:“陛下所言甚是,是臣顾虑不周。臣这便备两万石粮秣,送往上党。”
见说动了王衍,小皇帝心中一喜,又道:“两万石可够?”
对于这种不太通庶务的话,王衍容忍的笑了笑:“足够一万大军两月之需了。”
上党究竟有多少兵?两个月是否能结束战斗?这些,王衍不会考虑。从本就紧张的粮库里挤出两万石,已经相当不差了。梁子熙也当知足才好。当然,面前的小皇帝,也必须知足了。
辨出了对方话里隐藏的意思,司马覃抿了抿嘴,颔首道:“太傅远征,洛阳便拜托司徒了。”
这话王衍听过无数次了,这次也不会太当真,只是谦恭行礼道:“此乃臣之本分,自当竭尽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