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孟熙都听懵了,心想芸巧姐今年才大四、郭学长都研一了,学妹骂学长可以这么直接吗……?心里犯嘀咕的时候又发现肖至也回头看向她了,他跟唐霏是并排坐着的,她看到的时候心里一涩,很快就别开了目光。
“对对对,这事儿怪我怪我,”郭跃好像已经被韩芸巧骂习惯了,根本没生气,还站起来一个劲儿向尹孟熙道歉,“不好意思啊学妹,我忘了跟后勤说要帮你加一份饭了――要不这样,你去食堂吃,钱我们剧社给你报销……”
……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学长,不用报销,”尹孟熙只好赶紧摆手,“我本来也……”
“吃这份吧。”
话还没说完、半途就忽然听到肖至开了口,她一愣,接着转头去看他,发现他正把他自己的盒饭递给她,盖子还没打开、筷子也没拆,是完全没碰过的。
“我没动过,”他还特地又说明了一句,“是新的。”
啊。
这。
“真的不用了,学长吃吧……”尹孟熙感觉自己手心又出汗了,“食堂也不远,我吃完很快就回来了。”
他却还没收回手,依然保持着要把盒饭递给她的姿势。
“我今天早餐吃得晚,本来也不太想吃,”他的语气很柔和,看着她的眼神也很和煦,“拿着吧,省得浪费。”
……他真是很会劝人。
比如刚才劝唐霏换个角色,他的说法不是“你不适合叶婉”,而是“你很适合叶婧”,即便是挑剔的话也会用褒义的方式表达;现在也一样,他要她接受这份盒饭,不会对她说“你吃吧我没关系”,而会说“省得浪费”,反而像在请她帮他的忙了。
这大概就是绅士吧。
或者说……是传统意义上讲的“君子”。
她抿了抿嘴、还想再婉拒,另一边的唐霏却插了话,笑着说:“学妹就拿着吧,大不了晚上我请你们肖学长吃顿好的,总不会让他饿坏了。”
这话挺平常,偏偏又透着特别的熟稔,尹孟熙也知道他们关系好,的确是能随时一起吃饭的关系。
酸涩的感觉更强了一点,她忽然有点无地自容,接住他递来的盒饭似乎是解决这种困窘最好的方式,于是最后还是接了,并低着头对他说:“……谢谢学长。”
――谢什么呢?
她也只吃了一两口就吃不下去了。
微妙的情绪在心里发酵,谁也说不清那具体是什么――未遂的喜欢大概总会带来一些无力,此外对他身边的其他人又难免会有些羡慕甚至嫉妒,她觉得这是不对的,于是又对自己有了一些否定……最后毛线乱七八糟全缠在一起,变成一个解不开理不顺的大毛球了。
她想不通也懒得再想,干脆去跟芸巧姐一起收拾剩盒饭,收拾好以后发现午休时间还没结束,想了想还是跑到学超买了一包小饼干,买完跑回来的时候下午的试戏刚刚开始,演员们又都聚到了舞台上。
她从剧场的后门进去,恰好看到他一个人站在观众席的中后排、抱着手臂看着台上,侧脸还是隐没在暧昧的光线里,连影子都是过分的漂亮。
她纠结了起码有两分钟,一直想装作没看到他直接从过道走掉,可最终却还是像一块没用的磁铁一样被他吸过去,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人已经站在他旁边对他举起了拿着小饼干袋子的手。
“学长……”
她试探着开口,心里同时对他抱有感激和怨气。
“……你要吃点东西吗?”
他的心就简单得多了,远不像她那样九曲回肠,客气礼貌是他在待人接物时一贯遵循的程式,只是这次在看到她手上拿着面包的时候浅浅地笑了一下,柔和立刻因此翻倍,更容易让人头晕目眩。
“谢谢。”
他竟然没有推辞,直接从她手上把东西接了过去,自己找位置坐下,同时也示意她坐。
“昨天是说要采访对吧?”他一边拆开她买来的饼干一边随口问,“现在开始吗?”
第26章 闲谈
关于采访, 尹孟熙昨晚的确已经做了一些准备。
她是做事很认真的人、否则也没法成为她们那个小城里唯一一个考上a大的学生,昨天一从小红顶回寝室就把他写的剧本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像做笔记似的到处批注, 问题拟了十好几条, 搞完都快凌晨两点了。
可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准备的内容给嘉怡姐过目, 现在也不敢直接用,眼下肖至问起就只好如实说:“我列的提纲部门里还没审过……今天采不了。”
他挑了挑眉, 似乎又笑了一下, 不知道是不是觉得她太正经了,摇摇头说:“随便聊聊就可以, 不用那么正式。”
说完,又把刚刚拆开包装的饼干递到她面前, 示意她拿一片。
这怎么行?那是她买给他的。
“学长吃吧, ”她毕恭毕敬的, 坐着都能鞠躬,“你没有吃午饭。”
这架势也不新鲜了,上学期他在校医院给她买药的时候也得到了类似的一个鞠躬, 肖至叹了口气, 自己先拿了一片, 默了一会儿忽然问:“我看起来很凶吗?”
她一愣:“嗯?”
“你总是很拘谨,”他看着她,语气像在安慰人, “没必要这样。”
啊。
她的耳朵有点热、也许是脸红了, 好在观众席的光线很暗不容易暴露, 就说:“没有……”
他也没跟她争, 只是又把饼干递过来, 这一次她很难拒绝了, 伸手拿了一片,并对他道谢:“谢谢学长。”
“谢什么,”这次他的笑意很明显了,“是你买的。”
真的像在跟朋友闲聊,放松的状态感染了她,让她僵硬的脊背也渐渐变得松弛了。
吃一口草莓味的夹心饼干。
……还挺好吃的。
“剧本看过了吗?”他又问。
她点点头,很乖的样子。
“觉得怎么样?”他看她吃完了那片饼干,就又给她递了一次,“有修改建议吗?”
一聊起来她的警惕就放松了、他递什么她就拿什么,嘴上还在回答:“我觉得写得非常好,没有要修改的。”
“不用恭维我,”他像是又感到无奈了,“有意见可以直接说。”
“不是恭维!”她看他不相信就有点着急了、声音微微提高,“我真的觉得写得非常好,情节本身就好,还跟历史结合得好,台词场景什么的也都好――完全没有要改的!”
好像恨不得要当场发誓似的。
他被她这个过分严肃的样子逗笑了,浮光掠影一样好看,看她像看一个小孩儿:“知道了。”
声音还跟过去一样低柔,却好像比以前更加亲近。
她的心跳变得更快了。
“比较有印象的是哪一场?”
他又随口问起,只是收回了看着她的目光,一边拿了一片饼干吃一边抬眼向舞台上看去,漂亮的眼睛倒映着前面明亮的光。
她其实对每一场都挺有印象的,但担心这么说又要被他怀疑是恭维,斟酌的功夫也抬头看了一眼台上,发现试男一号的演员正在演一场贺先生的独角戏,情节是跟学生们一起探讨新文化的真义,按道理应该有群演跟他搭对手,但这里剧本的处理很艺术化,把其他人物都抽掉了,只有贺先生的独白。
“对这一场的印象就很深,”她就地取材,指了指台上,“看剧本的时候一直觉得独角戏的处理方式很惊艳。”
他挑了挑眉,问:“为什么?”
“我觉得如果有对手的话这些台词听起来就会像说教,”她一边思考一边回答,“但做成独角戏就会更像先生在跟自己对话……也许他那时也不知道新文化到底是什么,要靠反复申说才能说服自己吧。”
说着,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台上演员的表演,眉头微微皱起来。
他看到了,问她:“怎么?”
她眨了眨眼,继续盯着台上看,直到那个段落整个结束了才斟酌着说:“没有,就是觉得这段演绎跟我理解的有点差别……”
他好像有点感兴趣,示意她继续说,她有点犹豫、怕自己说得不对,可又知道他是个很宽容的人,上学期那些那么粗糙的pre都没让他生气,此刻被他以鼓励的目光注视着,胆子也渐渐大了,说:“我觉得刚刚那位学长处理得太……太坚定了,在我的理解中这里贺先生应该是有些迷茫的。”
“迷茫?”
“嗯……”
“他没有留洋的背景,旧学比新学扎实得多,何况还出身于一个封建大家庭……这样的人应该多少对新文化会存有一些疑虑吧?”
“当然我不是说他不进步、他当然是很进步的……只是他应该对那些所谓的旧文化也有些留恋,毕竟被它们养育长大。”
“先生到最后都在教国文,解放以后建立了文学院、当的也是古代文学的老师――文化这种东西怎么能说断就断呢?五四之后他虽然一直倡导破旧立新,可其实心里应当也很痛苦吧?――怎么说,就类似一边反思、一边又反思自己的反思……”
本来没想说那么多的,可开了头以后就没能收得住――也是,她藏什么呢?他连她的论文都看过,早就知道她几斤几两沉,就算她说的不对他也不会怎么样,真正有涵养的人总是谦逊又包容的。
“我都是乱说的,”但她还得给自己找补,“……学长随便听听。”
他呢?
本来一直看着台上、神情都是淡淡的,后来就侧过脸一直看她了,深邃的眼睛在模糊的光影中像漂亮的宝石,有微微的光亮。
“怎么是乱说?”他的声音更温柔了一些,“讲得很对。”
他夸奖人的方式不如批评人高明,总是简短又节制,就像上学期他夸她报告做得好,也就是一句“非常不错”;现在他又说她“讲得很对”,同样简简单单的,可是她却觉得这是一句很有价值的赞许,能被这样一个人夸奖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
“不过这些话就没必要跟演员们说了,就让他们照现在的方式演吧。”
她有点不理解,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他笑笑,回答:“毕竟是校庆献礼,说太多彷徨的话总是不恰当。”
也对。
可……
“可我觉得剧本的原意更深刻,”她有点犹疑,“如果被误读、学长不会觉得可惜吗?”
这个问题似乎引起了他的兴趣,没回答却转而问她:“你读过罗兰・巴特吗?”
她又愣住:“嗯?”
“一位上世纪的法国文学家,也是评论家,”他耐心地对她说明,“他有一个著名的理论是‘作者已死’,意思是作品完成之际作者就已经将阐发作品的权利让渡了出去,读者与文本之间的互动将不再与他相关。”
“啊……”她似懂非懂。
“院里有一门课叫‘文学概论’,如果感兴趣可以去旁听,”他大概也看出她没懂,因此又微笑着建议,“课上会读他的论文和随笔,老师的讲解会比我详细得多。”
她点了点头,其实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但既然已经聊到这儿了也无妨再多问一句:“学长这学期会做这门课的助教吗?”
“这是文艺学的课,跟我方向不同,”他摇了摇头,又看了她一眼,“这学期我没有做助教的工作。”
是这样。
她“哦”了一声,平平淡淡的,与此同时心里又冒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他那后半句话是专门说给她听的……
脑子还没转明白,舞台上的郭跃却忽然站起来叫着“肖老师”,看样子是有事要跟他商量;他就站了起来、要往舞台上走,离开之前又回头问了她一句:“采访的时间现在大概能确定吗?”
她跟着站起来,想了想回答:“大概还要两三天,我们部门里过一下提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