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通了封阳鸿的事情,方瑾枝还是睡不着。
她慢慢拉起被子,让自己去想别的事情,可是眼前总是不自觉浮现那一张疤痕遍布的脸庞。
自从知道自己的身世,方瑾枝一直都努力不去想她的亲生父母,就把自己当成是方家的女儿。
方瑾枝是真的想不通楚行仄为什么救她。
这个人最是心思歹毒手段狠辣,更是为了皇权不择手段的乱臣贼子,怎么可能会有一时的心善?若说他对自己的家人好,却也说不通。方瑾枝不知道楚行仄对待他其他的子女是怎么样的,可是当初他不是命令别人将她抛弃吗?
当年他既然狠心抛弃了她,如今又为何出手相救?
方瑾枝实在是想不通。
因为陆无砚的缘故,因为陆无砚口中的那个前世,方瑾枝早就下定了决心和她那一对抛弃她的父母割断一切联系,永远不认他们,也永远都不会和他们再有牵连。
更何况,就算没有陆无砚,方瑾枝也不愿意再去认那两个人为父母。人生来总有很多的不幸和不得已,可是方瑾枝不是个伟大的人,她并不想大度地体谅别人的不幸、不得已。
她只要求自己不亏欠别人的恩情,各相安好。
方瑾枝一整夜都在胡思乱想,想到当年在方家田庄时见到楚行仄病弱的背影;想到千佛寺里,静忆师太沿着千层的石阶,步履蹒跚的渺小背影;想起朝她伸出一双小短胳膊要抱抱的小钟瑾;想到腹中还没有出世的孩子;想起陆无砚离开那天的身影……
长夜漫漫,无法入眠。
第二天,方瑾枝和入茶走出屋子,院子里是层层守卫,他们看管方瑾枝不许她们离开别院,却对于方瑾枝在院子里的走动不干涉。
方瑾枝一出屋,就让入茶去跟封阳鸿留下的那些侍卫套话,可是那些侍卫全部板着脸,一句话都不说,什么都没打探出来。
“眼下该如何是好?”入茶在方瑾枝耳边小声询问。
方瑾枝想了想,环顾了四周,才说:“我们去假山上的那个凉亭。”
那个凉亭地势很高,方瑾枝进到凉亭里,可是更清楚地看清整个别院的布置,还能看见围墙外的地方。
入茶一下子就明白了方瑾枝的意思,认真把别院的布置记下。
方瑾枝踮着脚,伸长了脖子,望着远方另外一个别院。楚行仄应该就是住在那里。
一个婆子抱着一篮衣服经过,方瑾枝对入茶使了个眼色,入茶立刻走下凉亭,将那个婆子请了上来。
“夫人有什么吩咐?”这个婆子显然有些不耐烦,对待方瑾枝的语气也是十分地敷衍,甚至带着一层蔑视。
方瑾枝并不在意,她浅浅地笑着,撸下手腕上的一个翡翠镯子让入茶赏给她。
果然天底下所有的下人都喜欢打赏,她捧着入茶递给她的翡翠镯子,眼睛一亮。
“知道这位妈妈洗衣服辛苦,我也不多耽误你的时间。只是有一件事情不太理解,想要请教一下。”方瑾枝缓缓道。
“哦,那你问吧。”洗衣婆子的语气稍微软和了点,不过仍旧带着点不耐烦。
方瑾枝顿了一下,问道:“那位卫王也是辽国人,我原先在辽国的时候就听说他和荆国皇室相交甚好。可是我瞧着他住的那处院落实在是落魄了些,好像和传闻中的不太一样。”
洗衣婆子“切”了一声,道:“那是早些年他在辽国还有很多势力支持,如今支持他的人早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那些人也都归顺了大辽的新帝。俺们陛下能收留他,赏他一口饭吃就不错了。”
不过是个洗衣婆子,说这些话的时候一脸的趾高气扬。
过了好久,方瑾枝才“哦”了一声。
也是,所有的联盟都是在利益的基础之上。前些年荆国将卫王捧为座上宾,不过是因为辽国中有很多人支持卫王,若有朝一日卫王能够登基为帝,荆国会得到某种事先约定好的利益。而如今卫王早势去,荆国还怎么可能如早些年那样对他。说不定,荆国皇帝很快就会要了楚行仄的性命。
想通了这一点,方瑾枝心里变得有些空落落的,她也说不清这种心情究竟算得上是什么。
“哎,你还有事没事?没事我可走了啊!”洗衣婆子抖了抖篮筐里的脏衣服,故意扬了方瑾枝一身。这些脏衣服都是府里那些侍卫的,可不怎么干净。
方瑾枝偏过脸去,掩着嘴轻咳了两声。
洗衣婆子轻蔑地看了方瑾枝一眼,转身往假山下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小声嘟囔:“啧,什么东西,简直浪费我洗衣服的时间……”
入茶凉凉的眸中闪过一抹异色。
这个洗衣服的婆子当天夜里就“不小心”摔进莲花池里淹死了。
“你做的?”方瑾枝有些好笑地望着入茶。
“顺手而已。”入茶一边扫地一边说。
不过是个婆子而已,居然欺负到方瑾枝的头上了。
方瑾枝转过身来,双手搭在椅背上,一边看着入茶扫地,一边说:“咱们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不过啊,入茶我现在越来越崇拜你了。”
入茶扫地的动作一顿,道:“三少奶奶您可别拿入茶打趣,入茶就是个奴婢,奴婢会的东西入楼里的姊妹们都会。”
方瑾枝忽然来了兴致:“诶,你说等回去以后,我去入楼训练个三五年也会变得你们那样一身技艺吗?”
入茶回头看了方瑾枝一眼,方瑾枝嘴角双睫低垂投下两道略弯的月影,梨涡轻陷,挂着点浅浅的笑。双手随意搭在椅背上,一双小脚轻轻晃着,在杏色的褶裥裙裙角下若隐若现。
慵懒得仿若身在家中。
入茶有点不明白如今这样的境地之下,方瑾枝怎么还能这么乐观。大抵乐观愉悦的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入茶沉闷的心里也扬出了几抹轻松。她笑着说:“这习武是要从小开始练的,三少奶奶现在才开始学恐怕要迟了些。而且,您也不能喜欢舞刀弄枪的,您忘了当初三少爷亲自给您打的那副弓箭,早就束之高阁了。”
“对哦,好像是的……”方瑾枝缩了一下肩。头几年,她也羡慕过入楼女儿身手了得,拉着陆无砚教她武艺,可惜她天生不是那个料,学了两天就跑了。
“那句话怎么说?书到用处方恨少。古人诚不欺我!诶,入茶你说……如果咱们从小苦心学武练就一身本事大杀四方,一抬手倒一片,一踢腿又倒一片!或者练就一身绝世毒攻,轻轻那么一吹,就把百八十的荆国人毒倒了!那还有什么人能抓着咱们呀?”
入茶“噗嗤”一声笑出来,说:“三少奶奶,您说的这些都是在小杂书里看的江湖故事吧?”
瞧着方瑾枝瘪了嘴,入茶笑了一下,道:“您昨儿还说没有人是万能的,奴婢负责听从您的吩咐打打杀杀,您只要拿主意就成。”
“可是我现在没有什么主意啊……”方瑾枝摊了摊手,扮了个鬼脸。
接下来的日子,那个荆召竟是真的从来都没有来过。不仅是他,其他人也没有来过别院找方瑾枝。别院里的下人一顿三餐地送来膳食,虽然膳食敷衍,可是对于吃了一年干粮的方瑾枝来说,倒是觉得伙食不错。
日子一天天过去,方瑾枝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变大,别院里伺候的丫鬟还是发现了方瑾枝的孕事,禀了上去。
方瑾枝提心吊胆了几日,等来荆国的太医诊脉。太医确定了方瑾枝的喜脉,又开了安胎的方子。
“这安胎药可以用吗?”入茶看着送进来的安胎药有些不放心。
方瑾枝道:“没事,如今我怀了身孕,对于荆国皇帝来说,他会认为手里的筹码又多了一道,不会害死这个孩子。”
方瑾枝喝了安胎药,有些烦躁地走到院子里。她登上假山上的凉亭,望着远处的天际发呆。凉凉的风吹拂在她的脸上,却丝毫没有吹走她心里的躁意。
若她所料不错,荆国皇帝很快就会用她的性命来要挟陆无砚。
方瑾枝站起来,不由自主地望向别院后方,越过围墙,她的视线可以落在后面那个别院偏院里的一角。她能看见的那一角是一个小花园,不过里面没什么花,连杂草都是枯萎的。
这不是方瑾枝第一次将目光落在那里了,然而这一次,她却在那偏院的一角看见了楚行仄的身影。
虽然离得很远,可是方瑾枝一眼就认出了楚行仄的身影。
楚行仄行色匆匆,经过偏院里的小花园,不经意间抬头,看见远处凉亭里的方瑾枝时,他微微怔了一下。
楚行仄的目光投来时,方瑾枝也怔了一下。她很快偏着头,扶着入茶的手,逃也似地下了假山。
方瑾枝刚回到屋中没多久,梁一沣就带着一队侍卫冲了进来。
“夫人,我们该启程了。”
“去哪里?”方瑾枝立刻警惕起来。
“当然是去见你的好夫君。”梁一沣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方瑾枝和入茶很快被塞进了一辆马车,马车又朝着未知的方向行去。方瑾枝轻轻抚摸着自己已经七个月的肚子,心事重重。
她被辽国大营带到荆国的路上就行了三个月,又被扣留在荆国别院里近四个月,如今已经有半年多没有见到陆无砚了。
一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陆无砚了,方瑾枝心里自然是欢喜和激动的。可是她也明白荆国人抓了她自然是为了要挟陆无砚,她不愿意成为陆无砚的把柄,心中不免充满了担忧。
“您宽宽心,也许没有那么悲观,说不定三少爷已经和荆国谈好了条件,如今就是将您送回去而已。”入茶在一旁劝着。
方瑾枝蹙着眉,她将窗边的帘子掀开,望了一会儿窗外逐渐退去的景色。她将帘子放下,压低了声音,道:“我瞧着这路眼熟,似乎是当初带咱们来的路。等到夜里,咱们想办法逃吧!”
入茶有一瞬间的犹豫:“真的不等见了三少爷再说?若是三少爷已经和荆国谈好了条件……”
方瑾枝摇摇头,道:“谈好了条件才最是糟糕,无砚必是做了某种妥协。可我不希望他因为我向荆国妥协呀!”
“当然了,咱们也不能贸然行动。我瞧着外面的天色阴沉沉的,许是要下大雪。我记得咱们来的时候曾在一处破庙里避过雨。如果幸运的话,这些人应该还会去那个破庙里避雪。然后咱们再趁机逃走……”
先前被押送回荆国的时候,随行的可是二十万兵马。之后被关在别院里,有着重重守卫把守不说,那里还是荆国的皇城。眼下情况就不同了,梁一沣明显是带着方瑾枝先去一个很近的地方,一共押送她的人也不过四五十人。
傍晚的时候,果然开始飘雪,起先的时候还是小雪粒儿,随着时间的推移,雪越下越大,不到小半个时辰就已经成了鹅毛大雪。
本来就是寒冷的天气,如今又下了大雪,不仅侍卫们不愿前行,连马儿都开始偷懒。
又前行了许久,梁一沣果然令侍卫躲在破庙里暂歇一晚。
士兵三五成群围坐在一起,烤着火御寒。方瑾枝和入茶选了一个角落坐下,尽量离这些士兵远一些。
梁一沣刚吃了一只鸡腿,眯着眼睛看向方瑾枝,见她正在发呆,便走到方瑾枝面前蹲下来,道:“本将军十分好奇夫人现在在想什么?唔,害怕?还是高兴马上就能见到你的好夫君了?”
方瑾枝转过头来,眯着眼睛笑了一下,说道:“我在想,不知道肚子里的这一胎是儿子还是女儿,也不知道取什么名字好。最好是那种无论是儿子还是女儿都能叫的名字。唔,将军可有什么好的主意?算了……想你这样的莽夫也取不出好名字来。”
梁一沣本是一脸的幸灾乐祸,听了方瑾枝的话,脸上的表情一僵,“哼”了一声,转身走回火堆前,继续吃他的鸡腿。
入了夜,梁一沣吩咐士兵轮流把守,自己躲在佛像前抱着胸舒舒服服睡大觉。
夜里逐渐响起这群士卒的呼噜声,一大群汉子聚在一起,那鼾声仿若打雷一样。
方瑾枝和入茶也靠在角落里合着眼睛装睡,等到后半夜才慢慢睁开眼睛。
方瑾枝看向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对入茶使了个眼色,入茶了然,立刻悄无声息地起身,避开躺了一地睡觉的荆国侍卫走向门口。
“这样的鬼天气还要守夜,真倒霉!”一个小兵说。
另外一个小兵忙把话接过来,说道:“你小声点,别把将军吵醒了,小心又是一顿军法棒槌,这大冷的天儿可是不好受。你要是困了就先去眯一会儿,我守着就行。”
他等了半天没等到同伴的声音,他诧异地回过头去,猛地看见一双冰若寒潭的眸子,他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入茶手中的刀片已经割断了他的喉咙,而入茶的另外一只手也捂住了他的口鼻,让他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入茶握着刀片的手越发用力,直到完全没入他的脖子,鲜血汩汩喷涌而出。入茶仍旧没有松开,直到他的眸子逐渐涣散,彻底死了,入茶才慢慢将他的尸体放倒。
入茶回过头,对方瑾枝点了一下头。
早就已经悄悄站起来的方瑾枝心中一喜,提着裙角,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她不是入茶有武艺傍身,行动之间可以轻易掩藏气息。她只能努力屏息,小心再小心。
躺在地上睡觉的一个侍卫打着呼噜翻了个身,他的手正好搭在了方瑾枝的脚背上。
方瑾枝的整颗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破庙门口的入茶也是如此。
方瑾枝原地等了一会儿,见那个侍卫仍旧鼾声大振,完全没有觉察,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蹲下来,轻轻将他搭在她脚背上的手挪开。
侍卫的鼾声停了一下,紧接着在睡梦中嘟囔了一声,直接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翻了个身,然后又开始打起呼噜来。
方瑾枝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终于走到了破庙的门口,方瑾枝和入茶同时松了口气。入茶拉着方瑾枝继续悄声往前走,这个时候她们还不敢肆无忌惮地跑。
梁一沣突然在睡梦中醒过来,看见方瑾枝和入茶的背影,他一下子跳起来:“站住!都是死人吗?全部都给本将军起来!快去追!抓住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