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的是令妹。”
姚鹤守与他挑明道:“二姑娘性情桀骜,和翱之一样,总给家里惹祸。但翱之是儿郎,有些意气倒也无妨,令妹身为女子却不修女戒、不知谦卑,先皇后的懿德她半分没有学到,上不能恭顺夫君,下不能贤德教子,你觉得这样的女儿家,可堪入宫为后吗?”
祁令瞻闻言搁下银箸,淡声道:“天子立后,非臣所能妄言。”
“我请你来私邸,是为了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姚鹤守说,“我理解你的选择,一门两后是风光无限,永平侯府的门楣不能只靠你撑着,只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子望,别忘了你手上的伤是拜谁所赐。”
雨势骤急,天色将暗,湖心亭四面雨帘潺潺,湖面如千军阵前错手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祁令瞻双手疼得厉害,索性不再碰杯盏,缓声问姚鹤守:“老师的意思,若舍妹坚持要入宫,你会效仿仁帝当年,对我下手,对永平侯府下手吗?”
姚鹤守道:“此为负气之言,我若想害你,当年何必救你?”
忆及旧事,姚鹤守神情间隐有怅然,“徐北海的死,还有你身上的伤,皆是帝王基业的牺牲,可惜我赶得及救下你,未赶得及救下徐将军。因此而恨我,是小辈不知事,你我两家并没有不能解的世仇,先皇后虽死得激烈,然流言蜚语不可全信,本就是一场误会,何必再徒增冤孽?”
他四两拨千斤,言语间便将永平侯府遭受的苦难化解为无形。
“老师大恩,自然没齿难忘,”祁令瞻垂下袖子,掩住微颤的手指,面上含笑如春风,“老师开诚如此,学生不敢再有所隐瞒。二妹她铁了心要入宫为后,家父家母劝不得,我也管不得,只好随她去了。却不知是否与贵妃娘娘起了冲突?”
姚鹤守道:“贵妃本有此意,又不愿徒增两家隔阂,昨日她已托人送来消息,说皇后之位,愿意让贤。”
祁令瞻奉承道:“娘娘贤德。”
“臣不和,损之在君,你我两家皆是天子重臣,我与贵妃的苦心,希望你能明白。”
姚鹤守见他酒盏已空,又为他添酒,祁令瞻自称失礼,敬了他一杯,满盏饮下后,听姚鹤守说道:“只是长兄未娶,没有小妹先嫁的道理,有个人想让你见一见,你见过她,便知我为两家修好的苦心。”
姚鹤守拾起金锤敲击桌上小钟,湖边一人在婢女的簇拥下沿行廊缓缓而来,远见雨雾蒙蒙如行云,裙带翩翩似流水,走得近了,如天姿牡丹徐徐迎绽,是世间少见的绝色佳人。
她敛裾朝亭中二人行礼,姚鹤守对她道:“这位便是你仰慕其诗文的祁参知,你来,为他斟一杯酒吧。”
祁令瞻问:“这位姑娘是?”
“为师膝下仅两女,长女在宫中,此为幺女,闺名清意。”
姚清意才貌双绝,名动永京,又得丞相矜惜,肃王曾想迎为王妃尚不能够,今日这诚意,不可谓不足。
只是祁令瞻反扣倒杯盏,含笑道:“婚姻之事,待我禀过父母,佐酒还是免了,于礼不合,不可轻慢女公子。”
第19章
夜雨潺潺,琵琶铮铮,亭中已是客去杯倾,灯火黯然。
姚清意面湖而坐,对夜雨弹奏了一曲《金缕衣》。她师从琵琶圣手曹兴叹,尽得其真传,又自矜身份高贵,很少在人前展露,是以永京仅流传她的芳名,纵殷勤掷千金也难求一曲。
而今夜她献曲被拒,拒她的却是她最想为之弹奏的人。
姚鹤守在身后击箸相和:“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曲罢声停,而夜雨不止,姚清意抱着琵琶默默落泪,姚鹤守在她身后叹息,半晌,安慰她道:“何必落泪?他会答应娶你的。”
姚清意道:“他会娶的只是姚家女儿,他不喜欢我。”
姚鹤守说:“此人并非色艺可俘,但永平侯家的人都长情,只要他娶了你,日久天长,总有动心的时候。”
姚清意放下琵琶,转身问姚鹤守:“爹当年为何不答应姐姐,如今却愿意让我嫁给他?”
“时移势易,我也只是顺势而为。”
姚鹤守让人撤了席面,搬来泥炉与茶器,亲自洗手烹茶。自他升任宰执以来,国事缠身,已少有此番闲情逸致,难得趁雨天偷闲,他与姚清意说几句剖心的话。
“虽说有北金作保,你爹这丞相还能风光几年,但危楼百尺,非一柱可承。你哥哥不争气,整日只会惹事,为父指望不上他,只能指望你们姐妹。当年新帝登基,我姚家也算出了力,贵妃之位是咱家应得的。本想着祁家的女儿体弱多病,非长寿之人,待她病故,就扶你姐姐做皇后,没想到……”
剩下的事,姚清意明白,“没想到襄仪皇后当众自尽,陷姐姐于不义,如今姐姐做不成皇后,爹爹只好顺水推舟,成全永平侯府。”
姚鹤守点头,“卖个人情给他们,总好过结仇更深。”
姚清意问:“我也是人情的一部分吗?”
姚鹤守避而不答,劝她道:“祁令瞻品貌才质皆可冠永京,你嫁给他不算委屈,若你哥哥能及其半,我今日也不必委声求人了。”
姚清意苦笑道:“我不委屈,只怕觉得委屈的人是他。”
永平侯府里,容汀兰正坐在灯下算账本,却屡屡因为心不静,指下算盘乱作一团。
仆妇给她端来热茶,劝她歇神,容汀兰刚接过饮了一口,隔窗见祁令瞻从院中走来,眼皮不由得一跳。
“莫非又出什么事了?”
她起身相迎,见祁令瞻两鬓沾了雨露,两袖与袍角皆湿,忙叫仆妇去取帕子,祁令瞻止步堂下行礼道:“母亲不必麻烦,些许小事,我说完就走。”
仆妇退避出门,在廊下撞见照微,她正收了伞,细细拍打袖上的水珠。
仆妇道:“夫人与世子有事相商,姑娘先在廊间等一会儿吧。”
照微闻言双眉轻挑,点点头,对仆妇说:“天有些凉,劳烦帮我沏盏热茶来。”
仆妇领命而去,照微轻手轻脚走到格窗下,正听见容汀兰斩钉截铁道:“此事不可行。”
她的语调隐含怒意,这令照微十分好奇,愈发压低了身子,将耳朵贴近。
她听见祁令瞻的声音缓淡轻和:“母亲怜爱,是为子之幸,只是窈宁与照微已为此事牺牲太多,她俩身为女子,尚不能自主婚姻,我又有何理由任性推拒,敝帚自珍?”
容汀兰道:“她俩的事我管不了,但我决不允许姚家的女儿踏进侯府,做我的儿媳,否则我看见她,就会想起窈宁是被姚家逼死的。”
“母亲。”
照微倚在窗下,听祁令瞻娓娓陈述道理,他语调缓和,条理清晰,平淡得仿佛在议论无关之人。
他说,立后的圣旨如今仍格在中书省内,娶姚清意是姚家放弃争夺皇后之位的条件,是姚鹤守给出的台阶。迈下这级台阶,两家修好,姚贵妃在宫里不会视照微为敌;不肯迈这级台阶,恐怕两家连场面上的笑脸也要维持不住了。
“为照微计,母亲当思窈宁之鉴;为我计,姚丞相今年已满六十,其子不堪为继,我若与他为翁婿,他才会信任我、倚仗我。”
容汀兰的态度渐渐由坚决反对转为沉默,半晌后,她说:“子望,你还年轻,本应娶个喜欢的姑娘,一旦选了这条路,从此注定夫妻离心、同床异梦。人生漫漫,无人知冷暖,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祁令瞻的态度毫无犹豫:“举案唱随,非我之福,我如今没有心上人,但只有照微一个妹妹。”
容汀兰长长叹了口气。
欲结婚姻,男方应遣人先登女方家门,容汀兰说要亲往姚家,祁令瞻体谅她的心情,说只派官媒人过去即可。
容汀兰苦笑道:“哪有小辈委曲求全,而尊长任性恣睢的道理?有我亡夫的恩怨在,我亲自去,更显侯府化干戈的诚意。和你要受的苦比起来,倒也算不上委屈。”
祁令瞻深拜,又说道:“还请母亲别将此事告诉照微,我怕她眼里揉不得这颗沙子。”
容汀兰叹气,“她早晚会知道。”
祁令瞻道:“那就晚一些,等她平安入宫。”
三天后,容汀兰备好礼物,将乘车前往姚家。她前一天晚上骗照微说要去巡铺,彼时照微正摆弄她的新弹弓,闻言兴致缺缺,只叮嘱她早去早回。
容汀兰松了一口气,不料一早将登马车时,猝不及防见照微早已在马车旁相候。
她身着浅紫色团花褙子,乌发绾成整齐的发髻,淡施薄粉,微微点朱,手持牡丹团扇半遮面而笑,颇有大家闺秀的婉丽风姿。
只一双明眸如银水养玉,透着不受拘束的灵动。
她朝容氏微微一笑,“我随娘一起去巡铺子。”
那略带促狭的笑令容氏当即冷下脸,训斥她道:“我且不管你从哪里听到的风声,此事事关重大,绝不容许你胡闹!”
“我能胡闹什么,难道一把火烧了姚家宅子,就能令此事作罢么?”
照微不耐烦地将团扇往马车里一掷,向容汀兰保证道:“娘只管带我去,此番我若闯出祸,我会亲自向兄长谢罪。你不带我,我自己走路跟着,面上更难看。”
容汀兰无法,只好允她上车,路上不停地与她讲卧薪尝胆的道理。照微静静听着,一路不言,将到丞相府时,突然靠进容氏怀里,轻声道:“女儿不孝,害娘为我受委屈了。”
闻言,容汀兰的话音戛然而止,骤然红了眼眶。
姚府收到拜帖,今早姚鹤守携夫人同往照壁相迎,见了跟在容汀兰身后的照微,不由得一愣,面上笑意淡了三分。
照微却仿若未见,走上前去敛裾行礼,含笑道:“不肖晚辈祁家二娘见过丞相、夫人,问丞相安,问夫人安。晚辈从前行止无状,多有冒犯,今日特随母亲前来赔罪。”
她礼节周到,举止得体,叫人挑不出错。容氏在旁看着,心中一时难过,鼻腔微酸,掩在宽袖下的蔻丹深深掐进了掌心。
皇宫南苑,中书门下政事堂内。
今日丞相不在,祁令瞻趁机召人议事,将各地布粮转运官商上请的折子决议批准。
其中最长的题本来自容郁青,他自二月初到达两淮后,在生产布匹和税粮的普通百姓中走访了一个月,才算摸清两淮一带的税收情况。
大周衣食仰赖两淮,但此地遭受层层盘剥,百姓早已捉襟见肘,苦不堪言。容郁青将了解到的情况落于折子,上奏朝廷,并在题本里附上了自己的想法。
其中有一条,便是请朝廷授予他权限,将叶县、坳南两县的税布由成布改为等量丝绵,他再以官商的身份雇佣两地贫民将丝绵织成成布。如此可以减轻两县百姓的税布负担,又能确保收上来的布匹花色、质量一致,贩往别处、甚至贩往海外时才能卖出更高的价钱,为朝廷赚取更多的税银。
为了论证这件事的可行性,容郁青上下打点,将两淮跑了个遍,不仅研究如何收取丝绵、如何建造工坊、如何教导不识字的流民,还要时刻关注新织机的改造情况。
忙碌于此,他连妻子生产都未赶回青城,只在收到“母女平安”的家书时高兴地独酌了一夜。
眼下已是六月,他将自己寻访与研究所得整理成题本,整整三十多面,洋洋洒洒近两万字,只是为了说服朝廷允许他在两淮最穷困的两个县尝试这一方案。
题本递到了中书省,应允却没有想象中痛快。
地方转运使和三司布粮税官不满容郁青等人侵夺了他们的利益,到处使绊子,如今又以“以商御民、有损朝廷清誉”为由反对此事,更有甚者,竟空口怀疑容郁青此举是为了“上瞒朝廷、下欺弱民,敛厚资入己囊”。
“这里不是御史台,没有闻风奏事的权力,说人贪污,总要拿出证据。”
祁令瞻被他们吵得头疼,冷眼扫过姚鹤守座下那几位三司官员,淡声道:“若无实证,还请诸位在决议上画押,此事早日通过,也好早日施行。”
几位三司官员不肯轻就,说要先等姚丞相点头同意。
祁令瞻心中冷笑,绕过了他们,让剩下赞同的官员画押后,他抬手在决议文书上批了“准”字。
朱砂如血,殷红烫人。他的字虽不再有力透纸背的力道,却仍有清正潇洒的风骨。
散了议事会后,祁令瞻仍坐在堂中,思索之后要面临的事。他虽然刻意绕开姚丞相,准了容郁青的折子,但他心里明白,这些被动了口中肉的税官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有的是办法给人暗中使绊子。
得写信提醒容郁青,可仅仅是提醒,就能避开吗?
正兀自琢磨时,平彦却寻到了此处,他神色有些着急,顾不得擦去额头的汗就闯到了祁令瞻面前。
祁令瞻看着他,心里生出一丝不好的预感。
果然,只听平彦说道:“世子爷,府里传来消息,说二姑娘跟着夫人一同去丞相府提亲去了!”
祁令瞻闻言心中一沉,猛然从藤椅上起身往外走。
第20章