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之,他就是不肯将事情推到你头上。”
簪星轻轻笑了一声。
这确实是顾白婴的脾气,这少年虽然嘴巴上不饶人,心地却不坏。人人都觉得死人不会说话,死人也不会生气,用死人的名声来换活人的性命,这很划算。可在他眼中,死人的名声比活人的性命更重要,杨簪星也比顾白婴更重要。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桩赔本的买卖,他也要做。
就像顾白婴当初将寄有元魂的簪子送给自己,却骗自己是从画金楼里买来的。
他总是在做这种赔本的生意。
门冬又接着道:“因他不肯说你一句不是,而且在万杀战的时候,他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的事大家都看在眼里,后来就传出流言,师叔和你之间......是那种关系。”说到这里,门冬又气愤起来:“就算是你们是那种关系又怎么样?关他们什么事?在背后乱嚼什么舌根子!”
见簪星没有说话,门冬犹犹豫豫地看了她一眼,终是按捺不住,问出了自己心中一直疑惑的那个问题:“那什么......你们真的是那种关系吗?”
簪星:“不是。”
门冬长松了口气:“我就说嘛,你们要是那种关系,怎么可能逃得过我的眼睛?扯远了,总之,流言越传越烈,雷罚一日比一日凶狠,再这么下去,他肯定要丧命,就算不丧命,一身修为也没了。”
“所以......所以掌门师尊以断情针断绝师叔的记忆和情意,让他忘了你。”
簪星心中一动:“断情针?”
“是以前掌门师祖从朋友手中得到的秘术,姑逢山里还从未有人用过此针。不过,也幸亏掌门师祖用了此针,因为在离开五雷台后,赤华门为了证明师叔与你之间确实没有关系,让师叔过情阵。”
“情阵又是什么?”
“一种很可怕的阵法,陷在此阵中的人若动情念,便会灰飞烟灭,若没有情念,则可安然无恙度过。这种阵法修仙界中已经失传许久了,没想到竟然在灵心那个老不死的手里。总之,因为掌门师祖对师叔用了断情针的关系,师叔才能过情阵。”门冬回忆起此事,仍心有余悸:“师叔过了情阵后,宗门里有了台阶,表面上便相信了师叔是被你蛊惑才会袒护你的说辞,让他离开了五雷台。”
“离开五雷台后,师叔回到姑逢山。因他伤势太重,一直在山中闭关休养,也是年前才出关的。”门冬仰头看着簪星:“其实师叔也不止忘了你,还忘记了我们一同去离耳国巫凡城的事,他不记得田师兄他们,我们也不敢对他说出真相。就算对他说了,他也未必相信。而且当时我们都以为你已经死了,让他恢复记忆,以他那个死心眼,说不定会打上赤华门为你讨说法。不过......”说到这里,门冬眼底也浮现起些疑惑:“明明你命牌已经碎了,为何你还活着呢?害我白白哭了大半年。”
命牌代表弟子的性命,若弟子性命尚在,命牌无论如何都不会碎掉,正因为如此,当簪星的命牌碎掉以后,灵心道人才愿意放过顾白婴。
簪星闻言,心中暗忖,当日她被鬼厌生修罗伞摄取魂魄,又拿走枭元珠,原以为自己死定了,偏在极冰之渊醒了过来。那时候,掌心一直生长的红痕尽数消失,或许在“天道”看来,枭元珠消失,自己这个“意外”已经结束,作为命盘上棋子的那个“杨大小姐”已经彻底不存在,所以,命牌才会碎掉。
而活下来的,是她杨簪星。
“我也不知道。”她轻描淡写地蒙混过关:“或许是因为我本身是魔族的原因。”
说到“魔族”二字,门冬表情滞了一下,似乎才意识到簪星和他如今身份的差别。他默了默,忽然低声问:“你真的是魔族吗?”
簪星笑了笑:“魔王印都看见了,你还不肯相信?”
“那你为什么要上姑逢山?”
“如果我说,我上姑逢山是为了治好脸上被‘域’留下的伤,你相信吗?”
门冬诚实地摇了摇头:“我不信。”
簪星叹了口气:“我就知道。”
“不过没关系,”下一刻,小孩儿坚定的声音传来,短短一瞬间,他似乎就将自己说服了,“小师叔相信你不是坏人,我也不相信。既然你没死,那就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反正现在那个金眼睛的魔头要毁灭三界,说不准大家都要死在这里,是人是魔也没那么重要。”
他说得悲怆中带了一丝好笑,簪星问:“说起来,你们这行除魔军很奇怪啊。我瞧着除了咱们宗门的人外,大部分弟子修为都很普通。莫非鬼厌生已经杀得修仙界无人了?”
门冬闻言,愤愤然开口:“别说了,此次来馀峨山,修仙界众人皆知五轮塔第五层是有去无回的邪地,那魔头又手段凶残,此去馀峨山,九险一生,有去无回,这支先头部队表面上是探消息,实则是送死的垫脚石哪!”
“垫脚石?”
门冬更激动了,忍不住握紧双拳:“灵心那个老狐狸,虽然看在掌门师祖的面子上放过了师叔,实则内心仍然记恨,这才公报私仇。明知道这支队伍多半是去送死的,却还是亲自点了师叔来做除魔军的首领,好歹毒的心思!”
第273章 情根(2)
月色清亮,将小孩儿的发髻照得如盛开的莲花粉嫩。
而他脸上尤带未干泪痕,仿佛要将憋在心中许久的委屈尽数倾诉,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这只除魔军,是去五轮塔探底的。修为本就不高,将师叔塞进去,就是让师叔当冤大头,若胜了,就是除魔军众人的功劳,若败了,师叔便要迎受各大宗门的责骂。我和牧师兄田师兄还有孟师姐实在看不下去,主动要求也加入,也幸亏有我们在,你瞧瞧他们那样子,还不如你们魔族看着顺眼。”门冬约是气得狠了,这会儿也顾不上什么立场不立场。
簪星心中却明白过来,难怪这支队伍里修为如此参差不齐。
“后来湘灵派的蒲萄师姐也得知了此事,便带着几位师姐加入。吟风宗那个聂星虹前些日子因为调戏师长被责罚,自己主动要求进入除魔军好将功补过。这些就是厉害些的人了。至于赤华门的那些人,”门冬哼了一声:“表面是自己人,实则就是来监视的,有时候还得提防他们背后刺你一刀,根本不可信。所以我们也是倒了大霉,才来干这种事。”
簪星终于将这来龙去脉弄清楚了,真心叹道:“真是不容易。”
门冬看了簪星一眼:“你不生气吗?”
“我生什么气?”
“师叔不记得你了,还和你打了起来。”门冬试探地问:“你不生气吗?”
“说实话,一开始是有点生气的。”簪星想了想:“不过听你这么说,此事也怪不得他。而且眼下还未进五轮塔,纠结于这些事情也没什么意义。就如你说的,说不定大家都要死在这里,记不记得的也没那么重要。”
门冬语塞了一刻,大概是没料到簪星竟然如此豁达。他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往簪星面前走了两步,似乎下定了某个决心,抬起头看着簪星:“你和师叔之间,属实有缘无份,如今他失去记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记起原来的事。你内心一定很失落。”
簪星看着他,不明白他想说什么。
“要不然,你看看我?”门冬红着脸道:“我虽然不如师叔俊俏,也没他修为高,不过也勉强未来可期。师叔失去记忆说到底也有我的一份原因,不如我把自己赔给你,你凑合一下?”
簪星:“.....”
她收回笑容,屈指狠狠弹了门冬一脑门:“多谢你考虑得如此周到,不过,我可没打算犯罪。”
......
风在最高处停了。
远处的花树幻象已经完全消失,残红彻底散去,夜里的山林安静又孤独,月色从树梢流淌下来,同水潭边的游鱼擦肩而过。
黑色的屋顶与白色的屋顶分隔两道,如黑夜与白昼,晴日与夜月,永不相交。
屋子里,有人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榻上的女子和衣而卧,听见动静,眼睛睁开,坐起身看向走进屋里的人。
屋子里的灯亮了起来。
“七师叔。”孟盈低声道。
顾白婴收回点灯的手,灯火下,少年容貌轶丽,眸色却深如暗流涌动。
“门冬去杨簪星屋里了。”良久,他开口,声音平静:“他们很熟。”
孟盈没有说话。
“田芳芳和牧层霄,甚至是你,跟她似乎也很熟。”少年屈起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看着跳动的灯火,似在思索:“当初我醒来后,失去中间一年多记忆,宗门中传言魔族杨簪星潜入姑逢山,而我为她所惑,迷失心智甚至助她逃离杀阵。后来掌门替我清心我才恢复,但也从此失去记忆。”
“有些说不通的地方。”他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在杨簪星身上感觉到了我自己元魂的气息。”
“我元魂有损,掌门告诉我,是被魔族所伤。”
“门冬说话夸张,田芳芳和牧层霄是妙空殿的人。而你在月琴身边长大,不懂得如何说谎,所以我来问你。”少年看向孟盈,语气带了些迫人的压力,“我的元魂,真的是被魔族所伤吗?”
灯火在暗色的屋子里摇曳,照亮了两人沉默的脸。
孟盈垂眸不言。
少年并不心急,耐心地、安静地等待对方的开口。
整个宗门里月琴最看重的弟子孟盈,从小到大被当作未来掌门人培养,她甚至不懂什么叫说谎,冷静又理智,公平又正直,由她嘴里说出来的答案,绝不会有半分虚假。
良久,孟盈开口了:“七师叔,你们的事情,我并不是很清楚。”
“两年前有一日,我去妙空殿找牧师弟,发现他的书箱里有很多书。”
顾白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不明白孟盈何以突然提起此事。
“那些书很特别,是一些叫《修仙界一百个约会胜地》《情话金句大全》《手把手教你如何追道侣》《修炼后我成了仙子的白月光》诸如此类的杂书。”
顾白婴有些莫名其妙,牧层霄能看这些书,只能说明他确实没将心思用在修炼上。而能能在宗门藏书阁里找到这些书,想来也不是件容易事。
“我问牧师弟为何要收集这些书,牧师弟说,是你托他寻找的。”
少年眉心狠狠一跳,下意识道:“不可能。”
孟盈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复杂:“而那不久后,簪星师妹陷入万杀阵。”
“你也知道,魔族陷入万杀阵,绝无生还可能。但簪星师妹不仅活了下来,还在众目睽睽之下逃走了。”
“因为你以寄魂术分出一隙元魂寄于她身上,帮她挡住了万杀阵中万道杀机。”
少年脸色微变,眸中难掩震惊。
这实在不像是他会做出来的事,但孟盈绝不会说谎。
“师叔,我对情之一事,不甚了解,不过依书籍上所言,你应该是喜欢簪星师妹,想要她做你道侣。甚至不惜牺牲自己一隙元魂,替她挡住各大宗门追杀。”
少女神情一如既往得清冷,说出的话却如巨石落入深潭,掀起万丈波澜。
“你待她,情根深种,似海绵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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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顾:???
第274章 玩物(1)
这一夜,司幽村里几人一夜无眠。
第二日一早,琼娘和游郎早早地吩咐族人将早饭送到众人屋中,待用过饭后,就带众人前去五轮塔。
司幽国族人虽然瞧着有些厌世,待人却还算周到。早饭很是丰富,宝珠山茶、珍珠萝卜糕、薏米甜汤、清汤龙须面......都是素食,做得却极为精致,滋味比起宗门内的也不遑多让。
顾白婴坐在桌前,心不在焉地动着筷子。
“顾同修,”门口经过的聂星虹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你不吃小葱吗?”
顾白婴回过神,面前的桌上,堆着一小簇葱花。他愣了一下,顾白婴没有挑食的习惯,素日里也没什么忌口的东西,连他自己都没发觉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将碗中的小葱全给挑了出来。
正要进门的蒲萄脚步一顿,目光在那堆小葱上停留一瞬,又飞快移开,轻声开口:“游郎和琼娘让我过来说一声,等下就可以出发了。”
田芳芳道:“知道了。”
蒲萄又看了一眼若有所思的顾白婴,这才离开。
那一头,魔族也已经准备好了。
弥弥睡了一夜,又缩回了白猫的模样,跟在簪星身后往外走。簪星走出屋,小双带着众人已经在外等候,见簪星出来,小双有些担忧道:“小殿下......”
昨夜他是瞧见簪星和顾白婴二人在花树下说话,不过并未上前。一来这二人修为卓绝,靠近的话立马就会发现他偷听。二来这种情况,他一个外人也确实不好插手。不过心中担忧还是分毫不少,毕竟此次临行前,不姜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让簪星吃亏。
不过眼前看来,簪星还算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