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栗身子一动,慢慢地转过身。
红衣妇人怔怔地望着他,身旁是落在地上的弓箭。她的目光穿透了多年的岁月,如第一次在海上的初遇,迷惑的、不解的,让他永远无法忘记的温暖。
离珠公主慢慢地走近,走到了银栗身前。
距离当年,已经过去了四十年。
四十年,对鲛人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却足以让一个人类少女变成年迈的妇人。
她仍旧如当年一般喜爱穿红衣,就如在货船上杀海盗一般,将长袍裁短,宽大的袖子挽到手肘,英姿飒爽。她的发髻仍然绾得很高,青丝却已经成了白发。眼神仍旧明亮,眼角却已经爬上了皱纹。
人生已经过去了很久。
“银栗......是你的名字吗?”离珠公主轻声问。
他愣了一下,腼腆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里流下泪来:“对不起。”
鲛人却笑了:“没关系。”
那些真相,那些掩藏在皇陵深处、随着灭妖阵一起灰飞烟灭的真相,如地下甬道里那些明亮的长明灯,无人在意地、孤独地燃烧着。或许有一日重见天日,或许永不会为人知晓。
皇陵白玉宫殿,一瞬间似乎变得很微渺。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大地空空荡荡。鲛人的银色鱼尾渐渐显出,在空旷的夜空里划出一抹浓烈的光彩。
少年看着眼前头发花白的妇人,忽然微微倾身,羞涩地、坚定地吻向她的额角。
时空似乎静止了。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西海上的月亮映照巨大的行船,他看见红衣墨发的女子站在船头,仔细地擦拭手中的牛角弓,他在礁石后跃跃欲试,一路随着她奔赴到陌生的国度。
在那个夜晚,公主第一次正视沉默的小侍卫,对他说:“谢谢你。”他把那枚擦了无数次的蓝色海螺送给了她,希望能换她展颜。
走路其实很疼,但他心里欢喜。
人妖从来殊途,在一起没什么好结局。可他从未奢望和对方在一起过,这个卑微的少年,喜欢一个人,可是不能说出来,只能......只能藏在心里。
鲛人道:“我想变成人。”
蛇巫族的巫女看着他:“我要你的妖丹用来交换。”
他道:“好。”
“要一枚一枚拔掉全身的鳞片。”
他道:“好。”
“妖类做人不易,你虽拥有双腿,却日日都如走在利刃刀尖之上。”
他道:“好。”
巫女的眼神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像是早就看透了结局,她说:“天命早已注定,容不得更改。你与她二人,缘起缘灭,终只一瞬,何必强求?”
一瞬吗?
银栗感到自己的身体变得很轻盈,像是西海尽头夏日里吹过的风,他看向眼前的妇人。
她的眼里清楚地映着自己,她也叫出了自己的名字。
这便足够了。
簪星曾调侃地说:鱼的记忆很短暂,只有一瞬。
可是她不知道,有时候,那瞬间,就是永恒。
天幕之中,夜空变成了墨蓝色的海,从鲛人的鱼尾处,开始渐渐虚化成一粒粒璀璨的白星,那些闪烁的星辰漂浮在长阔的原野之上,黑暗之中,慢慢四散开去。
从他的尾巴,到身躯,再到双臂,直到整个人彻底化为光点消失,唯有那些惊丽的星辰,灿烂地、盛大地燃烧过,然后归于宁静。
夜空重新黯然。
世上再也没有鲛人银栗了。
第112章 故事结尾(1)
残局就这样毫不遮掩的摆在了众人面前。
什么鲛人、黑雾全部消失了,只有冷寂的夜,和远处西海的潮声翻涌。
离珠公主身体软软地倒了下去,侍女惊叫一声,跑过去将她搀扶起来。王宫的侍卫们从白玉殿中出来,离耳国的国主被他们护在身后。
国主迟疑道:“仙长......”
顾白婴看了他一眼:“结束了。”
一切都结束了。
秘境开启之日,本是一个令人激动的、向往的夜晚,谁能想到收场竟会如此惨淡。或许是因为银罂当着诸位修士的面说出了四十年前皇室不堪的隐秘,国主也无颜面对旁人,只匆匆嘱咐下去令人搀扶受伤的修士回去后,就由侍卫们护送回宫。
离珠公主也被送离了皇陵。
那些受伤的、不能走的修士们被同门弟子或是王宫的下人们搀扶离开,剩下的还能走的修士三三两两的离开此地。今夜星宿台被毁,又出了如此多变故,秘境只能另换日子开启了。
田芳芳把斧头收好,他身上也挂了不少彩,一瘸一拐地走到簪星和顾白婴二人身边,问:“师妹,咱们现在去哪儿?”
簪星看向顾白婴,顾白婴道:“回去。”
“回哪儿?宫里?”
顾白婴瞪他一眼:“‘仙寻海!’”
田芳芳“哦”了一声,另一头,孟盈和牧层霄也走过来,身后跟着拖着弥弥的门冬。和鲛人打斗的时候,这一人一猫一直藏在星宿台的柱子后,倒是没有被伤到分毫。
孟盈看向簪星:“杨师妹,你刚刚让鲛人的元神附在体内,可有不适?”
簪星摇头:“没什么,都挺好的。”话一出口,猛然感到自己掌心一阵剧痛传来,这剧痛瞬间席卷过她的大脑,簪星眼前一黑,接着什么都不知道了。
......
风从窗缝间溜来,偷吻榻上人的脸。
簪星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日下午了。
她坐起身,脑袋尚有些昏沉,弥弥“嗷呜”一声跳上桌子,惊倒了坐在桌前打盹儿的人。
“你醒了?”门冬站起身,走到床榻前,小孩儿顶着两朵莲花髻,煞有介事地摸了摸她的脉搏,道:“没事了,等晚些再喝两服药,你就能恢复从前。”
簪星问:“我怎么了?”
“还好意思问,”门冬教训她:“就你那点修为,也敢让妖族的元神上身,万幸有我在,否则你这回肯定惨了。记住,我以后就是你的救命恩人。”
簪星捏一把他的脸:“好的,救命恩人,谢谢你。”
门冬的脸被她捏成了一滩泥,气得伸手拍掉簪星的手,气鼓鼓道:“不要碰我的脸!”
簪星下床穿好鞋,看了看四周,问:“其他人呢?”
“师叔和田师兄去王宫里,国主让修士们重新商议开启秘境的日子。孟师姐和牧师兄在隔壁修炼呢,昨夜他们都受了伤,赶紧恢复一下元力。”
牧层霄和孟盈从来都是太焱派的优等生,相当勤奋,簪星也见怪不怪。
她摊开手,垂眸看向掌心。
女子的手白皙,修长,指腹处有经常握棍生出的薄茧。而掌心处,那道红色的花朵状的痕迹,明显比之前加深了一些。
簪星心下一沉。
她这是又改变了剧情导致原著线对她发出了警告。可从一踏入到离耳国,她从未主动做过什么。难道是因为银栗?因为银栗的元神附体,令她在与银罂交手的时候,短暂的领悟到了“火树银花”,从而打败银罂,抢走了本该属于牧层霄的风头?
可那个时候牧层霄也没有要发力的意思啊。
瞅见簪星心事重重的模样,门冬奇怪地问:“你怎么了?脸色如此难看?”
簪星收回思绪,笑了笑:“没什么。”
她走到窗户边,将木窗全然大打开。“仙寻海”的大窗正对西海,长空万里如碧,蔚蓝大海似乎没有尽头。日光明晃晃的,红树林温柔动人。
一切和一百年前没什么不同。
但簪星知道,那只会在晴日里歌唱的鲛人,会在月夜爬上礁石晒月亮的少年再也不会出现了。
他随着四十年前夜里的那艘货船,永远消失在西海的尽头。
田芳芳的声音出现在楼下:“师妹,你刚刚下床,不能吹风,小心着凉!”
簪星侧头一看,就见另一头院子下,田芳芳和顾白婴正往楼上走来。顾白婴还是一副什么都瞧不上的死样子,田芳芳却跟捡了钱般,笑得几乎称得上是甜蜜。
待他们二人上了楼回到屋里,簪星问:“师兄怎么高兴成这样,是有什么好事发生?”
田芳芳朝簪星勾了勾手,示意簪星靠近,从怀中掏出一个东西,“啪唧”一下拍在簪星手中,道:“见面分一半,别说师兄不大方!”
簪星低头一看,手里是一枚金色的箭头。
“这是什么?”她愣了一下:“怎么看着有点眼熟?”
“你再好好看看。”
簪星定睛一看,忽然明白了过来,这不是西海边上那个“国主杀鲛”的金身雕像......插在鱼尾巴上的那个箭头吗?当时簪星还感慨过,离耳国真有钱,摆这么大块金子在外面,也不怕有人趁夜连雕像一起偷了。
眼下这箭头明显是被人掰下来的,簪星看向田芳芳:“师兄,你该不会是把这箭头拗下来偷走了吧?”
“胡说,怎么叫偷?这叫捡,”田芳芳义正言辞道:“再说了,又不是我弄碎的。”
簪星:“那谁弄碎的,不要命了?”
田芳芳朝顾白婴努了努嘴。
簪星惊讶,顾白婴可不像是个占小便宜的人。
顾白婴挑眉道:“早就看这雕像不顺眼,正好砸了。”
簪星:“?”
“我们从王宫回来,路过西海那座雕像。”田芳芳笑了笑:“恰好看到有俩孩子跟那鲛人脑袋上吐口水,我说了他们几句,俩死孩子不听,还振振有词说什么鲛人可恶,后来......”
后来,顾白婴一个不耐烦,直接拿绣骨枪把那雕像砸了。
小孩子见顾白婴闯了大祸,生怕被连累,赶紧跑了。田芳芳看那些金子可惜,全捡进了自己的乾坤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