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星道:“我很想放下,但就是放不下。就算勉强饶过他,拯救万民,这之后的欣慰也抵消不了我的痛苦。我完全能想到我这样做之后会如何,肯定会夜里反复回想,越想越后悔,下半生都活在不甘悲愤之中,最后郁郁而亡。”
“对于旁人来说,善人做这些事,是理所应当,是积累功德,但对于我来说,这是强人所难。”
“佛祖才会没有私情,我是个人,所以恩怨分明,不愿意委屈自己。”
“放不下就是放不下,我不想强求。”
簪星说完这些话,四周又沉寂了下来。
那个古怪的声音没有再继续,虚空中却有变化悄悄发生。
那尊巨大的、巍峨又冰冷的金色佛像,在黑暗中沉默地注视着她,嘴角的微笑仍然柔和,神情依旧悲悯,而那双平静而淡漠的眼中,却慢慢地涌出一滴清澈的泪水。
金佛......流泪了。
簪星一愣。
她不过就是实话实说,也不至于让这尊佛像感动得流下眼泪吧?
那张悲泣的笑脸近在眼前,眼泪一滴一滴,源源不断。仿佛泉眼般从其中流出清澈的水,顺着巨大的金身流淌下来,在簪星面前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方小小的水坑。
簪星犹豫了一下,走上前去,水面平静如一方小小的圆镜,她伸手,触摸到了温热的水流。
一瞬间,巨大的悲伤和困惑扑面而来,将簪星密密麻麻地包裹。
她从如镜的水面中看到了一切。
她看到了佛修敬善在满城百姓的哀求之下,放下了金色的禅杖。杨子风因而侥幸逃脱一命。他果然如自己所说,将府中米粮拿出来赈济百姓,直到度过旱灾。
旱灾结束了,杨子风得天下善名之称,敬善也成了慈悲为怀的活佛,往日恩怨一并勾销。人们背后称敬善大师心有众生,而子风忏悔罪孽回头是岸,虽是孽因,却结善果。是世间最好的安排与历练。
可是,真就如此吗?
她看到那佛修站在满地的荒芜中,目光愤怒而悲凉,时而痛苦,时而不甘,时而彷徨,时而踟蹰,最后,在天下人的眼睛里,一点点沉默下去,终不言语。
他似乎成了真正心为苍生的善人。
他修缮了流泉寺,避开人群,居住馀峨山中。他修为深厚,心地善良,人人若有不平难处,总是找他出面。
他走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不同的人,眉宇间淡然又宽广,似是看透红尘一切纷杂万象。
他斩杀四处食人的巨兽,将巨兽骸骨修成佛塔,又以元力铸造獬豸雕像置于塔前。日日在佛塔徘徊,直到坐化升天。
每一个进入佛塔的人,都要经历獬豸的考验,无罪之人方能成佛,无罪之人方能解答他的困惑。
那他到底在困惑什么呢?
一个一心想要复仇的人,只因从前是个善人,只因要救天下百姓,所以不得不放下私人恩怨,眼睁睁地看着仇人在自己面前好好地活着。血债难清,悲愤难平,那张总是慈悲柔和的面目下,藏着极度的不甘。
每个夜里,他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放下吧,应当要放下。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皆是虚妄。
既是虚妄,何必执着?
他老了,不再继续突破,终到了涅槃时分。他嘱咐好弟子身后事宜,独自一人进入了五轮塔,在此地坐化。
世人传说,敬善大师功德圆满,涅槃成佛。
但没有人知道,直到他阖眼的前一刻,都仍在困惑。
不是说,涅槃之时,圆满诸德,寂灭诸恶。离生死之苦,全静妙之乐。他应当不会再察觉痛苦,不会感到困惑。但为何在他死后,仍旧未曾脱离这红尘之苦,反复回想当年城墙下万民哀求的那一幕?
他心中不解又愤怒,隐藏的不甘在这佛塔中轮转,执念与佛塔融为一体,逐渐成为了五轮塔的最后一层考验。
一层旁人难以觉察出陷阱的考验。
那些轮回的八苦、红尘不过都是云烟,只是为了引出最后一世敬善的执念。
救万民,是功德,成佛。
杀一人,是业障,成魔。
他反反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询问前来轮转的修士,成佛与成魔,全在一念之间。
巨大金佛端坐在黑暗之中,宝相庄严,慈悲肃穆,静静地看着来人哭泣,那张悲伤的笑脸中,仿佛藏着执着多年的困惑。
为何不放下?为何茫然?为何他感受不到平静,为何无法灭除诸多烦恼?
无数迷茫与困惑在黑暗中响起,仿佛有佛国梵音自远而近传来,如无法摆脱的咒语,声声印入人的心门。
簪星望向眼前巨大的金色佛像:“你想问我为何放不下?”
金佛沉默地回望着她。
“很简单。”簪星顿了顿,慢慢开口:“因为我是凡人。”
是凡人,就会有喜怒哀惧,爱恨痴念,会烦恼,会迷惑,会在深夜里为多年前的勉强耿耿于怀。这不是愚钝,这也不是罪孽,这只是凡人最寻常不过的感受。
敬善也是一样。
佛不会有任何困惑,可他不是佛。
他只是一个人。
一个无法放下仇恨的可怜人。
第289章 佛泪(2)
如深渊一般的黑暗中,金佛安静地望着簪星。
然后,仿佛一尊突然皲裂的瓷瓶,从金佛头顶至脚下,开始一寸寸布满裂纹。那些裂纹在金身上迅速滋长,成为一块块碎片,从空中四散开去。
破裂的碎片飞向黑暗深处,原地的佛像却消失了。
所有的金光散去,佛身下,是一个熟悉的影子。
黑色的长发,黑色的衣袍,漆黑的眼睛寂寂如冷渊,就连手中的长棍,也变成了漆黑的一丈。
站在簪星面前的,是自己,一个完全不同的自己。
这一个簪星,眉宇间冷漠而暴戾,看着自己的目光疯狂又藏着一丝刻毒。如二人身前有一面看不见的镜子,镜里镜外,照出一模一样、又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佛魔一面,”簪星恍然:“原来这就是你的执念。”
当年的敬善大师,在万民哀求下放过杨子风,他救了天下人,却始终没能救得了自己。直到他死后,他的执念都没能让他放下仇恨。
这执念被扭曲、被拉长,变成无法消散的心魔,与佛塔融为一体,成为佛塔中看不见的考验。簪星先前以为,在敬善大师的选择里,放下屠刀拯救万民,方是通过试炼的正确答案。但原来,不肯放下,才会窥见试炼的真容。
敬善大师希望有一个人、一个不愿意放下的人来告诉他一直困惑的答案。
而五轮塔的最后一层试炼要对付的,是自己的心魔。
所以碎裂的佛像下,生出了一个与自己截然不同的心魔簪星。这个簪星仿佛囊括了她的所有阴暗面,是一个冷酷的、邪恶的自己。
“自己和自己打么?”簪星喃喃,话音未落,就见那心魔已经手持漆黑长棍,气势汹汹地朝她扑来。
青色长棍前端,陡然生出无数璀璨花瀑,这花瀑如源源不断洪流,却在触到另一根漆黑长棍时戛然而止,从空中陡然绽放出无数星点银花,银花挟裹着巨大元力朝簪星扑来。她侧身滚过,凝聚魔元之力于棍尖,抬手紧握长棍朝对方头顶狠狠劈下。
“砰——”的一声,虚空之中传来一身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掀翻。
激荡的元力在空中蔓延出巨大的震颤,簪星被这洪流逼的飞身出去,握紧无忧棍方才站定,猛地看向面前的心魔,脸色难看了起来。
心魔阴冷地盯着她。
这心魔生得与簪星一模一样,连修为也与簪星一模一样。簪星用镜花水月,她就用火树银花。一模一样的招式,一模一样的修为,心魔甚至比簪星还要了解她的弱点。方才一交手,簪星就感到难缠。
也是,世上没有人能比自己更了解自己。而心魔,本来就善于捕捉人的弱点。否则,敬善大师一介大拿,又何至于被心魔束缚缠身,百年后仍难以解脱。
下一刻,心魔又手持长棍朝簪星扑来。
黑色长棍前端涌出黑色的元力,这元力同簪星那般温厚包裹不同,狂暴而蕴含杀意,似要将周围一切崩碎。簪星手持无忧棍,两棍相撞,元力爆发,体内灵脉仿佛都要被这元力爆碎。簪星飞了出去,胸中传来剧烈的疼痛,她蓦地吐出一口鲜血。
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与心魔修为不相上下,可心魔不会受伤,她在此受到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一直交手,到最后,她只会被活活耗死。
死在自己的心魔手中。
站在对面的“杨簪星”漆黑的眸子锁着她,见她吐血,目光中似闪过一丝嗜血的兴味。
簪星微微皱眉,说起来,她自认自己性情温和,不爱斤斤计较,热爱世界,对过去也无甚执念,她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还有心魔。而且,这心魔还如此阴暗疯狂。
这真的是她的心魔吗?
还是说,这只是敬善幻想出来的心魔。
敬善大师一生不平,放不下复仇的执念,却又要恪守身为善人活佛所需的仁慈,极端愧疚自苦之下,他认为自己或许是堕入魔道。
而他幻想着堕入魔道的那个自己,自私、狠毒、无情无义又心狠手辣。
“这又是何必?”簪星叹了口气。善人总是为难反省自己,这破世道,难怪做坏人反倒快活得多。
可以复刻自己过去招式,修为又与自己不相上下的心魔。想要打败它,或许只能另辟蹊径。
说起来,自打她进入魔界以后,一直修炼那本《绝世心经》,都没能好好地再看《青娥拈花棍》。此次五轮塔八苦轮回,虽到最后一轮时有所不悟,但前面的开悟体会,也不是假的。
“不是佛,就是魔么?”簪星望着面前的自己,突然笑了一下:“不是这样的。”
身为旁人眼中的佛,放不下心中的仇恨,不代表他就是一个狠毒的、狰狞的、凶恶的魔,更何况,魔是什么样的?
她在黑石城中见到的魔族,会哭会笑,会说歇后语,受人欺负会反驳回去,还会穿着闪闪发亮的衣裳跳舞,根本不是眼前这般凶残嗜血的模样。
佛或魔,不在于旁人的眼光,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就是什么。
一道青色光芒自额间骤然绽放,她释放魔王元力将长棍包裹,苍色的元力挟裹着黑色的魔元刹那间流遍整个无忧棍。
黑暗的四面陡然被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耀眼的苍青色光芒中,绽开无数朵青色的莲花,这青莲起先只是一个骨朵,而后慢慢地舒展花瓣绽开。分明是一片黑暗,却如碧霄长空,佛陀座下,一瞬间灵光四射,教人心中万般荡涤。
而在朵朵并蒂青莲中,似有佛子含笑望向众生,金光万丈,佛韵流转。
“花开见佛——”,
青色长棍与黑色长棍相交,无数朵青莲从空中四散飞去,那些莲花在空中绽开又凋零,脱落的花瓣如明灯,一点点照亮原地的黑暗。
另一个簪星从面前慢慢散去了。黑暗被亮光一点点代替,眼前变得明亮起来。
一片寂静里,有令人牙酸的声音响起。
“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