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她就听到他叹气了,还跟过去一样,有一点无奈又有一点温柔。
“你生气了?”
他略微迟疑地问。
“还是……想起了不开心的事?”
――不开心?
她抿了抿嘴,忽然鼻子就酸了,十多年前的那一百一千颗柠檬居然还在保质期内,连酸味都没有一点点减退,一尝就要让人掉出眼泪。
她才不要露怯,就强迫自己把眼泪逼回去,说话会打扰她的专注,所以她也不要回答他。
他知道她在忙什么,她忍哭的样子他很熟悉,尽管现在的她比以前高明一些、可说到底她还是她。
“是我不好……”
他的声音越发轻了,就像热恋时的耳语。
“……一直都是我不好。”
――他不好?
不是的。
安慰人的话只是好听、却不是实情,也许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的原因就是他太好了,而无论过去还是现在她都接不住他的好。
她不想继续跟他说、怕自己绷不住,于是打算直接走人去工作,跟他错身的时候手腕却忽然感到一阵淡淡的凉意,是他轻轻拉住了她。
“我们认真聊一次好么?”他好像已经拿她没办法了,一个轻轻的触碰都要小心翼翼,“今天结束之后一起吃饭?”
她都听不清他说什么了,所有注意力都被牵在他虚握在她腕上的那只手上,她很熟悉它的样子,修长干净、骨节分明,触碰时总会有一点凉,无论冬夏都是那样;现在它却渐渐变热了,在她皮肤上留下类似灼烧的触感,从手腕一点点向下,他慢慢抚摸过她的手背和手指,最后完全牵住了她。
温吞地。
紧密地。
彼此的心跳在那一刻重叠,就像他第一次牵住她一样热烈――也或许稍微差一点,毕竟那一晚他还给了她一个最初的拥抱。
――就是那天。
就是她暗恋他的那个秘密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捅破的那天。
她从火锅店跑出去,夏夜的风再热也暖不了她那颗坠入冰窟的心,眼泪早就流得乱七八糟了,路人的行人都用惊异的表情看她,大概在大马路上看到一个边哭边跑的女孩子也是一件很稀罕的事。
身后好像有人叫她,她听不清也不想理、就闷着头往前跑,好像这么跑下去就能逃出地球跟刚才发生的一切一刀两断;可最终还是被一只手拉住,就是被她偷偷拍下来又悄悄夹在本子里的那只手,微微用力地拉住她的手腕,带一点令人难忘的凉意。
她一回头就看见他,在那双过分好看的眼睛里无所遁形,也许高中遗留给她的影响太深了,让已经读了大学的她仍觉得喜欢谁是一件过分早熟并值得被批评的事,羞耻的感觉在大脑里爆炸,她当时的样子一定狼狈至极。
不要。
不要看我。
她用力想扯开他的手、还是满脑子逃跑的念头,人要是会挖洞她此刻应该已经藏进地心去了;他却是难得的不体贴、一直不肯让她如愿,她的眼泪于是掉得越来越凶,觉得他也在跟那些人一起欺负她,明明知道她不想被任何人发现、却还是要用清楚的目光凌迟她。
可事实不是这样的。
――因为其他人不会像他那样温柔地把她抱进怀里。
怎么说呢?
那是一个被催熟的拥抱。
他们只认识了不到九个月,其中又有一大半时间没有见面,短暂的几次相处只够他们对彼此生出朦胧的好感和浮动的暧昧,温水应该慢慢放在小火上煮、还要好一阵子才会沸腾,可今晚它却遇上了突然的大功率,温度陡然升高、于是只好咕嘟咕嘟地冒泡泡。
拥抱不应该在这时出现的,可那时他已经不知道还能用怎样的方式去抚慰她,也或许那个极特殊的情况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给了他机会去做原本不知道要拖到什么时候才会做的事。
“如果你愿意的话……”
她听到他开了口,声音就在离她很近很近的地方。
“……我们就试着在一起好吗?”
人应该如何处理一些从天而降的意外之喜呢?
尹孟熙小的时候就想象过,比如对双色球中奖号码时忽然喜提五百万,比如某天一回家爸爸妈妈忽然告诉她他们家那一片被划进了拆迁区域、能领各种补偿,比如高考之前忽然接到a大招生办电话说你被保送了、不用高考了。
按道理说应该会很兴奋的,可当惊喜来得太突然、而它本身分量又太重的时候,这种情绪就不是那么容易消化了――起码尹孟熙在那一刻就来不及感到高兴。
只是懵。
只是无所适从。
她晕晕乎乎的,被他牵着手一路从大马路领回学校,那时时间已经接近九点半,校园里的人比白天少,可还是有很多认出了他,看到他拉着一个女生的手走在路上都好像很惊讶,窥探的目光一直不断。
她刚在火锅店被很多人这么打量过、现在对任何他人的注视都很抵触,下意识就想往他身后躲;他察觉了,这才发现她的不适,低头看她的时候神情特别抱歉,牵住她的手有要松开的趋势。
――这是合理的解决方案,既然牵手会吸引不必要的注意,那不如暂时放开;她也知道的,可是在他要松开的时候却感到一阵更强烈的不舒服,于是又在最后一刻紧紧拉住了他的指尖,头还是一直埋着、完全不敢看他。
她只能看到他的手、比照片上还要好看,在她拉住之后就不再试图放开了,而是更坦然地将她牵得更紧;她没看到他当时的神情,却又好像能想见他眉眼间的情致,必然柔和又宁静,能给人以无限的慰藉。
“你饿么?”
她听到他问。
“……嗯?”
“刚才你应该还没来得及吃东西,”他提醒她,“现在食堂应该还有夜宵。”
“不用了……”她明白过来,用略微沙哑的声音回答,“……不是很饿。”
――其实不是不饿,只是不想去人多的地方,不想再接受他人目光的审视。
他好像知道她真实的想法,默了一会儿又问:“那去学超买一点?三明治可以吗?”
她还是低着头,这次视线扩大了一点,除了他牵着她的那只漂亮的手、还能看到被路灯拉长的他的影子。
“……可以。”她很小声很小声地回答。
然后他就去学超帮她买了三明治和牛奶,她没跟着去,坐在学超后面小路上的长椅上等他;他并没让她等多久、大概五分钟就回来了,坐在她身边帮她拆三明治的包装纸,然后把它递到她手上。
……像在照顾一个小孩子。
她不需要被这样照顾,比起这些她其实更想问他能不能继续牵着她的手,可惜没有勇气,于是就只默默吃了一口三明治,连是什么味道的都没尝出来。
“好一点了吗?”
还是他先问她,夜里的校园特别安静,他就坐在她身边,把整个世界都放大了。
她还是不太清醒,只回了一个“嗯”,之后就是语塞、不知道该再说什么,沉默在他们之间盘旋,给她以强烈的不安全感。
他却又有了动作,侧身从自己的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慢慢递到她眼前,她看到以后立刻心里一紧――是她的小本子。
“……这个我拿回来了。”
他的语气略显迟疑、声音也有一点紧。
“但刚才出来得急、没顾得上拿你的包,我跟郭跃说过了,他晚点会带给我。”
她:“……”
――该说什么呢?
总要说点什么的。
可她就是哑巴了、脑子里也是一片混乱,看着自己已经被公之于众的秘密被他拿在手上、她只感到无以复加的委屈,之前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眼泪当即卷土重来,吧嗒吧嗒地落在本子的封皮上。
第37章 恍惚
他一愣, 接着无措起来,能发核刊能拿国奖又有什么用?在女孩子的眼泪面前还是照样一筹莫展。
“今天的事情……”
他艰难地斟酌着措辞,明明资料室里的书一大半都读过、那时却连一句安慰人的话都攒不出来;犹豫的时候她已经哭得更厉害, 伤心的小兔子会把看着她的人的心也闹软, 他终于还是又把她抱进怀里, 手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告诉她说“没事了”。
――怎么就“没事了”呢?
明明就有事的。
他的哄慰不仅没有让她恢复平静、反而还助长了她申述的气势, 无声的哭泣变成持续的呜咽, 她的眼泪已经把他胸口处的衬衣浸透了。
“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她的声音因为抽噎而变得断断续续。
“……我,我又没有做错什么事……”
这话说的。
……未免太招人疼了一些。
他叹了口气, 清楚地感觉到那壶提前烧开的水正在被持续加热,抚摸她后背的手也不自觉地变得更轻柔。
“对, 你没有做错事, ”他一直哄着她, “是他们欺负你……”
申诉一旦被认同,委屈的程度就会翻倍,她哭得停不下来, 在他的怀抱里宣泄自己所有的情绪――主要的当然还是今晚的羞耻和恐惧, 可其实也夹带一点私货, 比如……之前暗恋的种种酸涩和辛苦……
这就是他看不透的了,男人永远别想彻底搞明白一个女人,何况那时他也在经历一生只有一次的初恋, 所能做的也就只有就事论事。
“如果你觉得可以的话, 之后我就对其他人说我们很早就在一起了, ”他尽力想着能舒缓她情绪的办法, “那张照片是在一起以后留的, 我这里也有一张你的……”
他大概以为她现在哭的主要原因是照片被人发现的尴尬, 于是就围绕这个点为她提供解决方案,可实际上她自己也说不清现在是为什么在哭,一听他提到照片反而更别扭,哭也哭得气不顺。
“我,我不要……”她抽抽嗒嗒的,“我不要再提这个事情……”
“好,那不提了,”他继续顺着她说,“以后都不提了。”
她没说话,但哭的声音小了一点。
他暗暗松了一口气,轻拍她后背的频率也降低了一点,声音依然很温柔,说:“你最近太累了,今晚就什么都别想,喝点牛奶回去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说着,环着她拧开了纸盒装牛奶的塑料盖子,又递到她手边。
她不太想喝,但还是很乖,慢吞吞地伸手接过来,又慢吞吞地在他的注视下喝了一口。
他好像笑了一下,光线太暗她看得不太清楚,接着又听到他说:“郭跃估计还要过一会儿才回来,要不你先回宿舍吧,东西我明天给你。”
她其实是更愿意跟他待在一起等的,但又不想面对郭跃这个今晚全程在场、知道整个事情经过的人,于是想了想还是点头同意了;他又陪她坐了一会儿,等着她一点点把三明治吃完,然后才站起来送她回宿舍。
他们走得很慢。
十点钟的校园变得更安静了,六月的夏日是花木最繁盛的时节,老校区的樟树上了年头、长得特别高大浓密,微风吹过沙沙作响,令人感到淡淡的恬静与安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