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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中僧 第19节

月中僧 再枯荣 8835 2024-06-30 09:52

  月贞待她爹很有些瞧不上,架不住她娘常说:“女人嚜,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这是命。”

  如今她嫁了快牌位,只能做寡妇。而她嫂子嫁了她哥,她满不在意地打趣道:“嫂子可真是的,同哥哥好的时候说他这样好那样好,这会又说他没能耐。他到底怎么样,我倒不清楚,你自己心里明白。”

  “月贞,还在那里嘁嘁喳喳闹什么?还不快收拾好东西回去。李家只怕都上门来接了。”老太太听见一耳朵白凤抱怨,原本是要扭头叱她的,可又像是不好得罪了她似的,转而把月贞骂了一句。

  寺里的小和尚去请了车马,奈何小路上不来,只停在大路上等候。小大哥虽能挪动,仍旧走不得,了疾原是要亲自背他一程的,不想刚出居舍,听见弟子来回上面大慈悲寺的师父来访,在偏殿等候。

  他只得回屋去换袈裟,吩咐弟子,“你送贞大奶奶他们下山去,告诉一声,我这里有事走不开。”

  这厢迎至偏殿,果然见一僧侯在椅上。那僧穿扣着明黄袈裟,身量臃肿,四十上下的年纪,虽在大慈悲寺有些辈分,但论起来,与了疾是同辈,了疾称呼他“玉海师兄。”

  玉海呵呵合十,此番是为求人,开口便先套个干系,“你师父在外云游还未归寺?”

  了疾请他落座,吩咐弟子瀹新茶上来,“有劳师兄惦记,师父他老人家恐怕还有个二三年才能回来。”

  “你师父就是这性情不改,做事不管不顾。你年纪轻轻的,将大大小小的事情竟都丢给你,也不怕你应付不来。”

  新茶奉上,玉海呷了一口,咂舌称赞,“一尝就晓得,必定是你们李家的茶。你们大老爷家的龙井是钱塘的头层,按说杭州府的茶商不少,可手里的出的茶不及你们家,到底是‘龙井李家’。”

  大慈悲寺是杭州名寺,单是僧众就有几百,不单是本地的香客多,外地的富商官宦也不少,因此寺里稍有头脸的僧人说话都好打官腔,更兼大多生一双势利眼,简直不像个出尘世外之人。

  了疾一贯不爱与他们打交道,不过是大慈悲寺例举无遮大会时,偶然与他们有些来往。他心内料定,玉海此番突然造访,必定有事相求。

  “玉海师兄过誉。既已出家,就是他们李家,而非我之李家了。”

  “师兄谦逊。我听说贵堂兄仙逝,师兄回去做法事,在家耽误了许多日子。我要是早来,只怕还要扑空哩。”

  了疾因问:“不知玉海师兄寻我有何贵干?”

  这厢一问,那厢便是一叹,“实不相瞒,是有桩要紧事请师兄帮衬。我们寺里要改建佛塔,头两年就有这个打算的。俄延这两年,寺里的银子加上外头香客捐奉,还是差个两万银子。知道贵府是杭州城顶头的大户,所以主持派我来,想请师兄回府上去通个气。过两年佛塔建起来,功德碑上必定头一个刻上老爷太太的名讳,佛祖自然头一个保佑老爷太太。”

  这话哄旁人罢了,都是佛门中人,还有什么不清楚的?大慈悲寺要修佛塔,寺内的银子就有不少,偏他们舍不得掏自家的腰包,便四处哄着香客们出钱。

  富贵人家在别的地方舍不得花钱,却不敢轻易得罪菩萨,在佛事上一向乐善好施。何况钱塘县衙听见,也向朝廷请了笔三万的款子捐到寺内。

  原本这笔建佛塔的银子是早就有了,只是大慈悲寺僧众太多,难保就有手脚不干净的,大约近两年将这笔钱又亏空不少。了疾揣测,大慈悲寺恐怕这会怕不好交差,这才将主意打到他们李家头上。

  他泯然笑道:“师兄想请李家捐银子,自然该往李家去。来寻我,我也替李家做不了这个主。”

  玉海稍稍欠身,“无非是想请你回家里帮着说句话。你们老爷在朝中做官,大家都知道,是个豁达开明的好官。霜太太在杭州府也是出了名的大善人。再有师兄帮衬一句,不是比我们亲自上门去磨嘴皮子省事许多?修建佛塔,也不单是我们佛门之内的事,也是造福杭州城的事啊,有菩萨镇着,咱们杭州府的百姓不都跟着安享太平?这对你师兄,也是功德无量之事嘛。”

  了疾恐他难缠,只得点头,“我过几日回府去说一句,至于成不成,可不敢下保,师兄还是早日另行打算的好。”

  “阿弥陀佛,不论结果如何,都是师兄的功德。”玉海喜上眉间,起身告辞。

  了疾将他送至山门处,向他背影的方向望去,远处掩着几座闳崇佛殿,贴着金黄琉璃瓦,底下衬着深渊似的绿林,本身就是几尊玉座金佛。

  马车驶入官道,连那几座闳崇殿宇也瞧不见了,月贞恋恋不舍地丢下帘子,心内无不遗憾。这里一回去,再见了疾,又不知要等到什么日子。

  头先听他讲,家里要是有要紧事,他方在家。月贞拨着指头细数,了结了大爷的丧事,家里还有什么人值得兴师动众?算来算去,竟算到大老爷头上。

  大老爷如今又瘫又痴,牙也快掉光了,不知还能撑得了多久。这么一想,连她自己也惊吓,忙暗自谴责自己的不是。怎么论也是公公,就是个陌路人,也不该盼着人死啊!

  白凤在一旁拍下她的手,“姑娘,发什么怔呢?”

  月贞恍过神来,羞愧地低下脸,“没什么,算算到家得什么时辰。”

  “快的,也就个把时辰的事。”老太太精神有些不好,歪在车壁上杞人忧天,“来回耽搁了一天一宿,李家的人到家去没接着人,还不知要怎么怪罪。”

  月贞宽慰道:“娘就是爱瞎操心,他们去家里不见我,自然还回去等着,又不会坐在家里死等。”

  “说你不懂事你真是不懂事,嫁了人的媳妇,回娘家不踏踏实实待着,又出门去,招人话说。何况你是个寡妇,李家又是那样的门第,规矩比别处更大。”

  月贞懒得同她分辨,她娘这性子,嫁一回人就似投身报国,心肝脾肺肾一并都是夫家的。不用旁人劝,她自己待自己就比旁人苛刻些。

  不过老太太这担忧也不是毫无道理,月贞年轻,才做媳妇没多久,哪里晓得世人的眼睛就是戒尺,将人的言行举止量得分毫不差。

  那头里芳妈往章家白跑去了两趟没接着月贞,回去果然向琴太太阴阳怪气排场月贞一通,“章家大哥说,娘儿们往大慈悲寺烧香还愿去了,原本当日就该回的,不知被什么事绊住了脚,在寺里住了一宿,不知今日回不回得来呢。贞大奶奶也真是,今日十五,阖家是要在一处吃饭的,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偏她年轻不守规矩。”

  琴太太在榻上翻着帐篇子,眼也未抬,“走的时候你告诉她这规矩了么?”

  “怎么没告诉?送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得好好的,缝初一十五阖家人口都要在一处吃饭,给祖宗上香。她还答应得好好的呢。”

  琴太太抬额起来,纱窗外已有些日薄西山,发红的日光流进她眼底,仍然冷冷淡淡,瞧不出个喜怒。

  她把账本阖上了,语调纵容,却有种轻飘飘的冷漠,“再往章家跑一趟,月贞不是那不懂事的孩子。”

  作者有话说:

  6号开始日更6000~

  第23章 深深愿(三)

  芳妈领命而去, 少了她一张唼喋不休的嘴,屋子里顷刻显得空寂。其实还有三两个丫头在罩屏说话做针线。但太阳落在炕桌上, 那些絮絮的声响像桌上的尘埃, 十分微弱。

  帕子一抹,黑漆漆的炕桌又一尘不染了。冯妈将一只茶碗搁下,一面窥琴太太的脸色, 一面念叨:

  “不是我们这些底下人说嘴,太太也太心慈了些。先前为大爷的事乱糟糟的放着贞大奶奶不管就罢了,如今大爷的事情忙过去了, 太太还常体谅她年轻,又总说她的新媳妇。就是新媳妇, 才要知道规矩呢,否则日后难管教。”

  琴太太没看她, 自顾着端起茶碗刮茶沫子。她便接着往下说:“况且咱们惠歌的婚事也要打算起来了。家里的奶奶们有什么行止上的差错, 传出去,带累了咱们惠歌。我听那边宅里的人说, 今年冬天, 二老爷是要回来过年的。”

  “月贞不过是个没见过行市的姑娘, 就是出差错也错不到哪里去,无非是嘻嘻哈哈的不端庄,倒不要紧。只要她没有别的心思,肯安分,就是我要的儿媳妇。你别看那些大家小姐面上规矩, 其实书读多了,花花肠子也多, 叫她本分做个寡妇, 又没有亲生的子女在跟前, 她还守不住。她们家里也要来闹,多的是麻烦。”

  说到此节,她刮茶碗的手顿了顿,正色道:“不过你讲得也是道理,现在过于放任了,日后不好管教。”

  接着,茶盖又慢吞吞地刮起来,“哧啦哧啦”的声音拉得细长,几如尖利的冷笑,“好像芸娘,明面上乔张作致的怕我,私底下尽给我惹气生。还不是仗着她娘家在仁和县生意做得大,家底厚的缘故。”

  冯妈立在一边,笑着剜她一眼,“瞧您说得,他们家也不过是做些倒买倒卖的生意,还能跟咱们李家比?还不是咱们李家瞧不上……”

  说到半截,给琴太太眼皮一横,冯妈一笑,后头的话便打住了。

  叵奈女人的心反复无常,琴太太不叫她说,自己又絮叨起来,“讲到这个我就生气。姐姐瞧不上他们家,不愿意娶给缁宣做媳妇,要讨仁和县县令家的小姐。讨就讨她的去好了,偏要把她瞧不上的推给我们霖哥。老爷那个糊涂鬼,还真就答应下来,叫我有苦不能说!”

  语罢,她把茶盖子一丢,“咚”地一声搁下茶碗揉额角。

  冯妈忙又将茶捧起来递在她眼皮底下,“您是让着姐姐,霜太太从前在家时就欺心重,只知道欺负您这个做妹妹的。”

  两姊妹是家做姑娘时就常有些姑娘家的小吵小闹,原没大碍。按说又嫁了兄弟两个,本不至于起这样大的嫌隙。

  可事情恰巧坏也坏在此处,琴太太当年不甘给人做填房的,原有意另一门亲事。偏她爹娘经不住大女儿的撺掇,硬是扭转乾坤,将那门没成文的婚事打发了,把小女儿也许到李家来。

  那时候大老爷业已年近四十,琴太太大好青春赔给了个梅菜干似的中年男人,怎能不委屈?从此心里便怨上了姐姐。

  她接过茶碗,轻轻摇着脑袋吹茶汤,鬓上金凤嘴里衔下的珍珠流苏跟着摆动,与她的笑意一样,有些好戏旁观的从容,“难得二老爷肯归家一趟,姐姐恐怕要高兴死了。”

  冯妈赶忙搭话,“听说二老爷在京里的四姨娘生了个小子,今年正月就满周岁,二老爷是趁年节,领着他回来认祖宗的。老来得子,在北京城争足了脸面,也想着回乡下在亲戚跟前风光风光嚜。要人家赞他老当益壮。”

  琴太太兴致勃勃地剔起眉眼,“有这椿事?”

  “可不是嚜。霜太太接了二老爷的信,连缁大爷都没告诉。是霜太太跟前的赵家阿妈同我说话走了嘴。”

  琴太太不耻地笑一声,“老当益壮……男人就好在这件事上争面子。”

  说着,她厌嫌地挥挥绢子,“月贞大约就回来了,吩咐下去,叫厨房预备下荷叶蒸肉,姐姐爱吃的。霖哥,芸娘,惠歌,还有两个小的都叫他们早些到厅上去。叫小厮把那老家伙也推过去。”

  话传到二房屋里时,霖桥尚未归家。芸娘只在榻上干着急。

  祖上定下的规矩,虽然长辈没了分家,应该分家不分心,初一十五两宅人口坐到一处吃饭给祖宗烧香。

  霖桥倘或不守,琴太太顶多不痛不痒地骂他两句,罪责仍要她来担。谁叫她做媳妇的劝不住丈夫,任他在外头花天酒地?

  跟前那妈妈比她还急些,“这个时辰二爷还不回来,只怕又给哪个狐狸精栓在了哪里!不是太太说,奶奶也该管管他才是,玩也要有个章法。”

  “我管得了他?妈妈快别说笑话了。”芸娘的急与妈妈的急并不急在一处,“他爱上哪就上哪去,只是不该挑这日子,又招我挨太太的训。那头大嫂子接回来没有?”

  “芳妈又往章家去了,还没听见回来呢。”

  “来回也得个把时辰,趁这功夫,再打发小厮去二爷常去的行院里寻一寻。”

  赶在饭前,霖桥到底是回来了,只是浑身酒气熏天。到饭厅上给霜太太嗅见,当着人打趣了他几句。琴太太在姐姐跟前失了脸面,暗里自然威慑着芸娘。

  月贞虽然回来得迟了,也算赶上了开席前给祖宗上香。一瞧琴太太脸上有些不好看,只道是自己耽误了时辰的缘故,拈着香战战兢兢低着脸。

  家祠当初分家时是划在左面宅里,因为这头是长兄。墙上挂满人像,左面是一个个正襟危坐的男人,右面是凤冠霞帔的女人,与雨关厢宗祠里的那些画像一模一样。

  这些祖宗仿佛都修成了神,这里坐镇那里坐镇,一双双半阖的眼睛朝下监视着月贞。

  月贞无处可逃似的,想起私自做主跑到小慈悲寺去的事,愈发心虚。她决意闭口不提。

  幸而琴太太只当她是到大慈悲寺去了,还与霜太太笑说:“这孩子就是傻气,自家的香火钱就该供到自家的庙里去。月贞,下回拜佛烧香,就到小慈悲寺去。”

  “是,太太。”月贞捧着碗,心内大松一口气。旋即想起什么来,朝次席上一看,元崇拨开奶妈递去的汤匙,正要说话。亏得碰上月贞有意的眼色,才十分懂事地缄默下来。

  原来大家并不拿了疾当个有七情六欲的男人,不大避忌他与家里的女人私下往来。只有她当他是个寻常男人,待他有着不同寻常的“忌讳”。

  然而越是忌讳,越是想靠近。

  辗眼七月,梅雨已过,暑气益发重,懒得人不愿挪动。月贞怕热,白天只在屋里跟着珠嫂子学做活计,傍晚时分用罢晚饭才出门走动。

  也不愿往芸娘屋里去坐,一来是霖桥近日常在家,二来芸娘话少,与她也说不到一处。

  更兼前些日子常给琴太太叫到屋里去,明是让她学着看账本,暗里总拿话点她,大意是叫她倘或闲得发闷了,就学着料理家事,不要总往外院去逛,外头还住着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蒋文兴,应当避忌。

  人一闲,思觉便乱动起来,这日月贞独个往南角小花园里闲逛,走得发闷,便坐在银杏树底下乘凉,盯着一池残阳绿水,又难免想起西湖的余晖。

  正不得趣,远远见隔壁巧兰走来,扯着嗓子问:“大嫂子,你见着我们大爷没有?”

  月贞迎声而起,盯着她走近,“没瞧见,缁大爷往我们这头来了?”

  “吃了晚饭,说是钱庄有笔款子要过来与霖桥对一对,就到你们这里来了嚜。刚去芸二奶奶屋里,也没见他,不知又跑哪里去了。这会还不回去。鹤年回来了,我们太太叫他回去兄弟俩说说话。”

  月贞那颗心陡地跳一下,障着扇,仍遮不住一对笑盈盈的眼,“鹤年回家来了?什么时候的事?”

  “才刚到家。”鹤二爷回来了,霜太太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到他身上去,可算不盯着巧兰挑错,叫她有个喘息之机,她也是挡不住的高兴,“说是为大慈悲寺的什么事,要在家里小住几日。”

  按理了疾是该到这头来拜见琴太太大老爷的,但此刻黄昏,恐怕不能过来。月贞恨不能先飞身过去瞧他,却兀突突的,没个妥当借口。

  恰好巧兰怕寻不见缁宣,回去给霜太太说她的不是,要拉个挡箭牌,便客套道:“你往我们那头去坐坐?横竖天长,黑天还早呢。”

  月贞满口答应下,这就回房换了衣裳,随她打角门过去。

  二人暨至霜太太屋里,在廊下就听见霜太太抱怨,“天气一热人胃口就不好,你们那寺里头还见天吃素,怎么能不瘦?你是没什么,可我做娘的心疼呀!”

  又是那娓娓的哭腔,她似乎总是哭不够。

  了疾的声音由窗户里飘出来,低沉而无奈,“暑天消瘦是寻常事,入秋就好了。”

  听见他的声音,月贞便想起他在寺里那间居舍,在众僧的居舍上头,背靠野竹林,风总是慢悠悠地吹着,仿佛在诉说一段并不怎样曲折的故事,但整个听下来,使人感到萧条的沧桑。

  进屋一瞧,了疾坐在榻上,果然比六月里消瘦几分。好在他身量高,骨架子大,瘦也瘦得不显羸弱,只是脸皮上的肉消减一点,衬得五官愈发凌厉了些。

  他额上发了薄薄一层汗,浸在眼底,眼睛有些清澈的湿润。看见月贞进来,心里也是一跳,霜太太絮絮叨叨的声音变成了嗡嗡的余蝉,由耳畔顷刻退得遥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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