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看过剧本了吗?”他问他室友。
“哦,还没呢,”郭跃拍了拍脑门,“等会儿啊,我去给你们拿。”
说着就趿拉着鞋转身走了,没一会儿手上拿着几个大开本的册子回来,一人一本递给她们,又笑着说:“我逼着肖老师花一个寒假写的,你们可以随便找个地方坐着读一读,绝对是这个――”
他用力地比了个大拇指。
剧本的名字叫《怀火》,由于是献礼戏、题材必须围绕建校史,因此也算半命题,太艺术化的东西不能写,得尽量写得正一些。
……可还是很好看。
他们a大的首任老校长贺继文是国文科出身,剧本从1912年起笔,讲先生思想觉醒与自己陈腐的封建家庭决裂、变卖祖宅田产创办新式学堂,不幸又因支持革命而被北洋政府长期监视限制办学,后在五□□潮之中舍命保护学生,还邂逅了留美归来的大实业家之女叶婉,夫妻二人坚持办学成绩斐然,培养了一大批蜚声中外的栋梁之材,及至后来新中国成立,在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院系调整中归并了国内多所强校的优势学科,终使学校跻身国内顶尖学府的行列。
扎实的史料功夫体现在剧本的字里行间,创作的人一定花了很多时间研读材料,最后文采斐然一气呵成,写成一个既端正又生动的剧本――难怪校办的人都说校长和书记很喜欢剧社的这个本子,也是,方方面面都这么好,谁会不喜欢呢?
看到抗战时期贺校长和妻子叶婉分离的一幕,雨珊直接泪目,一边掏出纸巾擦眼睛一边小声说:“妈耶这就是文学院的笔力吗?恐怖如斯……”
石头是不太能get这些的,虽然人跟她们一起猫在观众席的后排看剧本,可其实眼睛一直在偷偷往舞台上瞄,摆明是在偷看上面那些演员美女,这时候还说:“对对对,牛逼牛逼――诶那咱们什么时候开始拍照?今天采访提纲都没列呢,上来就采也不合适吧?”
“为什么不采?采啊!”雨珊不同意了,“那可是肖学长,随便聊两句都是赚了好吗。”
为了得到支持,刚说完就扭头问尹孟熙:“嘻嘻你说是吧?”
尹孟熙:“……”
――她当然是不想采的。
老实说直到现在她还有点恍惚,依然不敢相信那个人又出现在她眼前了――谁能明白呢?从上学期期末到今天的两个多月里她悄无声息地独自经历过多少阵痛,暗恋是只能被一个人看到的皇帝新装,其实真的存在的、金线银线全都用上,可惜别人都不晓得,她于是也要装作云淡风轻什么都没发生。
――就好比此刻,她和伙伴们一起坐在观众席后排的角落,眼睁睁看着他和他的朋友坐在前排看台上的演员排练,不长不短的距离本质就是天堑,她跨不过去、也不能让别人知道她曾有要跨过去的可笑野心。
“今天还是先不采了吧,咱们准备也不充分,”她尽量自然地说着,掩饰自己内心的闪躲,“等回去再看看剧本,好好列一下采访提纲,请嘉怡姐审过改过之后再采吧。”
这其实也是最合理的做法、石头已经双手赞成了,拿着手上的相机跃跃欲试,似乎已经忍不住要冲上台;雨珊有点不甘心,看样子还想再争取一下,没想到刚要开口就看到坐在前面的郭跃站起来朝她们这边走,过来以后一只手搭在前排的椅背上,笑眯眯地跟她们说:“你们几个谁有空?能不能到台上去帮个忙?形体训练要两人一组,今天有个演员没来,需要人凑个数――配合一下就行,不难的。”
石头一听眼噌的一下就亮了、直接积极举手,郭跃一看就知道这学弟想什么呢,抬手就把他不正经的小火苗按灭了,说:“来个女孩儿吧,组队的也是女孩儿,方便一些。”
石头:“……”
雨珊一看他吃瘪就捂着嘴偷乐,接着说自己可以上去试试,郭跃点点头,又看了尹孟熙一眼,说:“学妹你是负责人是吧?正好,你也到前排来聊聊吧,咱们对一下后面的计划。”
于是雨珊上了台配合演员做起了形体训练,石头主动请缨抱着相机上上下下地拍,尹孟熙这个最不想凑热闹的却偏偏被郭跃带着坐到了第一排,又跟肖至碰上了。
他当时在看手机,漂亮的眼睛低垂着,难以描摹的矜贵气;听到脚步声的声音抬头看了一眼,正好与她眼神对上,接着就把手机关掉了,对她点了个头。
非常礼貌。
她于是也对他微微鞠了个躬,他还没反应呢,郭跃却乐了,对她说:“没必要这么客气吧?肖老师谱也没那么大。”
说完就在肖至身边坐下了,又对她示意:“坐。”
她有点局促、头半低着,视线同样一直绕着那个人走,此时选择在郭跃旁边坐下,跟他隔着一个人。
“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们俩认识吗?”郭跃嘴碎,又旧事重提,“看起来不像头回见。”
这问题尹孟熙不敢接、怕露怯,幸而过了一会儿肖至接了,语气淡淡的:“上学期在贾先生的课上见过。”
“哦,学妹选了贾先生的课?”郭跃笑,又扭头看尹孟熙,“那你算肖老师半个学生了。”
这话没什么毛病,她还得到了一个他给的a呢。
“不过你怎么记得她的?一个教室乌泱泱那么多人,”郭跃又贼笑着转过去问肖至了,“是不是看学妹长得漂亮,见异思迁了?”
见异思迁……
见什么异、思什么迁?
因为唐霏学姐才是他正牌女朋友,所以其他人就都是“异”了?
她心里偷偷泛起苦味,说明两个月远不够一个人忘记自己未遂的初恋。
“不要乱开玩笑,”这时候她又听到他开口了,“她的论文写得很好。”
语气有点沉,倒是罕见的严肃。
这样……是为了跟她撇清关系吗?
郭跃大概也看出了他的正色,于是也不敢再开玩笑,含糊地道了个歉,又看向尹孟熙,转移话题:“你跟肖老师认识那是再好不过了,之后约采访也方便一些――他不会每次彩排都来的,也就偶尔来几次。”
――偶尔?
这倒是个好消息,说明她之后不用次次都碰见他。
尹孟熙暗暗松了一口气,面上则是板板正正地点头,正要问一句下次约什么时间最合适,郭跃的手机却忽然响了;他打开看了一眼,发现是他导师,当场就苦了脸吐了吐舌头,对尹孟熙点个头,说:“我出去接个电话,你俩先聊。”
说着,都不等尹孟熙反应,已经一路小跑着出了小剧场了。
……于是空气立刻安静了下去。
其实不安静的,毕竟台上还在排练,形体训练花样很多、演员们都在笑闹发声,可她偏偏觉得世界一下子变成了真空,什么嘻嘻哈哈的杂音都不再有,只能听到自己僵硬的心跳,和身边那个人平稳安静的呼吸。
很玄妙。
“假期过得还好吗?”
是他先开了口,声音是低柔的、不像刚才那样严肃了。
她的手心立刻又潮湿起来,终于忍不住要侧过脸去看他,英俊的青年坐在半明半昧的光影里,被前面舞台的光映照着,错落抽象的美。
漂亮的美人尖。
漂亮的眉和眼。
“挺好的,”她又低下了头,总共也只敢看一眼,怕再多就又要难过,“……就那样。”
他应了一声,还是很温和,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问:“没出什么事情吧?”
这问题有点奇怪,她不太明白:“……嗯?”
他却没有立刻答,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鼻翼,下一刻同样侧过脸来看她,眼中山川交叠,依然吹着微风。
“上学期期末的时候一直没在图书馆见到你,这学期你也一直没去,”他的声音有点轻,却不知为何完全没有被舞台上的吵闹遮蔽,“希望不是生活里遇到了什么麻烦。”
啊……
“上学期”。
“这学期”。
――这是什么意思呢?
他一直知道她的存在?
知道她悄无声息地在他身后的某个位置坐了一学期?
甚至……也偶尔会确认她在或者不在?
她不敢往深处想,怕自己又做出了过度的解读、助长那些杂草一样不该有的妄想。
“没什么麻烦……”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柔软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她的侧脸,“都挺好的。”
舞台上的欢笑还在继续,也许此刻这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心底有难以抹平的哀伤,他不懂,别人不懂,甚至她自己也不懂;他又能做什么呢?连是什么导致了她的伤怀和躲闪都不知道,过分简短的回答让文学院出身的他也接不住,最后只好同样简短地答一句:“那就好。”
第24章 试戏
第二天的班还是尹孟熙的, 之后她就三次一到轮班打卡,不必每回都跟着排练了。
a大剧社虽然有郭跃这么个随和到有点散漫的社长,但内部的规矩还是立得挺严, 每周五次排练, 一三五和周六日, 平时是晚课后九点到十点半,周六日是一整天, 演员和值班的后勤都不能迟到, 否则要罚款五十并在群里上传丑照。
周日那天尹孟熙九点准时到了小红顶,其他人也基本来齐了, 默默把剧场上下看一圈,没见到肖至, 估计他今天是不来了。
她松了一口气, 同时又有点不能细想的失落。
“来来来, 都听一下――”
郭跃还是趿拉着鞋,一边走上舞台一边拍手,演员们渐渐安静下来, 在台上围成一个圈听他说。
“公演是六月, 咱们现在时间也有点紧, 争取今天就把演员敲下来吧,”他提高声音安排着,“之前筱雯收过演员意向了, 一会儿就分组排队试戏, 男一女一男二女二在我这里面, 三四五六去大金那儿――没问题吧?”
大家回答了一声“没问题”, 然后就各自散去, 没一会儿剧务同学就在舞台两侧各摆了一张桌子, 郭跃和一个被叫“大金”的女生一左一右坐在两张桌子后,面前都有若干排队试戏的演员。
这显然就是应该拍摄记录的时候了。
尹孟熙在舞台中央架了个摄像机拍全程,又抱着相机去了郭跃那边,看到郭跃正在低头翻剧本,没一会儿就站起来跟排队的演员们说:“男一女一试第三幕对手戏,男一再多加一个第四幕第二场,排后面的多熟悉一下剧本,一会儿脱稿试。”
很专业的样子。
尹孟熙觉得新奇,咔咔拍了几张照,既有全景式的带到环境,也有拍局部落细节的――就比如她在队列里看到了一个很有气质的学姐,特别有古典美,就顺手拍了几张对方低头默剧本的特写。
大概五分钟以后试戏正式开始了。
a大剧社不愧是在全国拿奖的,演员水平真的能打,起码在尹孟熙这个外行人看来就非常厉害,好几个学长学姐都是能挑大梁的样子――第三幕的男女主对手戏很抓人,讲述的是两人在学生运动中定情的经过,留美归来的叶婉先后听过几场贺继文先生的演说,随后又被对方不顾一切保护学生的大义深深打动,她为救出被反动政府关押的先生而奔走忙碌,并说服家人出资挽救了濒临倒闭的学校,两人终在动荡中相拥定情。
剧本写得很有质感,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羁绊与时局变迁紧紧缠绕在一起,小爱与大爱的融合有着绝妙的分寸感,环环相扣引人入胜。
……不愧是那个人写出来的东西。
而在试戏过程中尹孟熙又再次关注到了刚才那位吸引她拍了特写的学姐――她叫张黎,不仅气质好,而且演技也非常在线,周围一片嘈杂的情况下依然能演得很投入,定情前与贺先生在警察厅外见面的那场哭戏简直绝了,眼泪一下子坠落,又坚韧又有破碎感。
她对着她一直拍照,站着拍蹲着拍,各种角度来回拍,作为评审的郭跃和其他围观的人基本也跟她反应差不多,都是被吸引得挪不开眼。
――这肯定会被定为女主角了吧?
简直是接近专业演员的水平了。
正感慨,舞台另一头却传来一阵“嗒嗒嗒”的声音,是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发出的,下意识回过头一看,看到一个高挑靓丽的美女迎面走过来,一身米白色的半长款风衣加牛仔裤,简洁又精致。
……是唐霏。
“排练已经开始了吗?”
她笑吟吟地走上了舞台,并没有在队列里排队,直接走到郭跃桌子旁边了。
“这戏都试到一半儿了,”郭跃摇头调侃,“您来得再晚点就能赶明天了。”
她被逗笑了,连着说了两声抱歉,可其实也看不出有什么羞愧的意思,低头从钱包里找了找,翻出一张一百块的纸币递给郭跃,说:“我交两倍罚款行吗?请大家吃零食。”
这话一说旁边就有人鼓掌了,依稀还夹着几声“霏姐威武”,郭跃也笑了,一边收钱一边熟稔地挤兑:“还有丑照,别想跑。”
唐霏吐吐舌头,当场拿出手机美美地自拍了一张,“嗖”的一下发到群里,大家都夸“绝了绝了美死了”。
“行了吗?”她问郭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