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爷爷。”
如果有旁人这么说,时子晋一定会冷笑着反击回去,但现在的这个情况,却让他这样尖锐地无法回答。
病床上半坐半躺的消瘦老爷子将老花镜往下推推,冷着脸的模样确实和自己常常在镜子中看到的有些相似。
他眯着一双眼睛看过来,似乎是在研究时子晋的表情,嘴里却不紧不慢地继续道:“你们几个开的那家公司我知道,确实做得不错。
不过,管理一家小公司,和管理一个大集团完全不同,只为一家公司的利益而不顾整个集团的利益……”
“等等。”
这都开始教育上了?时子晋皱起眉头,“我好像还没有承认您。”
“年轻人,这种事情需要的,是我来承认你,而不是等着你的承认。
当然,要是你不相信我的话总得相信科学吧……
刚刚医学上的鉴定书你也看到了,如果还是不信的话……
唔,宋双南,你总是记得的吧?给了你两套房子的那个。”
子晋没有说话。
老爷子的潜台词他瞬间反应过来,立刻想到了那位几乎陌生的宋先生和一直以来业务蒸蒸日上的公司。
宋先生……当时他虽然也算给宋先生帮了个大忙,得到谢礼也是理所应当。
但事实上,那件事并不是非他不可,而得到的报酬――那两栋别墅……
未免也太重了些。
本打算按兵不动,看宋先生还有什么后招,可是对方就此消失,再也没有出现。
就好像是专门为了将东西送出去而跑来一样。
包括他和朋友开的公司。
几乎没有遇到过任何来自同行刁难,甚至每当资金缓不过来公司出现危机时,就能迅速谈下一笔高额的业务,朋友总是开玩笑说,“就像天助一样。”
难道……
“您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咳咳咳咳……”
听到这个话题,老爷子顿时一阵好咳,刚开始还是装的,没想到咳着咳着竟然成了真的,整张脸都红了起来。
子晋冷眼看了半晌,还是接了杯热水递了过去。
“谢谢……唉,年纪大了才发现,拥有的物质条件千好万好,总比不过身边的孩子啊……看看,这有个孙子就是好……”
老爷子喝了水后捧着杯子,含着刚刚咳出的眼泪,满脸感动地望了过来。
“您还没说,到底是什么时候发现我的?”
见这个问题实在是避不过去,老爷子沉默了下,索性破罐子破摔般坦率地直言道,“几年之前,我查到宋双南在外地置了两套房产,然后迅速地转手了他人,我就顺藤摸了个瓜……”
“您为什么要查宋先生?”
“这个嘛……嗯因为……主要是……那时候觉得吧……”
老爷子捧着茶杯四处观望着风景,顾左右而言他般含糊着。
“距离刚刚医生要求的时间,还有十二分钟。”子晋不紧不慢地提醒他。
“唉……这个事说起来是一言难尽啊!要不你坐下,做个心理准备,我再开始说?”
“十一分钟。”
“好好,我现在就说……”慕荣天略有些惆怅。
他先硬后软,以利以情绕着圈子来来回回试探了半天,依然没有发现这孩子有遗传到他那个温和爸爸一丁点儿的性格特征。
骨子里的强硬、坚持和不妥协,完完全全都是他那个有过一面之缘的儿媳妇翻版。
尽管他早就借调查时子晋的档案之时摸透了他的性子,但亲身体会到这样的对待,心里还是颇为难受的。
“其实这件事说起来也很简单,无非是些富家少爷爱上贫穷女子却遭到了父亲反对,于是在好友帮助下成功私奔的段子。”
想起过往的事,饶是慕荣天年纪一把了,也不得不伤感文艺一回。
心中满是苦涩,他却依旧用略带奚落的语气淡淡继续道,“可惜不是每个故事都能在这里画上终点。以为逃离家族、带上足够的钱就能有很好的生活,真是天真幼稚!
缩在不足十平米的小屋,你爸爸生了病,她又怀着孕要生孩子,没几个月钱就花的精光。
他们不愿意回家求救,便央着好友给偷偷地介绍了个活,结果……”
他闭了闭眼,每次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的那道裂口又被重新撕开,“大病初愈怎么能做重活呢?
更何况,他在家时连扫帚都没有拿过,怎么能搬得动那样沉重的砖头?
我听说……是失足从十几米的手脚架上摔了下来,当场……就没了。”
子晋的心脏猛然停止了跳动。
“我这儿子平生性子温和,说不好听了是软弱没主见,搁在商场上完全不能看,于是我想着,要么给他娶个足够强硬的妻子,要么就让他生个足够强硬的孩子。但是……
他将我给的路扔到了一边,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
他一生,就这么强硬了一回,却再也没能回来。”
“那后来……”
“后来?那小姑娘想了个法子避开了我们……
等再找到她时,早就没救了,孩子也失了踪影。”
她宁愿丢弃孩子,给他一个不确定的未来,也不愿让其他人来抱走他。
“她恨我,也恨宋双南……
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承认她,而宋双南,得知好友出事后再也没来过……
她是这样地憎恨我们这些亲人和朋友,便随意丢弃了孩子,然后决绝地离开。”
老爷子的声音带着一些隐隐的感叹。
她毫不留恋地追随而去,剩下的两个人,一个在失去至亲的痛苦中煎熬,一个在害死挚友的罪孽中忏悔。
可事实上,她最恨的,是自己吧?
如果当初没有遇见他,也许那个在树下笑得一脸温和的男子,就有着另外一段截然不同的命运,而她,依旧过着自己犹如死水一样的生活,不见天日,没有希望。
她以为那是拯救她的阳光,可是,阳光最终还是被乌云给遮挡的严严实实。
她的太阳永远地落山了。
再也不会回来了。
再也看不到了。
那样的温度。
所以她才会追逐着他而去吧……
“你们一直在找我?”子晋也跟着沉默了好久后,才顺着刚刚的思路,继续问道。
“一直在找。
婴儿失踪案,全国上下这么多起,简直是司空见惯的事。
何况孩子总是会长大的,会和照片上的不一样,能坚持很久的家长们不多。
但我们慕家,就你这么一个孩子,哪怕是找上十年二十年,我也耗得起!我想,既然小宋在他们中间出了那么多力,说不定小宋会知道你的下落,于是这几年……
咳咳,关注小宋略多了些。”
连人家在哪里买了什么、什么时候转手这种事情都知道得一清二楚,还好意思说叫“略”?
“也就是说,几年前您就知道我在时家了?”
“呃……当时虽然知道,但也不是很确定。直到后来你们公司有次体检……”
就是那次的乌龙绝症体检报告?
他微微皱起眉头。
“既然已经确认了,我就打算去接你回来,可是慕合集团出了些事不得不处理……
年纪大了,也力不从心了,好不容易解决后,又生了场大病。这不,刚刚好一些,我就急忙让人去找了你。”
慕合集团前几年确实动荡得厉害,新闻报刊都有报道。时子晋心中默算了下时间,心中恍然,却又不揭破,只道,“所以您认回我,是想……”
“傻孩子,爷爷老了,家里的担子自然是要交到你身上的。
我看你那小公司发展得也不错,证明我孙子还是遗传了我的天赋的!”
这孩子不像他爸爸那样的性子也好,商场上正是需要他这样的杀伐果断,慕氏走到这里,也确实到了改变的时候,而自己,就等着卸下担子后抱孙子吧!
慕荣天越想越得意,几乎要仰天大笑,然而孙子这个词瞬间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时子晋,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当时他们给你起的名字叫景厉,要不我给人说一下,咱们把名字改回来?”
慕景厉?
“名字的事先不急,我有些不明白,我……母亲当时就算穷了些,也不至于就被您反对到不得不私奔吧。”
“如果她真的仅仅是穷人的话,我就不会反对的那么厉害,”老爷子叹口气,随即坦然回答,“反正这个事你迟早要知道,也没有办法改变,我就直说了。
你妈妈她从小生活的地方不是很好,确切来说,是……暗娼和雏妓的聚集地。
就连她的母亲,也是那里一个挺有名的……可以说是头牌了。”
“……所以她自己也是?”
时子晋这么问,语气淡然地就好像是个毫无关系的陌生人。
也许有很多人得知自己的身世后,会焦虑会伤心会怨恨,会对自己的被抛弃而耿耿于怀,而他却一点也不会。
他的成长路上得到过应有的关爱,或许没有别人的那么多,但也已经足够让他端正心态,在面对身世时保持一份冷静和旁观。
能多一份亲情,固然很好,但被抛弃,他也不会刻意怨憎。
“不,她要真的也做这个皮肉生意,估计你爸爸也不会迷上她……呃这个也难说。
事实上,父母和孩子起了冲突,让步的永远都是父母。
可惜我的小凯,是永远也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了。”
子晋默默点头,家中的父母得知他和子默的事后,震惊中表示完全不能接受,直到两人找了时间向父母坦白了婚姻的内幕,他们才显露出些许默认的态度。
那段时间,彼此的相处居然莫名变得奇怪起来,本以为终于能够光明正大地牵手拥抱,但……在那种气氛下只觉得做什么都怪怪的。
就连他微微靠近一下,父母的视线就会下意识地扫向两人。
“我见那小姑娘品行确实不错,唯有出身太差,心底下决定,要真是认定了她,换个拿得出手的身份也不是件难事。
慕氏这么多年下来,我总不能让所有人日后指着慕合的大楼说,咱们少夫人是个……那样的话,慕合不需要任何敌人就可以直接关门了。
我当时拒绝的话说得狠了些,那几个人又都是年轻人,估计是吓到了,手足无措下就听了小宋的主意,将这件事给闹大了。
就那么当着满大厅宾客的面,要我必须答应不计身份认下这门亲事……
那种情形下,怎么可能答应?!
我也不知道那时的她就已经怀孕了……
但他们这么鲁莽的行动,算是将自己给逼到了绝路,我曾经准备的所有后手也都没办法用了……”
一个是着名集团的大少爷,却性格软弱左右摇摆拿不定主意;一个是暗娼巷里的小姑娘,性格强硬却不懂豪门行事风格,这样的两个身份性格天差地别的人,在朋友的支持下,鲁莽勇敢地为了幸福而斗争,然后失败,然后携手私奔,然后……在天人永隔后,她决绝地随之而去。
万一老爷子提前找到了他,就冲着这样强硬的手段,不管是不是心口不一,他和子默也绝对没什么好下场。
不过现在么……
“您也会像干涉他们一样干涉我吗?”
子晋没想着绕什么弯子,索性直接问道,这是直接关系到他们之后的相处是“相敬如冰”还是“相敬如亲”的大问题。
“哦这个事儿啊,我早就想和你说说了。你跟那个叫什么樱的,我也查过是怎么回事,咱们就不说她了,说说你的事。
现在的孩子都大了,我一个老头子也管不了那么多,打算认你之前就做好了决定,所以……年轻人的事,你自己做主就好,我也就一个要求,生个小重孙,或者重孙女也行。
至于你和那么什么姓叶的小子,想混几年也罢,想混一辈子也罢,我啊……是管不了了。”
显然老爷子是做足了功课的,继续说道,“我也看了很多书,十分理解你们这个群体,但咱们这个大的家业,几代下来,不能没有个继承人,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想要找回你的另一个原因。
现在的医学这么发达,哪怕你不喜欢女人,也能弄个试管婴儿、请个代孕的生下孩子来,当然前提是要和你说清楚。
生个、孩子这个事……不算逼迫吧?”
等等。
谁是“姓叶的小子”?
什么又叫“你们这个群体”?
子晋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道,“就这些?”
“呃……当然你们在公共场合也要注意些,毕竟两个男人……咳咳,现在的媒体嘴皮子有多利,你以后也能体会到,但慕合的形象,绝对不容有误。
话说回来,姓叶的小子真心不是什么长情之人,阿景啊,你自己心里要有数,不管遇到什么事,记住,咱慕家人,拿得起,也放得下!
爷爷永远都是你的后盾。”
难道说的是叶鸣?他们偶尔会聚个会喝个酒,除了他之外似乎也没有别人了。
想到这个误会,子晋心中有些好笑,又有些感动。
对他来说,这个爷爷是个可有可无的陌生人,尽管有着割不断的血缘关系,但只算是养活一个老爷子的话,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然而让老爷子思考的,却不仅仅是认回一个流落在外的孙子这么简单的事。
公司,接手人,能力,性格,每个都是他需要思考确认的。
所以,就算他很早就知道了自己的存在,就算他保持着观望和试探的态度来观测自己了那么久,就算他依旧对他的生活有着各种要求……
老爷子已经尽最大可能的,释放了自己的善意。
而他,当然不是一个会将亲人善意拒之门外的人。
既然都能接受唯一的孙子是同性恋的事实,那么其他的,想必接受起来也不难吧?
时子晋这么想着,罕见地有了一丝恶作剧的心情,考虑到老爷子的身体还是作罢,沉默了一下还是坦诚道,“嗯,其实我有一个未婚妻,暂时还没有结婚是因为户口有点麻烦。”
“啊?!还是那个什么樱?阿景,人家都快和她女朋友订婚了,你不会还想着……”
“不是,她叫萧子默。”
“哦哦,萧子默是个好姑娘,那个姓盛的小子婚内不检点,将来咱帮她换个……什么?!”老爷子猛然坐直,“你未婚妻?萧子默!那不是你二十多年的妹妹吗?!”
老爷子的眼神透漏出不可置信,然而很快他就收回了惊诧,恢复了之前的云淡风轻:“那丫头不错,改天带过来我也见见,照片上的毕竟不是活人。”
因为曾经的秘密,时子晋对别人的眼睛下隐藏的情绪十分敏感,他心中明白,已经涨了经验的老爷子是打算走迂回路线,免得像之前那样弄得家破人亡。
然而万事都有妥协的可能,唯有他费尽心机得到的人,他不能有半分妥协。
“其实……我很多年前就向子默表达过心意,但被她拒绝了。”
察觉到老爷子心中“丫头做的对,兄妹怎么相爱”和“小丫头没眼光,这么好的孙子都能拒绝”的矛盾纠结,时子晋不动声色。
“在那之后,我就和叶鸣时常混在一起。时间长了就和他……”他干咳一声,掠过这一段,继续道,“后来就算结了婚,还是被爸妈给察觉到了,就背着我和子默商量。
子默内疚,正好她的那段造假婚姻也结束了,就打算给我个机会试试。”
“虽然我已经和小叶……挺好的了,但看她那么后悔,哭得挺伤心的,我也觉得可以试试,”时子晋无所谓地耸肩,“爷爷帮我看看也好,能试则试,不能我还回去找小叶去。
反正这样挺好的,是吧?”
老爷子大吃一惊。
这回是真吃惊了。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孙子竟是个不乱伦就搅基的货!
这就是亲爷爷不在身边的缘故啊!老爷子痛心疾首,但面对乱伦和搅基的重大压力,还是选择了乱伦……
幸好是伪的,不然还真得一口血吐出来不行!
如果想顺利结婚,户口的问题还需要老爷子帮忙。虽然时子晋不介意走些弯路,但能避免的节外生枝,还是避免掉吧。
探视时间结束,时子晋对着面色复杂的老爷子点点头,转身离开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