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森也不说话,他们就这么很沉默地一起站着,却谁都没觉得尴尬。
过了一会儿,连恰在盒子里翻找了一阵子,找出了一张卡递给蓝森:“我能不能预约你下个星期六的时间?一天不行的话,半天就行,上午下午都行。”
蓝森马上就点头了――一天也没问题,他全年无休,偶尔星期六休息一天不算大罪过,只要和客人提前通知打好招呼。
“那就好啦。”连恰说,软软地笑起来,顶着帽子,看起来有点傻兮兮的,“本来我就是要找时间去的,就下个星期六吧。”
“蓝森先生,陪我去看看我妈妈吧。”
第三十八章 (上)
高速公路上,大巴平稳而快速地行进着。
蓝森看了看窗外,一路倒退的景色中,时不时掠过几个车距示意牌,又有时候掠过几个出口指示牌,一两个收费站提示牌。
他向后靠着座椅靠背,坐得端正,一动也不敢动。
要说为什么的话,因为在他左边,准确地说是左侧肩膀上――靠着一个睡得很沉,怎么看都叫不醒的连恰。
这天是星期六,预定好请了假空出一天的日子。连恰说坐大巴去是最方便的,距离近,下车地点又有能直达的公共汽车,于是蓝森按着外出游玩的标准,在背包里装了热水纸巾之类可能用到的东西,还带了两袋话梅防止晕车。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因为要一大早就过去,所以买的大巴票是最早的一班,清晨六点多就出发。蓝森很习惯在这个时间清醒,对他来说不过就是比平时早起一小时的事情,可当他看到在大巴站排着队就迷迷瞪瞪要睡过去的连恰时,他意识到这对连恰来说似乎并不容易。
大巴车门终于打开,排着队的人们慢慢向前蠕动上车,蓝森站在连恰身后,只能轻轻拍拍连恰,示意她该往前走了。
连恰打了个哈欠,使劲儿眨眨眼睛,眼角沁出一点泪水,眼皮耷拉下来,半睁不睁:“睁不开眼……阳光太刺眼,疼。”
说着,就伸出了手,迷迷糊糊往后一抓,揪住了蓝森的背包边:“借我抓一下……我眼睛真的睁不开了。”
就这么半闭着眼睛,抓着蓝森的书包,居然也不磕不碰顺顺利利走上了车。
蓝森当然不反对,只是他一边慢慢走,一边思考一个问题――要是没有自己,连恰一个人起这么早来坐车的话,她睁不开眼的时候是怎么办的?
清早的大巴人不多,座位空得很,连恰挑了个靠后排不被阳光晒到的座位,往里面坐到靠窗边去。
蓝森以为连恰坐在靠里面是为了方便开车的时候看风景,却没想到连恰的实际目的是为了靠着窗户好睡觉。
“蓝森先生,我得睡一会儿,要是快到站我还没醒的话,你叫我一下哦!”
――那是睡“一会儿”吗?
心里默默地这么想,蓝森点了点头:“你睡吧。”
连恰往左一歪,胳膊在车窗棱上一支,手撑着下巴,歪着头闭上眼睛,一会儿就进入了沉睡状态。
蓝森觉得连恰这个睡姿醒过来肯定要脖子疼,可他又不想吵醒连恰,权衡再三,只是往连恰身上轻轻盖了件长袖外套――天气还不算特别热,车里的冷气却已经开得很足了。
连恰在睡觉,他也无事可做,看手机容易晕车,于是蓝森向后靠着,闭目养神。
大巴车拐了个很大的弯,与此同时,蓝森觉得自己左侧肩膀上靠过来了什么很有重量的东西,睁眼一看,被车子拐弯晃得从左歪到右的连恰,居然还睡得毫无知觉。
长袖外套滑下去一点,蓝森把那件衣服又向上拉了拉,而后安静地坐直了身子,再也没有什么闭目养神的心思了。
他甚至觉得他能听到连恰细小又缓慢的呼吸声,小小的气流一飘一飘,似乎要直接吹在他皮肤上似的,又热又痒。
隔着衣服传来的触感既温暖又柔软,头发被压得有些歪了,刘海儿里的几缕头发横冲直撞地翘了出来,乱糟糟的样子落在蓝森眼里却只剩下可爱,他抬起没被压着的右手,伸出食指轻轻拨了拨那几缕头发,看着发丝被拨拉得颤颤悠悠,心里冒出自己也说不清的满足感。
被睡着的人无知无觉靠着当然称不上舒服,更不用提他还要坐得笔直,左侧肩膀到手臂都失去了活动自由,可他就是高兴,除了高兴,心底也软得一塌糊涂。
蓝森突然想起很久之前――从时间上看也不算很久――他和连恰刚刚认识没多久的时候,那时候他想关心连恰的烦心事又不知怎么办才好,笨拙的安慰也没有起到效果,而连恰轻快地对他说,她的事情没道理和他讲来抱怨。
但现在呢,却会无知无觉地说着睁不开眼来抓他的背包,会自然而然地说太困了要睡一下,还会靠在他身上,醒也不醒,舒舒服服。
――真好。
他喜欢被连恰依赖,并不是说他希望连恰是个软弱的人――是那样的话,他想他也不会喜欢上连恰的――他只是觉得,这像是拿到了连恰内心的通行证一样。
被依赖,被抱怨,松懈,懒惰……所谓的感情,原本就是夹杂着许多脆弱和敏感的,完美无瑕的话,那就像是漂亮的水晶一样冰凉坚硬了。
车窗外的阳光渐渐亮了起来,投进窗户的光线显得有些刺眼,蓝森仗着自己人高手长,硬是保持着不惊醒连恰的姿势,费力地把窗帘拉上一半。
裤兜里的手机忽然响了起来,吓得蓝森哗啦一下拿出手机,看都没看就按了个键让手机静音,再按亮屏幕仔细看是什么消息。
[母亲大人请求与你视频通话……]
蓝森沉思了不到五秒钟,毅然决然地按下了接通键。
知道蓝森几乎不怎么说话,他的父母从不给他打电话,最常见的是发发微信消息和图片,但也有偶尔突然想看看蓝森就发视频通讯的时候。蓝森从不拒接,因为拒绝了的话对他来说会是一场灾难,他有点咋咋呼呼的妈妈,和那个完全纵容妈妈的爸爸,二对一,他敌不过。
视频通话接通,蓝森把声音开到最低――他腾不出手去拿耳机――右手举着手机转转视角,只拍自己半边脸,把连恰小心地排除在画面之外。
“森森早啊,好久都没和你视频了……咦,你不在店里?出去玩啦?”
视频那头的妈妈冲他挥手,跳脱的样子还像个孩子,旁边是冲他点了点头插不上话的爸爸。
蓝森也点了点头:“我出去玩。”
“哇,好难得,终于不那么老气横秋的了……就你一个人吗?”
蓝森稍微犹豫了一下,而就是这一犹豫,让他的妈妈抓到了破绽:“……犹豫什么?不是一个人?那是和谁呀――哎,我说你就拍半边脸怎么回事,一起的人在你左边?女朋友?……不会是男朋友吧?”
这么说着,脸就凑得离屏幕很近了,完全把爸爸挤到了一边。
对妈妈的思维跳跃深表了解,蓝森没有什么吃惊的样子,只是摇了摇头。
他倒希望自己能点点头,但连恰没有给他答复,他就不能那么说。
“怎么怎么,不让看啊?”
蓝森艰难而小心地抬起左手――在不挪动左侧肩膀的情况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呜呼……”妈妈抿起了嘴唇,一脸发现真相的八卦表情,伸手扯扯好不容易又入镜了的爸爸,“绝对是女朋友吧,哎男朋友我也认了只要别情感障碍,要不你看森森那样子,藏着掖着又是不让说话的……啊我知道了,老梗,在车上靠着对方睡着的老梗!”
“……这也不算是老梗吧。”爸爸终于抓到了发言机会,“你当年就是一边靠着我睡觉,一边吧唧吧唧说梦话啊。”
“你不是听得很开心吗,还录音了。”
蓝森很想揉揉额头,不过他现在做不出这个动作,只好无声地叹了口气。
大巴忽然开进了隧道,一片漆黑,再出去的时候,视频信号已经断掉了。
这倒是正好。蓝森毫无愧疚感地按掉了母亲大人发来的下一个通讯邀请,点开自家微信群,单手飞快地打字,解释状况。
[所以说是可爱的女孩子咯?!]得到了妈妈单方面的兴奋回应。
[好好照顾人家女孩子,稳重点。]以及爸爸语重心长的叮嘱。
好不容易把八卦的妈妈和看热闹的爸爸安抚住,蓝森松了口气,合上手机开成静音塞回裤兜里,下意识地转头低下视线看了一眼,忽然发现还在睡觉的连恰脸上有一点泛着红色。
他觉得可能是因为阳光太晒了,就又费了半天劲,把另一半窗帘也拉上。
接下来的路途很安静,一直到大巴开进了目的地市郊,眼看着快要进大巴站了,蓝森才轻轻拍了拍连恰的肩膀,慢慢地叫醒她。
之所以说是慢慢的,是因为连恰清醒的过程真是太慢了――她被拍醒了之后,就迷迷糊糊地抬起两只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挪开手,眨巴眨巴,眼睛睁开一条缝,又闭上,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转了几圈,才完全睁开眼睛。
“我们到哪里了?”声音又小又迷糊,如果不是蓝森一直专心注意着,他可能真的听不到。
但在他想办法回答之前,连恰又自问自答了:“哦我知道了,快要……到站了……”
捂着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然后坐直了,离开了蓝森的肩膀,抬起两只手从脖子后面理了理头发,拍了拍自己的刘海儿,又使劲儿揉了一下眼睛,声音清脆地拍了两下自己的面颊。
“……啊,到了呢,睡觉好快啊!”
蓝森一听这个声音就知道,连恰是真的醒了。他赶紧把脸上会露馅的笑容努力往回收――没办法,这套清醒程序太好玩了,对于每天早上睁眼就能直接醒来的蓝森而言,他从没想过清醒过来对人可以是这么困难的一件事。
不过因为那是连恰,所以那些他本该认为是浪费时间的举动也变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对啦,蓝森先生。”连恰忽然一脸认真地说,“把左胳膊抬起来。”
“?”蓝森依言抬起了胳膊。
连恰把两只手虚握在一起,像是敲打面团一样,从他左侧肩膀到胳膊肘来回轻轻脆脆敲了一遍,两只手捏着他的左上臂,来回使劲儿揉了好几下,于是一阵滞留的血液重新流动的舒畅感传遍了全身。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会倒到你那边去的……”连恰垂着眼睛,一脸心虚,“被靠着太久了很难受的……这样就好点吧?”
一点也不难受,回程你还睡觉吗?蓝森在心里说。
大巴停稳,车上的人陆续站起身排队下车,连恰完全不着急,还从背包里拿出水壶喝了口水,很耐心地等人走得差不多了,这才拍了拍蓝森:“蓝森先生,我们下车吧!”
从大巴车上下去,走一段路就是公交车总站,连恰拉着蓝森上了一辆车,说坐四五站就到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连恰的背包搁在她腿上,也跟着晃晃悠悠,她盯着窗外的景色看,半天没有说话。
蓝森就也跟着保持沉默――除此之外他似乎也说不了什么。
“蓝森先生,等一下不用太严肃啦。”连恰忽然说,轻快地拍了拍蓝森下意识绞在一起的双手,“只是去看看我妈妈而已,死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要继续高高兴兴才对,搞得太严肃的话,好像还在悲伤一样。”
“……”
“现在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说是因为我想妈妈了,所以去看她。”连恰笑笑,“你看,我活得健健康康的,每天都很开心,那就不需要做出还在悲伤的样子。”
“人死去时间久了,悲伤真的会被淡化,只剩下很想念的感觉啊。”
这么说着的时候,公交车停了下来,车内广播机械地报着站名。连恰拉着蓝森下了车,走过一条马路,到了墓园。
墓园里很安静,偶尔能看见几个来扫墓的人,有人站在墓碑前注视着那块石板,也有人蹲在地上,摆鲜花和食物,还有人忍不住哭泣出声。
死去的人,活着的人,认识的人,陌生的人,墓园像是生与死的纽带,给了生者让想念喘一口气的余地。
左绕右绕,连恰在一方墓碑前站住了脚,蹲下身,拍拍冰凉的石头:“妈妈,好久没见啦,今天我不是一个人哦,我带了……一起来看看你。”
蓝森虽然没听清连恰说了什么,但他知道至少自己也该向死者问个好,这和他去给奶奶扫墓的情景又不太一样,犹豫了一下,他选择深深地鞠了一躬。
“……基本上还是好事居多啦,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好像稍微长高了一点,上了大学还能长高吗,真是厉害……”
连恰嘀嘀咕咕地,就像是母女闲聊一样,蓝森在一旁很安静地听着。
他忽然想起自己带了两朵折的白纸花来,便翻了翻背包,从里面拿出那两朵保护得还不错的花,蹲下身,轻轻地放在了墓碑旁边。
“哇。”连恰看到纸花,又看看蓝森。
蓝森忽然有点局促,他解释了半句:“我不知道……”该带什么来好。
“这就很好啦,妈妈喜欢花。”连恰笑笑,又转过头去,“你看,蓝森先生带花来了哦,我说了吧,蓝森先生是个很好的人呢,所以如果……要答应啊。”
墓碑旁长出的柔嫩小草被一阵风吹得摇了摇,连恰伸手拨了拨草叶,抿着嘴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